香脂木豆(十二)
這大概是宋意情參加過最荒誕的葬禮。 如珠在比平時更早的時間將她叫醒,葬禮流程復雜,要早些做準備,還特意從衣柜里找出一條黑色長裙。雕成百合的水龍頭里噴出溫水,宋意情潑到臉上,看著鏡子。來這里已經有許多天,周圍的環境漸漸熟悉,可她終究有些不習慣。原身上的肌rou記憶幫助到宋意情許多,有時看到臉上出現并不熟悉的微表情,詫異之余,她又有放心。原主留給她的不僅僅是一個謎團和一副軀殼,她從未打算據為己有,只想好好地扮演這個“宋意情”。 擦拭完畢后,她坐到梳妝臺前,如珠照例幫她梳頭,挑選首飾。無論任何場合,穿金戴銀都仿佛是這個家庭的底線。 這些大戶人家的丫鬟也真是多才多藝,收納、穿搭、美容美發、清潔,樣樣精通,放在現代一個技能就夠養活她,現在卻只能做個低叁下四的奴仆。整個宋公館煞有其事地掛上黑白兩紗,屋檐搖晃的紙燈籠上寫著“奠”,等到入夜,更是慘淡。葬禮的舉辦點在旁邊的禮儀廳,平時宋家舉辦大大小小各項宴會都在這里——包括一個月后的那場婚禮。禮儀廳分為兩層,正門入內,悲愴的音樂已然奏響,一張墊著黑絨布的桌上扣著叁個木盒,里面是枯死的鈴蘭。 各個賓客送來的白色花圈靠滿墻壁,象征悼念的白菊將木盒團團圍住,花團錦簇。宋意情站在一旁,接受來賓們的安慰。漫長的幾個小時,她才領會到什么叫演技,遠超電視里的叁流演員。每個人帶著悲痛無比的表情握住她的手,有些人甚至抹起眼淚,仿佛那幾朵花是他們親手所栽。甚至還有人隨身攜帶悼詞,當眾朗誦,話音方落,角落里一聲不甘示弱的“嗚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士被扶到偏廳休息。 賓客都帶了些禮物過來,大多是植物的種子,又或是培育好的盆栽。每個人都情深意切地拉著她的手,送上這份禮物的同時,不忘強調一句:“好養。” 大批趕到的人告一段落,有個休息的時刻,如珠見其他傭人忙不過來,去幫忙端茶倒水,宋意情一人留在原地百無聊賴,端望起整個大廳。因為這場葬禮的“逝者”是叁株植物,便沒將遺像掛到墻上,或許他們也覺得對著一副景物特寫哀悼實在是太滑稽。不過……這滿廳的花,也好不到哪去。 宋意情想,明明是祭奠植物的死亡,卻又用植物做陪襯。 這就像是如若哪天真的死了個人,堂中擺著他的遺體,周圍卻里叁層外叁層里躺了更多人烘托氣氛。 那場景,驚悚中又帶些可笑。 宋意情不禁“噗嗤”一聲。 趁無人發現,她迅速收斂表情。葬禮的主辦人當場笑出聲,那叫什么樣子。 “在笑什么?”身側卻放下來一杯茶。 他的聲音壓得極近,蓋過不遠處播放的音樂和人群的嘈雜,灌入耳中。宋意情嚇得激靈,轉臉發現是韓異廷。“沒,沒什么……”她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低頭看那杯涼茶,顯然這是倒給她的。 “一直接待客人,站累了吧。”韓異廷叫人拖來把椅子,放到宋意情身邊,見她不喝,又將茶盞推進幾寸。她坐下后,端起瓷杯,這茶呈深紅色,抿一口微微發苦,沒有加糖,卻有清涼感,應當是用哪種植物泡出來的——宋意情又想笑,這和在遺體面前喝福爾馬林有什么區別。 她往韓異廷那邊覷一眼,注意到他穿著執勤的制服,大臂上掛了袖標。“警備署最近有什么大案嗎?” 為何他作為署長需要親自出動,卻又不去執勤,反而在這里徘徊。 見她目光落處,韓異廷微怔后反應過來。“倒是又忘了……”他指的是她失憶的事,“每次宋家舉辦宴會,都是由警備署接任監察,在我上任前就是這個規矩。畢竟半個暉城的大戶都在這里,萬一出了什么差錯,我們擔待不起。既然署里事務不多,哪分什么署長不署長的,我也就一起來了。況且,保護你,也是我的職責。” 他烏黑的瞳眸撞入她眼中,坦誠地表明,最后一句是刻意的附加。 宋意情險些拿不住茶杯。她及時移開眼,不去看這輕易讓人失魂落魄的眉目,韓異廷瞄到她被鞋箍得發紅的腳。 在現代時宋意情不常穿高跟鞋,哪怕遇到正式的會議與客戶也是一雙平底鞋便能打發,哪想到這位大小姐卻一排高跟。剛穿上時她只覺得像在踩高蹺,平衡能夠勉強維持,就是不太利索。還好這鞋底很軟,尺碼合腳,不至于受罪,可站了那么久,再合腳的鞋,還是在腳背留下痕跡。 “難受嗎?” 他在她面前半跪,將她的小腿抬起,解開鞋上的扣。 得見天日的腳趾頭露出來,宋意情下意識活動:“還好……”腳背上輕輕一圈壓痕還是出賣了她。 趁著四周無人注意,韓異廷的手掌捏住她的腳尖,珠圓玉潤的腳趾放在手心。這個時代裹小腳的門戶已經不多了,特別宋家還有留洋的背景,更崇尚自由開放,宋意情的腳不算精致小巧,卻也無人說得什么。他輕輕地捏住,按揉幾圈。 “這樣會好點嗎?” 被不熟悉的男子握著腳,哪怕他是名義上的未婚夫,宋意情仍有些不適應,甚至臉上有些發燙。就算是她生存的地方,也不會輕易把腳交給別人捏住,哪怕是在商場試鞋。這個動作從來屬于親密關系之間才會做的,韓異廷卻如此自然。 不得不說,他按摩的手法十分到位。 手指有力卻不至于將她捏疼,腳底的神經很多,她又怕癢,稍有不對便會吃痛地喊出聲,或是癢得難忍大笑。哪一種反應在現在的場合都不適宜,他拿捏分寸,放松了她腳上所有不適的部位。這只結束,又換另一只。 斜扣歸位,他站起來。周圍時刻關注的傭人早就準備好濕毛巾,及時送上。 “謝謝你。” 韓異廷正要說話,新的訪客到來。正巧又有端著酒杯的人趁機打斷他們,想拉韓異廷到旁邊私談,他將那些無意義的客氣咽回去,用眼神與她暫別。 宋意情照例接待來賓,收下他們送來的盆栽苗,讓如珠收到一邊。 其實她也大約知道,為何這葬禮的名目如此荒謬,來客卻依舊可以布滿大廳。望著布滿長桌的糕點食物,二樓的棋牌室座無虛席,端著酒杯的人竊竊私語,原主決定舉辦這場宴會時,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是個葬禮。它可以用來祭奠所有東西,鈴蘭、百合、雛菊,沒有區別。 她想看的,無非是誰會出席,誰向她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