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這破箱子能叫馬車嗎?要不…我們別去兗州了。”被喚作湘寧的女子掏出絹帕掩住鼻底,白嫩的臉頰憋得有些發(fā)紅。一想到要在這樣惡劣的車廂里待上八天,她恨不得直接從車上跳下去。 “你后悔跟我了?你莫不是想回家認錯,順從你爹爹,嫁給那個二世祖?”年輕男子俊秀的面容上閃過一絲陰狠,口中也不自覺地帶上嫉羨的語氣,感受到懷中的人兒身體僵直了,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陵郞,你在說什么?” 年輕男子意識到自己說得過了,慌忙將她摟進懷中:“我只是覺著…你跟著我受苦了…”隨后,極盡溫柔地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語:“你放心,這次在兗州城的斗石大會上,我一定會奪得魁首,讓你爹爹后悔當初說的話,然后風風光光地娶你進門。” 女子臉上浮上一層羞澀的紅暈,全然沉浸在男子編織地美好未來中,嬌聲喚道:“陵郞,我相信你…” 二人的聲音極低,近似于呢喃,完全掩在馬蹄聲中,卻被緊挨著的蘇青荷聽得一清二楚。 余光看見相擁的二人,略尷尬地偏過頭去,原來是一對私奔在外的苦命鴛鴦啊。之前蘇青荷還有些奇怪,穿著名貴的絲綢,家里怎會沒有出行的馬車,原是一出千金小姐戀上窮書生,被老丈人棒打鴛鴦的戲碼。 據(jù)她所知,這大夏國男尊女卑的風氣不似南邊的南曼國那么嚴重,女人是可以隨意出門走街串巷的,男女同席、女童入學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是娼妓樂妓之流的賤民,哪怕是簽了賣身契的丫鬟和不受寵的妾室,都是不能隨意打殺發(fā)賣的。 男人雖可以三妻四妾,有權勢的女人同樣也可以豢養(yǎng)面首,只不過上不得臺面來說,沒有婚書聘書罷了,和離、寡婦再嫁更是十分常見的事。 更別提男女之間的私相授受,早已成為一股時尚自由、浪漫無拘的風氣。 在相對偏遠保守的鄉(xiāng)鎮(zhèn),或許還保有浸豬籠這一陋習,但在兗州城這樣的大州郡,正如那男子所說,若他在斗石大會上一舉成名,他與富家小姐私奔一事,定會流傳成一出風流佳話。 正是如此,那女子并不避諱與男子親昵的舉動,車里的眾人也是熟視無睹,習以為常的姿態(tài)。 馬車行駛了兩個多時辰,在徹底黑沉下來的午夜,搖搖晃晃地抵達了一處城郊外的驛站。 一間房住宿一晚要二十文,當然也可以選擇不住,隨便在哪個柴火疙瘩里搭鋪蓋也沒人管你,只要不怕半夜被狼叼走。 蘇青荷付了一間房錢,和小包子擠一擠便睡下了。這客棧簡陋的很,沒有任何裝飾器具,一眼望去就是木板搭建而成的,天花板的墻角都結(jié)了蛛網(wǎng)。 蘇青荷的身體睡慣了硬邦邦的木板床,加上周天的勞頓,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蘇庭葉躺在床上,撫摸著懷里那塊翡翠吊墜,他娘的那件遺物,蘇青荷沒有食言,到達鎮(zhèn)上的第一時間便去了馮記當鋪將這塊翡翠重新贖了回來。 或許是那塊翡翠給了他力量,第一次遠離家鄉(xiāng),蘇庭葉并沒有忐忑不安地失眠。毛茸茸的腦袋抵在蘇青荷的肩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呼吸平穩(wěn)延綿,很快陷入了睡夢中。第二日清晨,蘇青荷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兗州的行程。 直到日漸中天,馬車還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幸而蘇青荷早有準備,從包袱里掏出在鍋里炕過,外加曬了一下午,十分耐儲存的玉米餑餑,就著水,姐弟二人就這么在馬車里吃了起來。 玉米餑餑最外的一層皮都被曬裂了,入嘴很硬,嚼起來卻很香,名副其實的干糧,壓餓又便于攜帶。 坐在蘇青荷旁邊的年輕女子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伸出玉蔥一般的手指點著,秀眉輕揚:“這東西也能吃?” 車上眾人聞聲微哂,這小姐到底天天吃得是什么山珍海味,連玉米面餅都沒見過呀? 姐弟二人沒有應答,直接用行動告訴了她,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咬了一口餅,鼓著腮幫子呆呆地看她,像兩只正在進食中毛茸茸的小倉鼠。 “可以…分我一塊嗎?”微帶顫抖卻無比清澈的嗓音傳來。 蘇青荷抬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那位坐在她對面,從上車就沒開過口的紫衣少年,此時正直勾勾地盯著蘇青荷手里的面餅,精致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似是在默默吞咽口水。 第5章 兗州城 蘇青荷把在集市上買的那一大袋玉米面全烙成了餑餑,足有十斤裝在包裹里,見少年如是說,直接遞過去一塊大的。 少年迷茫地眼神在落在玉米餅上時,變得有了神采,伸出雙手接過,遲疑半刻,也學著她姐弟倆的模樣,直接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兩個商販打扮的男子也帶了干糧,此時也掏出來吃著,其余眾人或閉眼假寐,或默默忍著,沒有人像少年那般神經(jīng)大條地開口去問別人要。 又過了約半個時辰,馬車才慢吞吞地在一家驛站前停下,同樣也是郊外,除了那一小座平板樓房和一顆歪脖子松樹,四周渺無人煙,荒涼空寂。 同樣驛站里提供的吃食也是貴得要死,味道實在不敢恭維。只有那對年輕男女奢侈地點了兩個菜,中年夫婦和壯漢只要了清粥就著腌菜。 有了那塊玉米餑餑的情誼,在隨后的行程中,紫衣少年跟蘇青荷明顯熟絡了起來。一番嘮家常后,蘇青荷才知這位清秀寡言的少年的身世,簡直是另一個自己。 紫衣少年名為盧騫,母親早逝,父親前些天因病去世,受父親臨終遺言所托,前去兗州城投奔多年不見的伯父,只不過他的家境要比她好得多,乃是阜水鎮(zhèn)首屈一指的富商,只不過后來隨著其父親的病重而家道中落。 蘇青荷對他說去兗州城是投奔亡母舊友,得知二人身世如此相像,盧騫似有觸動,垂下顫抖的睫羽,也像是想通了般緩緩道:“時不我待,世事無常,生死輪回,這人終是躲不過。” 蘇青荷也是后來得知,盧騫問她要玉米餑餑時,已經(jīng)四天沒吃飯了,整日渾渾噩噩,沉浸在雙親俱亡的悲痛中。那日,馬車里若有若無傳來的玉米香味,就像他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火把,瞬間點燃了他的生欲,那句話也是不經(jīng)思考,脫口而出。 之后盧騫向她連連道歉,不該如此魯莽地討要吃食,說這話的時候他臉紅得幾乎滴出水來。 “家父自幼教導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雖不知到了兗州城,我伯父那是怎樣的情形,不過姑娘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來找我。” 蘇青荷沒太在意少年說的話,心里有些納罕,一塊玉米餑餑而已,至于這么認真嗎? 在馬車上迎來第八個黃昏后,一行人掀開卷簾,已可以瞧見兗州城巍峨聳立的城門。護城河繞著古樸厚重的城墻緩緩流淌,宛如一條翠綠的飄帶,把這座偌大的城池當做孩童般,溫柔地圈進懷中。 城門口照例有士兵們攔路檢查,因世道太平,斗石大會在即,城門的出入檢查都很寬松。馬夫也跟那官兵們混了個臉熟,只挨個盤問了每人的來處,將車內(nèi)粗略地用眼神掃了遍,便放了行。 過了城門沒多久,馬車便停了下來,眾人長舒一口氣,挨個跳下馬車,禮節(jié)性地點頭道別,三三兩兩各自走遠。 蘇青荷望著盧騫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不由得有些擔心,寄人籬下的日子總是不好過。但愿他的伯父能比自己的二叔父家要強些吧,沒有像她二嬸嬸那般刻薄寡情的伯母。 轉(zhuǎn)過身來,掃了一圈,蘇青荷才發(fā)現(xiàn)這兗州城真是大,這還沒有到坊市中心,道夾兩邊攤位的來往行人,就要比阜水市集熱鬧數(shù)倍。 路邊上有吹糖人的,有賣熱氣騰騰的炊餅的,也有行腳商蹲坐在角落大口喝著大碗茶,更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冷飲攤,賣著“冰雪冷丸子”“雪泡梅花酒”“涼水荔枝膏”等蘇青荷從來沒聽說過的稀奇玩意,光聽著名字就讓人垂涎欲滴。 別說小包子眼看直了,就連蘇青荷自己都覺著眼花繚亂。 兩層三層的青瓦高樓比比皆是,熱鬧卻并不喧嘩,偶爾抬頭能看到酒樓窗邊坐著舉盞吟詩的錦衣公子,或是長裙曳地、歌喉婉轉(zhuǎn)的樂姬,無論是灼灼盛開的海棠,還是無意間從酒坊內(nèi)飄來的氤氳酒香,都帶有一種疏懶靜謐的質(zhì)感,像極了她從畫中看過的長安。 找到一家高懸著錦旆小客棧,掌柜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蘇青荷先詢問了價錢,下等房一晚上五十文。rou疼地付完房錢,進屋后,才發(fā)現(xiàn)房間意外地干凈整潔,除了一張架子床外,還擺放一張柳木方桌及兩個圓凳。 帶路的小二公式化地解說著店內(nèi)的福利,隨時提供熱水和第二日的早食。一聽說有熱水,倆人眼神唰地亮了,比起這幾天住的郊外驛站,這里簡直就是天堂。 數(shù)日沒有洗澡,衣裳黏膩膩地貼在身上,蘇青荷都能隱隱嗅到身上的異味。叫小二抬來幾桶熱水,倒入大木桶中,蘇青荷原想幫蘇庭葉好好擦洗一番,卻被后者板著臉推搡了出去。 才五歲的小屁孩講究什么男女之別啊! 蘇青荷悶悶地在房門外站了半響,門才吱呀一聲打開,小包子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出來,無辜地瞟向她又瞟向木桶,示意: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