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如容訕訕道:“聽說夏二小姐傷得不輕。” “大嫂也傷得不輕,誒,我說如容。”蔡氏夸張地挑起眉毛,瞥了一眼鐘氏,擱了手中的茶盞,慢幽幽道:“你是不是如今得到大伯的寵愛,就沒把大嫂放在眼里了?你可別忘了,你雖然幫著大伯生了三個兒子,你的身份還是個妾,你更別忘了,你原是大嫂娘家帶過來的,不是大嫂關照你,你現在有這命享這個福。” “我不敢,三夫人。”如容眼睛含了淚,細聲細氣地辯解,“大夫人是奴婢的主子,永遠都是。”有謝老夫人在,妾氏和庶子在謝家的地位都不高,如容雖然生了三個,表面上,還得做出老實本份的樣子。 “大嫂,你別傷心,我去催催孫大夫,讓他趕緊過來。”雖然有點委屈了如容,但看到鐘氏嘴角都扭曲了,蔡氏心里那是一個樂呀。 但,凡事點到即止,蔡氏估摸著,再這樣寒磣下去,鐘氏真要翻臉了,所以,站起身,扭著腰離去。 蔡氏走了,耳根清靜了,可鐘氏心里卻更亂了。 如今,帝王蒞臨謝府,還帶走謝府的小姐進宮養傷,聽蔡氏話里的意思,這謝家,沒準會出一個皇后。 想到蔡氏那一臉羨慕的口吻,“也羨慕二嫂呀,怎么這么會生,居然生出一個皇后。” 仔細想想,差點后悔得連心臟都嘔出來。 這便宜,怎么能讓劉氏給占了呢? 想當年,謝老夫人好象旁敲推測過她,愿不愿領一個女娃娃,當成親生女兒養著。 當時她不記得拿什么理由推托了,只是隱隱記得,要讓她大熱天綁著個假肚子撐足七個月,她一聽就怕了。 后來劉氏肚子大起來,她也沒懷疑什么,畢竟劉氏與二房新婚,小夫妻熱著,懷個孩子很正常。 直到后來,謝晉河酒后失言,道出了謝良媛的身世,她這才想起劉氏的肚子。 知道謝良媛的身世后,心里倒是僥幸,幸虧當初沒答應,否則,她那身世,指不定哪天禍事來臨,她第一個先逃不了。 再加上,這些年謝良媛身子不好,劉氏照顧得累,明明比她年輕了七歲,可看上去,比她還老三四歲,這分明是cao心cao出來的。 可現在不同了,謝良媛居然有這個命,當初,謝老夫人先找她,肯定是希望她給謝良媛一個長房嫡女的身份,她拒絕了,才不得已找劉氏。 鐘氏心思百轉,眼有悔恨交織的痛苦,如果當初收了謝良媛做女兒,何苦去貪夏凌惜那點便宜,弄得現在騎虎難下。 萬一周玉蘇的事情揭露出來,這一輩子,她也跟著完了,沒準連兒子都不認她。 鐘氏越想越煩,轉眼剛好看到蔡氏喝了一半的茶,那茶葉,分明是這次兒子從揚州帶回來的,孝敬父母及謝老夫人,怎么如容房里也有。 必定是謝晉河轉手賞給了她。 這一想,心頭撥撩撥撩地想發泄什么,隨手就是一掃,將茶幾上的瓜果點心全掃到地上,碎了一地,嚇得如容臉色都變了,當即跪了下來,哭道:“大夫人,奴婢有罪,大夫人要是怪奴婢,奴婢明日就去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只盼大夫人以后能賞我那三個兒子一口飯吃就行。” 鐘氏一聽,更是火冒三丈,站起身,一巴掌摔了過去,卻用力大猛,扯到另一只手,當即痛得慘叫一聲,彎下了腰。 “jiejie,您怎樣了。”如容急忙去扶,鐘氏啐了一口,吐了她一臉,“誰跟你是jiejie,你這忘恩負義不要臉的臊蹄子。” 門外,掩著嘴笑的蔡氏壓低聲音對丫鬟道:“這回,大伯準是三個月不會上她的房,這如容瞧著嬌嬌弱弱,好欺負的樣子,其實鐘氏是罵對了,就是一只不要臉的狐貍精。走,我們回去。” 周玉蘇失魂落魄地回到玉波院,一路如行尸走rou,進了苑,對丫鬟婆子的請安視若無睹。 “少夫人,您的晚膳已備好,是不是要端上來給你用?”丫鬟婆子早已習慣她時不時地抽風,禮過后,沒得到回應,便紛紛退下。 周玉蘇僵直著身子,走到床榻邊,鞋也不脫,直接倒了下去,閉著眼,腦子里紛亂得象捅破的蜂窩,在大腦里嗡嗡作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外寢傳來丫鬟小心翼翼的聲音,“少夫人,寶瓶姐來看您了。” 周玉蘇啟了啟唇,沒有回應。 門外,寶瓶甜甜一笑,“你先出去,今兒夏二小姐受了傷,少夫人情緒不穩定,你在外頭看好門,別讓人進來,我奉了大夫人的命令,今晚侍候少夫人。” 丫鬟自然樂得輕松,轉了身出了外寢,并帶上了門。 寶瓶挑了一下唇,走到門邊,把外寢的門鎖實了,又查看了各個窗戶,確定關嚴實后,方推門進了內寢,又將內寢的門反鎖上,這才走了過去。 寶瓶將箱子放到桌面上,噓了一口氣后,捶了捶肩,抱怨,“累死我了。” 周玉蘇滿身疲累地支起身子,看著桌上的大木箱,淡淡問,“這是什么?” 寶瓶正低著頭將箱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擺在桌上,聞言,眼底緩緩流泄出一絲不安,“少夫人,大夫人她摔傷了手,所以……。她讓奴婢代勞,過來幫您落胎。” “她也摔了?”周玉蘇茫茫然地象是自語又象是發問,“怎么都摔了?” 寶瓶點著頭,看著周玉蘇的表情,心底有些發麻,“是呀,方才孫大夫瞧了,說是右手關節脫臼,要養上十天半個月,不能使勁,不能粘水,哎,大夫人是太累了,今天為了少夫人的事又跑了一天的路,剛剛回府,下轎時腳一時站不住,就摔了下來。” 周玉蘇機械地轉過頭,視線僵硬地看著一處地方,有氣無力地笑著:“一個剛剛殘了,現在,又摔了一下,再下一個,就輪到我……和我的孩子了,這……說是巧合我都不信,一定是夏凌惜的鬼魂在作祟。良媛……。是呀,良媛都不在,她都差點喪命,我怎么這么傻,之前還懷疑是她……是的,一定是夏凌惜,她的鬼魂就站在這里,她在笑,她在等著看,看著我把孩子打下來……。” 寶笙天生膽大,聽了周玉蘇這一番話后,心底亦是發毛,“少夫人,您別這樣,夏二小姐和大夫人都是意外,這天底下,哪有鬼呀……” “沒鬼?那就人禍了?是,這天底下最可怕的就是人,你說是不是?”周玉蘇眼睛倏地瞪起來,直勾勾的,眉宇間透著一股藏不住的戾色乖張,“寶笙,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也知道我肚子的孩子是誰了吧,你知道的可真多呀……” 寶瓶見周玉蘇嘴近乎神經質地痙攣起來,忙上前跪下道:“少夫人,您放心,奴婢對大夫人忠心赤誠一片,自然對少夫人也是如此,奴婢今兒在此發誓,如果奴婢敢多嘴多舌一句,叫奴婢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拿死契的奴才。” 周玉蘇脫力地站起身,緩緩走到妝臺前,一件一件的褪去身上的黑袍,銅鏡中,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渾圓的肚子,她低低地笑開,如泣如訴……。 鏡中,是一張連自已也認不出的臉,如此丑陋,如此令人作嘔。 而現在,她還要經受棒殺,把親身骨rou活活打死。 這天地間,還有什么比這還要悲慘的事? 可,她沒有別的出路。 “少夫人,您,要不要……如果,不想的話,那奴婢就回去稟報大夫人……”寶瓶有些語無倫次地問了聲,看著形同瘋子般的周玉蘇,饒是向來膽大,也不覺心底發麻,若不是鐘氏許諾,這差事她要是辦好了,就馬上把父母將她賣給謝家的死契還給她,還給她五百兩銀子讓她回家鄉嫁人,她才不敢做這損陰德的事。 周玉蘇緩緩轉過頭,聲音陰陰惻惻,“你說,我有選擇么?” 寶瓶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道:“那奴婢就先準備準備了,少夫人,您要不,先躺躺,奴婢準備好了,就叫您。” 今日在收集這些東西時,沒少聽那些穩婆的交待,做這種事,一定要處理干凈,否則,就是一尸兩命。 所以,所有的東西,要不用熱水燙過,要不就用燒酒擦一遍,剮器更是要用火烤后,方能伸進體內,否則,就算是胎落了,母體也有可能因此喪命。 寶瓶把東西全拿出來后,開始用羊皮袋里的燒酒,用棉布粘了,一件一件地擦洗。 周玉蘇瞪著難以置信的雙眼,看著箱子邊一根臂膀粗的搗衣杵,突然間,感到腹下一陣陣抽搐,雙腿一下子就軟了下來,顫著聲問,“寶瓶,你就是要用這杵子幫我落胎。” 寶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大夫人說您知道的呀,眼下除了用搗衣杵,沒旁的法子。夫人您放心,奴婢辦差一向得力,從來沒給大夫人失望過。”寶瓶說著,從袖兜里拿出半截的野山參,“一會少夫人您咬著她,放心,會沒事的,疼的話,忍一忍就過了。” 周玉蘇機伶伶地打個寒顫,不由然憶起,這丫鬟能憑一臂之力,活活掐死梁婆,當時她幫這丫鬟處理手上的抓痕時,鮮血淋淋,這丫頭愣是一聲不哼。 她難以想象,這樣的人,拿起棒子往她肚子上一擊,是不是要一尸兩命? 寶瓶看出周玉蘇眼底是閃爍不定的猶疑,忍不住勸道:“大夫人說了,趁著今日府里發生大事,大老爺、三老爺還有大公子都在老夫人房里,誰也顧不得我們,就干脆把事情解決了,以防夜長夢多。少夫人,依奴婢看,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干脆利落些,還少受些折騰,過了今晚,您以后就放心慢慢療養身子,不用這樣擔驚受怕了。” “大公子什么時候回來了?”周玉蘇啞著聲問,她為了改玉雕眼睛的事,等了他一天。 “聽說黃昏時就回了,和老夫人、大老爺、三老爺一直候在六小姐的寢房外,等六小姐的消息。后來,六小姐被皇上帶回宮養病,大公子就隨老夫人回房了,奴婢聽說,連綠鶯和百合都被趕了出來,可見今兒之事,是大事。” 周玉蘇心下明子,這改玉雕人眼睛的事,看來又得延后幾天。 眼下這局勢,鐘氏確實說得對,是處理腹中胎兒的好時機。 寶瓶說著,拿鐵剮,開始用燒酒擦洗,自言自語道:“這看上去刮口好象不是很薄。”說著,往自已手臂刮了一下,疑惑地又自語一句,“跟搔癢似的,能行么?” 周玉蘇看著那支閃著金屬寒光的剮宮器,想到一會,這根冰冷的棒子就要從她身下探進,刮碎里面的rou,再一點一點地舀出,腹下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 怯怯地移開視線,看到桌上有四根麻繩,心下不解,“要這繩子何用?” 寶瓶訕訕道:“夫人您別誤會,不是綁您的,只是怕刮宮時,您一時撐不住。所以,穩婆交待了,最好用這繩子把手腳分別固定,這樣,處理起來比較順利。” “不是穩婆,是大夫人的意思,是吧……”她的聲音輕得近乎溫柔,“她是不是交待了,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把我肚子里的rou刮出來,怕夜長夢多?” 寶瓶咽了一下口水,微不可見地點點頭。 周玉蘇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方才所有積蓄的勇氣在一瞬間掏空,這不是落胎,這根本就是一條死路,她今天躺在上面,任由這個一身蠻勁的丫鬟折騰,死了都是笑話。 鐘氏呢,倒是解脫了。 她俯下身,把地板上的衣服撿起,對著鏡子,一件一件地裹上。 周玉蘇的眼里泛起一絲火紅的漣漪,漸漸地,生出一汪泓水,沿著兩頰,一滴,兩滴地落下。 轉身,對著寶瓶,冷冷地開口,“帶上東西,隨我來。” 走出寢房,深秋之夜,銀霜覆滿天。 晚風吹來,周玉蘇這才覺得夜涼似水,她打了一個寒噤,卻再驚出一身的冷汗,緊接著,腹下又是一波接一波的疼痛,她閉了閉眼,看著天空璨燦的焰火,如此美麗,唇角露出一色凄惶,輕問:jiejie,如果你在天上,你會看到我么? 走在空曠的廊道上,兩排的宮燈在夜風中晃動著,周玉蘇一手撐著扶手,慢慢挪動著沉重的雙腳,臉色蒼白不似常人,目光呆滯而渙散,竟呈現著失魂落魄之態,她掏出錦帕,只覺得胸口一股濁氣老是壓著肺吐不出,心口又開始狂跳,汗珠一點點從鬢邊潤出。 但,她還是一步一步地走向鐘氏的行苑,繞過小魚池,走進主樓,對丫鬟的施禮視若無睹,只冷冷扔下一句,“不必侍候,聽說母親摔了,我是來看看她。”語聲未落,人已沿扶梯而上,到二樓時,聽見鐘氏的寢房里傳出鐘氏抽氣的聲音。 孫大夫道:“大夫人您別擔心,脫臼不算大事,先敷一晚藥,明天老夫再來給夫人換藥,三五天,就能動了。” 周玉蘇站在樓梯口,嘴角全是陰惻惻地笑,身后,是提著箱子,氣喘息息的寶瓶,她又是勾唇一笑,轉身,一腳懸空,而后,綻開最燦爛的笑,緩緩傾身,跌下—— 西凌繁華已近二十年,帝王鑾駕經過榮華街時,街道兩邊商鋪林立,紅燈高照,夜市繁華。 再加上今晚煙花盛放,漫天璀璨焰火,照亮西凌皇城半片星空,引得路上行人紛紛駐足,蹺首觀賞。 帝王的鑾駕內設精致華麗,外設莊重古樸,行于鬧市,并沒有引起多少行人觀注,倒是因欣賞煙花引起行人緩行,致馬車幾乎以龜速在前行。 鑾駕內,把一切喧嘩阻隔在外,鑲在轎壁上的鶴嘴吐著一縷青煙,四周散著淡淡清香,謝良媛仰面躺在軟榻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衿,微側著臉,睡得正香甜。 蘭天賜盤腿坐在一邊小案邊,執筆批閱著暗衛方才送達的奏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蘭天賜筆下未停,嘴角挑了些許笑意,“想問什么,就開口,不要控制呼吸偷偷打量,對你身子不好。”言畢,眸光抬起,雙眼含著珠光瑩玉,輝灑點點溫潤。 謝良媛舔了一下唇瓣,覺得有些口干舌燥,又偷偷咽了一下口水,問,“皇上今天怎么這么湊巧去了謝府,還救了我。” “捉拿飲犯。” 這個答案令謝良媛微微吃驚,“皇上需要親自捉拿欽犯。” 謝良媛沉默了下來,之前準備了一堆的問話,這回倒一句都問不出。 蘭天賜不置與否,執筆粘了些朱砂,繼續批改。 既然是捉拿欽犯,那蘭天賜救她純屬偶爾,接下來,見她傷重,出手相救,是醫者仁心,到于抱她,可能是……。權當是蘭天賜一條筋錯拐了。 她呀,就別想太多,好好享受第一病患的待遇吧。 謝良媛這一回有點精神,雖然閉上眼,一時半會卻睡不著,加上鑾駕中的空間就那么大,雖然沉香裊裊,但她還是隱隱聞到男子身上淡淡的龍涎之香。 蘭天賜擱了手中的筆,“既然睡不著,就看會煙花。”語未畢,伸手觸了一下旁邊的機關,轎頂上,緩緩打開,霎時,煙花爆竹之聲響徹天際,星空上煙火璨燦,讓人的情緒瞬間飽滿。 蘭天賜負手而立,仰頭靜靜看著,夜風突起,吹起他的頭發,黑發象綢布飄蕩在風中。 軟榻上,謝良媛臉上的平靜如海潮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噬骨般的仇恨,她死死盯著煙花火爆后,在紫幕上劃下的一條白色的煙塵,腦海中不由然地浮起玉窖烈火燃起時,那滾滾的白煙…… 盡管,她清楚地知道,此刻劃,她是安全的,且,這一次,執生死棋的是她,但那種慘烈死亡的回憶依舊化作一團浸了水的海綿,堵住心口,讓她的氣息開始紊亂。 蘭天賜馬上察覺到不對勁,傾身搭上她的脈搏,觸及她眼底濃烈的恨意時,倏然明白,馬上關閉天頂的機關,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眉心,輕揉中,低聲道:“不看了,別害怕,只是煙火,傷不了人。” “不是怕!我不是怕!”她哽著聲,如鯁在喉吐不出,咽不下,刺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