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其中一名伙計不明就里,馬上就道:“今日不接待客人,請公子明日再來。” 單掌柜臉色一變,馬上輕喝:“不得無禮,先退下。” 伙計們噤了聲,齊齊向單掌柜問安后,很快就離開大堂。 蘭天賜對一切置若罔,眸光依舊落在玉雕人的臉上。 在他進入雙緣拍賣行時,暗衛之首燕青控制住吵雜的場面后,向他暗報,在二樓暖閣中還有兩人,并告知:“皇上,此二人,一人是拍賣行的二掌柜單經亙,另一個是謝家的大公子謝卿書,他是玉雕人的主人。” 蘭天賜令他們不必清人。 謝卿書與單掌柜走到蘭天賜面前,雙手抱拳一揖,抬首,直直撞進一雙曳麗艷波的琉璃眸里,謝卿書的一顆心竟漏跳了一拍,而身旁的單掌柜更是直接倒抽了一口氣,二人齊齊忘了收拳。 謝卿書自年少時,便自負風流倜儻,斂盡情竇初開的少女之心,但此時見了這年輕的墨袍男子,第一次生出自慚形愧之心。 這世間,居然一個男人能散發出讓人窒息的蝕骨美貌。 謝卿書一時之間移不開視線,卻又因男子眸內隱帶著帝王的威嚴而懼于流連,微微移動視線,映入視野的是男子一襲墨色絲線滾邊,衣襟處盡是繁復精致不知章紋的圖騰,層層渲染,墨中帶著亮光,這樣品級的絲線,除了寧家制造,專供皇家的所用的江南彩帛外,他想不出世間還有什么樣的服飾會用如此頂尖的絲線。 至此,謝卿書已大抵猜到眼前年輕男子的身份。 單掌柜輕咳幾聲,掩住自己的失態,他是商人,自然瞧出眼前的男子身份非同尋常,所以,聲音盡顯客氣:“這位公子,請見諒,今日雙緣拍賣行暫不接待客人,如果公子您看上了這樽‘女媧’,盡可明日來登記,若要是公子不方便,蔽店拍賣前半個月,會通知公子交納一定的押金,也可參與拍賣,當然,公子您得留下聯絡方式。” 蘭天賜眼角微微彎起,那一雙琉璃色的雙眼帶著耀眼的光澤,注目于謝卿書,“你確定,這是‘女媧’玉舞人?” 好犀利的眼神!未曾細看,一眼就論定是贗品! 謝卿書面色平靜,眸底深處卻有暗緒在交織翻涌,他不曾自報名號,可對方的語氣顯然知道他就是玉舞人的主人。 心下更不敢有半分輕慢,微微躬身回道:“這位公子,女媧消失六百年,在下尋得此玉,確實也懷疑過真假,可經過無數次的查閱資料,如今,至少有八成以上確定此玉舞人是真品。” 他不敢話說得太滿,此人一雙蘭氏皇家特有的琉璃眸,已彰顯了他尊貴的身份,其次,他身邊的隱藏的護衛,有如此身手的,必屬西凌皇家暗衛。 單掌柜聽到他的質疑,微一躬身,混厚的聲音里夾一絲雜微不可見的緊張:“這位公子,通體碧綠的上陳玉,一寸難求,何況是如此大塊體積,又毫無瑕疵的玉璞。據西凌物志記載,千年來,也唯有六百年前的魏庚曾雕出一人高的‘女媧’,所以,這樽玉雕像,十之八九,是真品。” 蘭天賜不以為然,信步至玉雕人身側,指尖輕輕一觸玉雕人尖銳的睫毛根部,慢條廝理道:“魏庚的女媧是送給當朝太后做生辰之禮,而女媧乃上古大神,創造人類之始祖,悲天憫人,擁有一雙慈目,謝大公子,你認為這雙眼睛象?” 關于這個暇疵,謝卿書自然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所以,回以溫文爾雅一笑,從容開口,“這位公子果然見多識廣。在下第一眼看到這女媧時,也確實感到匪夷所思,為何這玉舞人的雙眼飽含怨恨,可是,經過在下多次查閱遺落民間的野史后,發現原來魏庚是梁國罪臣后人,他十一歲就被流放至西北做苦吏,機緣巧合被一個玉匠所收養,傳承衣缽,學得一身的雕刻技術。后來,他改名換姓,在梁國帝都崳城開了一間玉行,三十年間,憑著五分天賦五分勤奮,成了名滿天下的玉匠。據梁國歷史文獻記載,在梁國末年,遏邏國進貢一塊一人高的玉璞獻給皇帝,皇帝便廣召天下玉匠,最后選中了魏庚,招集他入宮,令他以崳城千年女媧祠上的壁畫為原形,在太后生辰前,雕出一樽玉舞人。入宮,則代表凈身,據梁國宮庭記載,魏庚死后,他的后人確實通過皇宮敬事房宮人那贖回了他的命根。所以,不難推斷,當年魏庚是含恨雕下此玉舞人,所以……。” 余話未盡,耳旁落下一聲冷笑,一語雙關,“謝大公子認為,魏庚敢拿魏家百余條性命做此等意氣之事?” 謝卿書心頭一驚,抬頭,卻見年輕男子依舊一臉淡漠,但,商人天生的敏銳,讓他感覺到有一股凌厲從男子的眼波中折射出來。 不錯,如果魏庚是孤家寡人,他或許敢借太后生辰之禮一抒心中的郁恨,可他入宮前,魏家一門有百余條性命,萬一那玉雕不得帝王太后之心,必定招引殺身之禍。 霎時,再也也敢說出半句的巧言吝色。 蘭天賜言畢,闊步朝著二樓大廳方向走去,單掌柜神情略微不滿地挑了挑眉峰,心道:不過是看你帶了幾分貴氣,就禮讓三分,哼,來此拍賣行的達官貴人多的是,何必來此虛張聲勢,目的還不是想壓價。 思及此,預阻止,謝卿書輕輕扯住他的袖襟,壓低聲線道:“攔不得!” 心中自知,攔不住! 蘭天賜由燕青帶路,抬階而上,進入二樓的貴賓區,進了門,繞過廳中一樽與人齊高的滴水觀音玉像,再走過一道約三丈長的窄小通道后,來到一扇黑檀木門前,便佇了足,淡淡道:“在里面右下靠墻角,有一樽雌雄玉人。” 燕青得令,一腳踢開門,步進寢房,從懷里拿出一條黑布,將雌雄雙玉一包,夾在了腋下。 “帶路,去密室!” 燕青回一聲:“遵旨。”便領著帝王原路走回,到達一樓大廳后,對謝卿書及單掌柜的注目視而不見,直接進入后院,并下令暗衛留守,不得讓任何人進出。 兩個月前,蘭天賜無意中在雙緣拍賣行的一樓展示柜上看到這一樽雌雄玉雕,震驚當場。他不解,為什么自己憑著感覺雕出的雙玉人,除了個頭外,幾乎與眼前的鎮店之玉一模一樣。 知道此玉是非賣品后,他欲花重金買下,還是遭到雙緣拍賣行的大掌柜鄭中希拒絕。 為揭開心中疑惑,又不想直接下旨召他入宮,他便留下話,要見一見鄭中希,卻久不見回復,震怒之下,馬上派暗衛調查雙緣拍賣行的來歷。 暗衛很快將消息反饋,所以,今日下朝聽到“女媧”玉舞人的消息后,便順便拿了雌雄玉雕,直接闖進密室。 蘭天賜從不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推開一扇門,仿佛將西凌所有的繁華擋在了門外,視野過處,盡是鄉郊野外的農家小舍。 水井、石凳,堆積在墻角的山柴、掛在竹桿上晾著的布衣,井然有序的田地,上面種著時令的瓜果蔬菜,還有……。刑蘭草! 蘭天賜胸腔處一陣猛跳,目光凝為一點。 刑蘭草,那是只開在天行山下的藥草,可治百病。 多年來,他的外祖母,費盡半生心血,亦無法在別處培植成功,而這里,居然有人在皇城腹地開出一片野地,種活了刑蘭草。 一步一步地走近,所看到的一點一滴,似與平常農戶小舍無大的區別,卻異常令他感到熟悉和觸動。 尤其是看那要棟低矮的木屋,簡陋的小窗,窗口下放著一張破損的長凳,長凳的腳上綁了一條鋪助的木棍。 一切的一切,似曾相識。 突然,低矮的木門“吱”地一聲,從里往外打開,蘭天賜本能地身形一掠,隱在了一堆木柴的后面。 只見,一個藍色布袍的少年走了出來,低著首看不清臉,但看身高,約十三四歲,許是懶得梳發髻,頭發用一根藍布綁在腦后,手里拿著一個木桶和勺子,走到刑蘭草的田地邊,蹲下身,一點一點地清理積水。 蘭天賜不覺輕輕笑開,拍了拍額際,心道: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呢,外祖母如今在江南竹枝鎮與祖父在一起,怎么可能隱在皇城中,卻不進宮與家人團聚。 這少年,許是天行山百姓的后人,所以,方能圈出這樣的農舍,并培植出刑蘭草。 蘭天賜步出,走到少年的身后,“讓鄭中希出來。” 少年一驚,猛地轉首,雙眼驀地睜大,脫口而出喚:“賜兒……。” 蘭天賜眸中異光微閃,視線帶著幾分急促的審視,看著眼前眉若遠山的少年,那狹長斜飛的鳳眸皓如明月,長長的眼睫彎彎,如墨勾染。 便是隔了十三年,他依然能一眼認出,眼前的少年,和他的外祖父沈越山容貌九成相似。 正確而言,這是少年沈越山。 因為當年他看到沈越山,盡管眉目姣好,卻難抵體弱多病的摧殘,面色蒼黃無色,離世時,不過是四十出頭。 而眼前的少年,雖瘦弱,身量亦未長全,卻藏不住他的青春年少,皮膚嬌嫩如水,唯那一雙皓眸帶著不合年紀的蒼桑注意著他,那神情含著對命運黯淡無奈的控訴,夾雜著死別時的不舍,像極了離世前,看著妻子寧常安的眼神。 那年,他不過是六歲,被母親沈千染抱在懷中,一家人圍著病入膏肓的外祖父沈越山,平靜地送離。 許是記憶中第一次送別至親,他看到外祖父看著外祖母時,已干涸的眼中緩緩落下一滴清淚,胸腔微弱地起伏著,萬千難舍地,近乎貪婪的目光讓他多年不曾忘記過。 在視線無聲交流中,蘭天賜率行打破了沉靜,“我來找鄭中希,可在這里,卻看到一切與天行山有關的東西,比如刑蘭草,還有這木舍,窗臺下的殘凳,石井……。告訴我,這一切的與你的關聯?” 少年臉上露出淡淡微笑,“你沒找錯人,我就是鄭中希。”其實世上根本沒有鄭中希這個人,之所以,整個西凌都知道玉商鄭中希,那是因為,他要借這個名字引起人的注意。 這些年,雙緣拍賣行都是二掌柜單經亙在打理,而他,只需要負責所有拍賣行的統籌和管理。 他管過西凌戶部十多年,自然擅經營,所以,這拍賣行在西凌帝都開業才三年,已打響了名號。 蘭天賜冷淡哼了一聲,眸內漾起冰雪之芒,“想來,那拍賣廳里展示的雌雄玉雕,就是你故意引我前來的手段。” “我也只是賭一賭,想不到,這一等就是多年。”去年,他實在擔心蘭天賜根本不知道雌雄玉雕的存在,更擔心,蘭天賜看到這玉雕后,一臉的無動于衷,所以,他冒險給西凌刑檢司高世忠寫了一封信,讓他務必轉交給帝王蘭亭,信中,只有六個字:五年前,鳳南天。 很快,他知道他這一舉是對的,因為只隔了十天,帝王蘭亭便詔告天下,禪位給太子蘭天賜。 “怎么,處心積慮引朕來此,不說些什么?” 少年雙頰先是聚起兩抹淺紅,低了頭,有些局促地將手上沾梁的泥土拍開,抬首時,眉眼彎起,嘴角的弧度,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賜兒,我等了你七年,你終于來了。” 少年的聲音尚未褪盡變聲期的嬌軟,可嘴里吐出的話卻讓人啼笑皆非。 “七年,你現在年方不過十三四歲,七年前,你還是個孩子。” 少年重重頷首,目光清澈得能洗滌世間凡雜,“五年前,我九歲,在東越大山腹地中遇見你,那一年,你十四歲。” 蘭天賜微微一怔,五年前?一會說等了七年,一會說五年前相遇,什么意思? 何況,五年前他根本不曾離開過西凌皇城,未及細思,少年已緩緩靠近他,展顏一笑,伸出手,道:“來,先進屋,這里濕氣太重。” 許是少年的神情太無害,蘭天賜居然沒有避開,任由少年牽了他的手,領著他往屋內走去。 屋內,空間狹窄,略顯昏暗,左邊建了一個簡單的灶臺,右半邊的窗臺邊放了一張僅能容下兩個睡的矮榻。在榻房放了一個小櫥柜,兩張椅子和一個小圓桌。 簡陋至極,讓人無法想象,隔了一扇門后,是金壁輝煌的雙緣拍賣行。 更讓他無法理解的,這個身量不到他肩膀的少年,就是名聞天下的玉商鄭中希。 少年從門的背后拿出一條汗巾,擦了幾下小圓凳,然后,拉到蘭天賜的腳邊,“地方小了些,你先坐著,我給你泡杯茶。” 少年心情似乎有點興奮,轉身便開始忙碌起來,燒水,洗茶杯,挑茶葉,時而還轉身對他一笑,突然,仿似想到了什么,略帶自責地拍了拍額頭,“瞧,差點忘了,你愛吃山渣。” 說著,打開柜子,從里頭拿出一個糖罐,打開后,舀出幾勺山楂蜜餞,擱在小瓷碗里,上面插了兩根竹簽,端到蘭天賜的跟前,削瘦的小臉色悄然伏起一絲欣喜,“你小時候愛吃外祖母做的山楂蜜餞,我也學著做了,你償償看,味道是不是一樣?” 那神情,分明是長輩見到久別的孩子,一臉的哄慰討好。 蘭天賜接過,用竹簽挑了一顆含在嘴里,瞬時酸酸甜甜溢滿整個唇腔,明明只有兩個味道,心頭卻百味叢生。 “不夠的話,自己拿。”少年把糖罐放在桌上,又返身去燒火。 蘭天賜靜靜地環視四周,雖簡陋,生活一應用品俱全。 當視線觸及窗臺前的一排小小的玉雕人時,蘭天賜走了過去,拿起其中一個,細細一看,一眼便認出,這是他的外祖母寧常安。 琉璃晃開一絲波動,轉身看著少年,只見他正專注地往灶里放干柴,小嘴的嚴肅繃著,毫無花季少年該有的無憂無慮。 蘭天賜收回視線,仔細欣賞桌面上的玉雕人。 整整三排,約有百來個,都是寧常安,形態各異,有坐著,有站著,有伸懶腰,有沉睡。 第一排,是少女時期的寧常安,青澀的眉目,穿著一件玫紅色宮裙,拿著羅扇,做著撲蝶的動作,讓人忍不住聯想起,初嫁給沈越山的寧常安。 第二排,呈列的是懷了身孕的,撫著肚子,笑得一臉爛燦的寧常安。 蘭天賜拿起第三排的第一個玉人,從中可以看到,這是一身樸素青衣,不施脂粉,提著一個藥箱為農婦診病的寧常安。 指尖輕顫,蘭天賜吸了一口氣,拿起,另一個,看著寧常安手臂上纏著朝庭派發的義醫袖套,他知道,這是五年前,江南水患時,撇下蘭御謖支身前往災區,對災民進行義務診救的寧常安。 可沒想到,寧常安被一個頑童揭了面紗,結果因為美貌而引起圍觀,最后引發了踩踏事件,被官府捉拿。 那知府是好色之徒,看到寧常安后,竟心生歹意,欲圖霸占,幸好蘭御謖來得極快,當場就一劍穿心,結果了知府。 那時,他聽父皇和娘親說,祖父非常生氣,差點將知府誅連九族,是沈千染極力反對,才免了一場血腥。 顯然,這第三排所雕刻的是沈越山病逝后,在江南竹枝鎮與蘭御謖生活的寧常安,那時的寧常安已然被鳳南天清洗了記憶,在她的記憶中,已遺記了蘭御謖給她帶來的災難。 而蘭御謖,也拋棄了帝位,一身布衣青袍,等在倆人最初相遇的地方,與她來一次干干凈凈的相遇。 蘭天賜感到非常震驚,看這少年的年紀,最多十四歲,他親眼看到這樣的寧常安時,很可能不足十歲。 他小小年紀,是如何撥山涉水前往江南竹枝鎮找到寧常安, 五年前,不過是八九歲的孩童,又是如何孤身潛入病災區,偷偷關注寧常安的一舉一動。 從所有的玉雕中可以看出,少年故意忽略了蘭御謖登基后,對沈家的一系列迫害時,作品里,沒有一個呈出現寧常安那時的痛苦。 在所有的雕品里,寧常安是那么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