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赫連吶,容華大人送來的人你到底是怎么安頓的?”武思芳翻著冊子,一頁一頁看得十分仔細,時不時提筆寫上兩句。 赫連擦擦額頭的汗,忙回道:“那什么,沒敢怠慢。譚大俠說容華大人派他給娘子做親隨。小人也不好說什么,就將他的住處安排在您這院子跟前了,好吃好喝供著,您……” “我說他怎么陰云不散,見天兒的圍著我轉!…..還戴著個面具,也不說話,真著急!”武思芳心里不快,不得已停了手中的活,埋怨姓譚的攪得她心煩氣躁。 話說這位譚二郎,時時在武思芳眼皮子底下杵著,如影隨形,有時候還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去趟凈房吧,一出來就瞧見他在對面站著,無端讓人覺得別扭。當家主的親隨侍從必須盡職,可也沒見哪個做到他這份兒上。武思芳捱了兩天,受不住了,找個理由將譚二郎支出去后,急忙喚赫連過來。 “……...”赫連不知家主的想法,他沒覺得譚氏不好。江湖草莽,戴個面具很正常,人家譚大俠一出手,家里邊兒能躺倒一片。武家家大業大,免不了有那眼紅動歪心思的,家主又是獨苗,身邊怎么得有個武藝高強的才行。譚大俠的身手可不是蓋的,就他平日里精挑細選的那些個護院侍從,比起人家,那可真是差太遠了。 “叫你來,是讓你想法子將人打發了,咱大宅里頭不缺好手。” “……??”赫連傻眼,家主回回都給他出難題。“娘子有所不知,譚大俠身手好著吶!再說……這怎么使得?武大人跟前如何交代?” “慌什么?我又不打算虧待他。既然是容華大人看重的,咱也別怠慢他。花點錢在外面給置辦一套好院子,買上十幾畝良田還是鋪子什么的,不也挺好?再不然給他幾千兩銀子,夠他一輩子花銷了,隨他怎么著吧。” “…….可這叫我怎么開口呢?”直覺上,赫連氏并不討厭譚氏,反倒覺得親近。 “我瞧他年紀也不小了,竟還孤身一人,成日里待在我身邊,要是日后風言風語,只怕嫁人也難。…..總之,你就說咱們不能委屈好漢在武家低三下四,讓他自己找前程去吧。” “……..”赫連無話可說。譚氏為人正經,家主也不是狂蜂浪蝶。待在她身邊,怎么就嫁不出去了? 武思芳瞧著赫連滿頭霧水,不得已又解釋了一番,“直說了吧,容華大人攤上那么個妻主,他跟我再怎么親,只怕也和從前沒法比了。我是猜不透他好端端地放個人在我眼前做什么,即便是為我好,我也不踏實。你明白么?” “明白!小的這就去辦。”赫連恍然大悟。 …… 誰知不過半個時辰,譚二郎一陣風似的卷進了武思芳的院子。赫連被遠遠拋在后面,追的氣喘吁吁,更別說攔著他了。 “娘子,”他站在窗外,有些傷心。武晗前腳剛走,武思芳后腳就要打發了他。“小人一心為娘子效力,并未做錯事,為何要趕小人走?” “呃,….譚大俠,小廟容不下大和尚,我敬你是好漢,做個親隨只怕委屈了你。 容華大人既然交代,我原該將你奉為上賓,又怎敢驅使你。”武思芳心里撲通撲通的,不知道為什么,趕他走讓她覺得不忍,幸而隔著窗戶,否則一定會讓人看到她心慌焦慮的樣子。 “小人久仰家主大名,愿為家主效犬馬之勞!”譚二郎不以為然,他的聲音總透著嘶啞,說話卻又鏗鏘有力,沒有置椽的余地。“娘子若是擔心小人空無技藝,小人愿意和家主身邊的任何一位侍從比試,若是輸了,小人任憑家主處置!” 這人太倔強,很不討喜。武思芳忍不住推開窗,卻側著身子并不看他,只冷冷道,“那倒不必。算了!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武思芳也不需要任何人仰慕,所以你別成日里戴個面具在我眼前晃蕩,我瞧著很不舒服。” “娘子!”她的話像針尖一樣,刺得他生疼,“容小人解釋,小人容貌受損,怕污了娘子的眼,這才……..” “哎呀!那就更不能留你了!我這人膚淺,最喜歡以貌取人。 你打聽打聽,武家上下,從書僮到廚郎,哪個沒有幾分姿色?美人在眼前杵著,看著舒坦!丑的只會讓人糟心!譚大俠是人才我不否認,可任憑你武藝再強,相貌不好,我實在是,….難以容忍!……還請另尋高就吧!”武思芳背過身去,硬著頭皮冷冷答他。她受不了他乞求的那種目光,灼熱,誠懇。譚家二郎讓她滿腦子都是疑問,攪得她頭心神不寧,她不想深究,更不想招惹麻煩。 譚二郎不再說話,明澈的眼眸里飄出無限哀傷。她說的或許是對的,從前在京都,她肯正眼瞧他,到后來肯寵他,任他在她面前意氣囂張,還不就是因著他貌美么?如今,他一無所有,再拿什么博得她的歡心? 孤傲如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卑微如塵。他無法直接面對武思芳,可又極度渴望再次站在她面前。他也沒有武晗那樣的胸懷,愛一個人,只要能看見她就好。他求的是長相廝守,攜手白頭,可惜造化弄人,局面有些難以挽回了。 他到底該怎么做,才能光明正大的,一點一點地靠近她? 該怎么做…….. 他失了精神頭兒,微彎了腰,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靜默不語。春寒料峭,冷風卷著塵土打著旋兒掃過一地蕭索,陽光無精打采,將他身后的影子淡淡投在地上,時有時無,無端讓人倍感凄涼。 他在院子站了半晌,終是離開了,轉身的瞬間,眼淚忍不住滴下來,瞬間滲入地面上的青磚,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先更一章吧,這一卷結束了。看看晚上能不能再更一章。完結倒計時開始,作者是真心著急。 ☆、羊rou湯 二月頭上又下了一場薄薄的春雪,比起去年,金流城的冷冬過于長了,天氣總不見回暖。過完了年,武思芳也沒法窩在家里繼續享清福,冒著冷風裹著狐裘在關西道上輪番跑,馬不停蹄地巡查武家開在各處的酒肆和店鋪,雖然忙碌,但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如今的武家,在眾人眼中今非昔比,當屬名副其實的金流第一家。武氏雖然人丁單薄,可財力雄厚,人脈四通八達,單說武家的庶子,才封了容華,自打省親之后,又晉了御卿,一時間武家滿門榮耀,羨煞旁人,而國姑武思芳別說是在金流城,即便是在整個關西道上橫著走,都沒人敢吱聲了。 武思芳為人性子活泛,不張揚,亦非跋扈之輩,也從不以皇親國戚自居,反倒落下個好名聲,是以權貴都想和她攀交情,商賈都想和她做買賣,能將自己家的兒郎嫁給金流城獨一無二的大財主武思芳,更不知道是多少人的夢想。 連日來,武家門庭若市,媒人來來往往,沒有一天斷過。武思芳的年紀實在不小了,除卻武家眾人殷切期盼她迎娶新主父,遠在北州的蘇氏也是“虎視眈眈”,并時不時地威脅武思芳,若是再定不下來,他可就要做主了。北州人杰地靈,有的是好兒郎,蘇氏如今雖然一心在家撫養自己的幼女,可長女武思芳的事情從來都沒忘記過,他一直忙里偷閑地張羅,有了合眼緣的,便將生成八字并小像托人送過來叫武思芳拿主意。路途遙遠,蘇氏如此費心勞神,讓武思芳很是感動。 只不過大家忙活這么些天,也沒忙出個什么結果,挑花了眼,不知道哪個是最好的。武思芳自有她的事情要做,也不大上心自己的親事,娶夫都是赫連氏給張羅著,后來她倒是發了話,看著差不多,合適的兒郎,都寫在一處,報上去知會宮城里的御卿大人,請他定下就是了。 武思芳自關西道上巡查了一圈兒,月底回了金流,同時也等到了御卿大人的答復。沒有料到的是,武大人竟然沒有挑上一個合眼緣兒的,金筆親書狗刨體一封,叫國姑重選,并叮囑務必仔細著點兒,娶錯了人,禍害的是武氏一門。 武思芳無可奈何,武大人自打從入了宮,哪兒哪兒都開始講究了。眼界兒高太多,她只能望其項背。赫連無計可施,請她示下,武思芳撫一撫額頭,下定了決心,“算了,大人的要求太多,依著他的意思,我這輩子就別想再成親了。……咱們不能聽他的,看看北州王家老爺子怎么說,實在不行叫他拿主意吧。” “那御卿大人那里…….” “甭理他。我踅摸著他是存心為難我呢。我既是她jiejie,不聽他的也不為過,咱們也來個先斬后奏!” 武思芳連日疲累,一回到家又被親事攪得煩躁,等拿定了主意,便指使小廝燒了熱水,舒舒服服泡在里面,放松了大半天,才想起綠意來。 她有將近一月沒看見綠意了。平日她回來,綠意總是站在門口迎她,今日沒出現,剛開始沒顧上去想,現在覺得,瞧不見他,似乎少了些什么。 綠意….,她笑笑。這孩子一定是上次被她嚇壞了。她離開金流的那一天,出口傷人打發了譚二郎。當時綠意就站在身邊兒給她研磨,見到這一幕,由己度人,嚇得小臉兒紅一陣白一陣的,到后來眼淚紅紅的,委屈的不行。 “綠意將來也會變丑,家主是不是就不要綠意了?”他癟著嘴,汪著兩泡眼淚花兒,很是擔心地問她。 “呃,…..不會。”她張了張嘴,想多說點什么來消除他的誤會,好像又覺得沒什么意義,到后來,也只是對他笑了笑而已。她在這單純少年的心中,本來是可以仰望的存在。只怕那次以后,她高大輝煌的形象徹底崩塌了吧。 “譚大俠好可憐。”綠意怕武思芳生氣,忍不住嘟著嘴小聲嘀咕。他似乎對她有些失望,又有些怵她。 武思芳不以為然,她心里其實沒多好過,再加上一大堆事情要忙,也無暇顧及,當日下午,就帶著手下離開了金流成。 綠意不在房里,武思芳覺得空蕩蕩的,她有些想見他,雖然她并不探究自己是想見綠意本人,還是只想見到他的眉眼。 她起身穿了衣,胡亂擦了頭發,招呼院里常和綠意親近的小廝,打問他的下落。那小廝聲音脆亮脆亮的,“回家主的話,綠意母家有大喜事,他曾祖八十大壽,前兒已經跟掌事告了假,回母家去了,說是過些日子才回來。” 哎呦,四世同堂啊。武思芳的心里沒滋沒味的,她怎么就那么孤獨呢。 天色將晚,武思芳睡不著,閉上眼,就覺得有人注視著她,一如既往。她沒覺得恐懼和害怕,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受,讓人覺得安穩,又讓人覺得不忍。 她從床上翻起來,重新梳了長辮,換了身不起眼的衣衫,跟個小掌事招呼了一聲,獨自出了武家大宅,沿著長街隨意溜達。天氣還是很冷,不過風刮在臉上也沒那么疼了,柔和了些許,或許在不經意間,還能看見路邊野草冒出來的小綠芽兒。 月朗星稀,她走在街面上,覺得背后灼熱無比,轉頭看時,譚二郎果然還跟著她。 武思芳是徹底拿這人沒辦法了。 自打她上次惡語相向打發了譚氏,以為日子從此消停了。誰料到,沒過兩日他竟然又出現在她面前,不說話,只遠遠跟著,真是陰魂不散。 唯一不同的是,他若是看見她蹙眉翻臉,很快就消失不見。她要是裝作若無其事,他也只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無論她在金流,還是在黃州或是定州,他都一路跟著。從不妨礙她作事,但也從未放棄關注她。 一個人怎么會執著到這種程度?武思芳不缺長隨和侍從,自己也有幾□□手。西北這地方雖然行事彪悍,但民風向來淳樸,她不需要武藝多高的人來護著他,根本不需要。 金流城的夜市還沒到最熱鬧的季節,小攤小販亦是零零散散,四圍偶爾會飄來食物的香味,還有那些空曠而響亮的叫賣聲。街對面有個常年賣羊rou湯的小攤,攤主是一對老夫妻,熱情善良,對著悠然踱步的武思芳眉開眼笑。“娘子,來一碗羊rou湯吧!” 湯味濃郁,實在吸引人,武思芳沒有多想便坐在攤前的長凳上,熱騰騰的羊rou湯香氣撲鼻,附帶一張胡餅,讓武思芳很有食欲。她扭頭看了看遠處那人,還跟木樁子似的杵著。 “喝不喝羊rou湯?我請你。”她朝他揮手。 譚二郎似乎受寵若驚,瞬間就出現在了她眼皮子跟前。他坐在她對面,暗暗搓了搓手,嘶啞著聲音對攤主交代,“老丈,請給娘子多放些蔥末與芫荽。” “也不過就是這些日子,你離我那么遠,倒是看的仔細。”武思芳笑。她并不知道,譚二郎從前就已經知曉了她的飲食喜好并且牢記在心。 譚二郎依舊戴著面具,遮住了大半邊臉。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所以沒人知道他有多開心,因為武思芳終于肯搭理他了。 “你打算再跟多久才肯罷手?”武思芳開門見山。 他原本沒想客氣,剛將胡餅塞進嘴里,不小心被噎住,卡了半天,又艱難地咽下去。“……求娘子收留。我如今無處可去。” “我說過,我向來以貌取人。” “…..我知道。所以,我最近一直在醫治,很快就能痊愈。”他神采奕奕,武思芳能搭理他,無疑給了他最大的鼓勵。他沒想過要離開她,沒有武思芳,活著也沒意義。所以他很努力,也決不放棄。 “………?” 他看她詫異無比,又繼續道,“真的,我沒騙你。你看看我的手,是不是好了很多?” 他伸手給她看。那是一雙熟悉而完美的手,修長有力,指節分明。 “………”武思芳的心跳的很快,幾乎阻擋了她的思維。 芳兒。 他瞧她呆呆地盯著他的手,一瞬間歡喜雀躍,差點喊出這個時時放在心里的名字。武思芳認出他了,看來她從沒忘記過。 她悶聲不語,低頭喝著湯,吸溜吸溜直響。 “我的嗓子也好了很多,以后都會痊愈的。你只管放心。”他鼓足勇氣,奮起直追。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幸福不是等,而是主動爭取! 武思芳的腦袋已經垂得很低了,再低下去一定會栽進大湯碗里。她很沮喪,也根本不想給他什么希望,“我不止討厭這個!我還討厭你的名字,你說你叫什么不好,叫譚二郎,真真是粗鄙不堪!” “你要是不喜歡,隨你喊我什么都行!”雖然她努力挫傷他的心,可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她不能娶的是潘毓,那他就豁出去脫離潘家,任她阿貓阿狗地喚他。 原來這就是真相。她曾經也不是沒有疑慮,只是克制自己不要去尋找,她害怕找到的答案是她不能負擔的。 武思芳內心澎湃,潘毓處心積慮地想回到原點,回得去么? 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她想明白了這一點,方淡淡說道:“最后再說一遍,離我遠一點,過你自己的日子去吧。我從不欠你什么,也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糾纏。”她扔了幾個銅錢在桌子上,起身離去。 武思芳走得很快,身后潘毓并沒有離開,這一次反而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邊。 “是我欠你的,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她不說話,忍著眼眶里的淚意,快步向前。他怎么能將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一定有什么不堪的經歷吧,一定有什么委屈是她不知道的吧。 不!她無所謂,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芳兒!”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怕錯失了機會,急急地喚她,“我可以不做潘毓,我只想再嫁給你!” “絕無可能!”她狠下心斬釘截鐵地答他,“我發過毒誓,不會娶你,不管你是誰!” 他愣了一下,心里涼下去半截,“芳兒,你若覺得我哪里做錯了,我都可以改!求你…..你能不能別這樣對我?” 周遭燈火通明,不知不覺間,兩人一路竟走到了金流城最大的風流銷金窟云煙閣,門口迎來送往,極為熱鬧。 武思芳撇了一眼那些倚門賣笑,熱情招呼她的男子,狠狠吐出一口氣,“別心存怨恨,因為我們曾經都愛錯了人。走吧!希望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你!” 她朝云煙閣走去,頭也不回。 潘毓待在原地,傻傻看著武思芳左擁右簇,逍遙快意地邁進了云煙閣的大門。 愛錯了人?他這一輩子做過很多錯事,唯有這一件,是最正確不過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卷開始,完結倒計時。請大家幫忙捉。謝謝。 ☆、云煙閣 話說云煙閣白天冷清,到了夜晚卻是通宵達旦的歡暢。閣主椀mama冷不丁見到了金流城的大金主,喜出望外,“哎呀,國姑今兒得空?居然來了我這里,真是稀客!” 武思芳訕訕的,她是走投無路,不得已而為之,并沒打算在這溫柔鄉里做什么。椀mama不這么想,看見武思芳,仿佛看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從天上嘩啦啦往下掉,不由得喜笑顏開。誰會跟錢過不去呢?既然進來了,可得好好賺她一筆!于是乎,椀mama立馬招呼了一眾小倌兒熱情招待武思芳,讓國姑瞬間處在鳥語花香中,連手腳都不自在了。 椀mama滿臉堆笑,心里卻有些鄙視武思芳,跑這里邊兒裝清高?這不是吃飽了撐的么!瞧瞧這人,如今當了國姑,人模狗樣的,想當年她們幾個小霸王在金流城混日子的時候,沒少惦記她的云煙閣,要不是武思芳那彪悍爹管著,還能有她今日?老話兒怎么說來著?狗改不了吃屎! 那邊椀mama正絞盡腦汁地想著怎么從金主的荷包里摟錢,這廂武思芳已經招架不住眾兒郎一波又一波的熱情簇擁,禁不住連聲嚷嚷,“唉吆喂!各位小哥兒,都閃開點兒,我都沒地方下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