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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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采薇彈了一段,慢慢舒了眉頭,緩緩吐出一口氣,指尖輕輕一撥,曲調漸轉,從從容容的收了音。 本來去給沈采薇端茶的綠菊正掀了簾子進來,正要行禮卻吃了一大驚,險些連手上的托盤都要端不住了:“小姐,你的臉!” 綠菊一臉激動莫名,口上卻頓了一下,都要收不住聲了。 沈采薇只覺得她的目光看得自己面熱,心下一動,起身拿起菱花銅鏡一看,不禁也怔住了。 她面上的胎記竟然不知何時褪了大半。瓷白的面頰光潔如玉,乍一看上去毫無瑕疵,唇邊梨渦淺淺仿佛盛著柔光,那一雙眼睛亮的奪人心魄,依稀含著幾許激動歡喜之情。 這樣一瞧,已是和她前世幼時像了個八分,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而且她養尊處優又有美人鏡洗凝脂,肌膚映著光,便如雪上浮光一般的清透。比之前世竟是更勝一籌了。 沈采薇拿著鏡柄的手也情不自禁的顫了顫,她想了想,咬了咬唇,伸手拂開額前留海再細細一看。 果然,那胎記還是十分頑固的剩下小半塊,胭脂一樣艷的顏色,留在面上格外顯眼。只是,這樣小的胎記,放下留海便可以遮住了,適才照鏡子的時候就不曾見到。 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氣——真要是全去了,她才要擔心呢。美人鏡明顯是得了多少才給多少的主,她適才的琴聲乃是出自心聲,一時激情意氣上涌,要是再來卻是不能夠了,實乃天時地利人和所致,顯是不值得這么大的回報的。美人鏡這回替她去了一大塊胎記,已經算是買一送一、物超所值了。大約也是鼓勵她,告訴她所思所想所行并無錯,只要堅定心志往下走,必是可以完完整整的去了一整塊胎記,重拾美貌。 沈采薇往日里只安慰自己就算長得不好也無事,學問深了做才女也無需美貌。可是此時看著鏡中的自己卻依舊歡喜難以言語。 大約,只要是女子都會對容貌在意的吧。尤其沈采薇前世還是個叫人看了都不忍心眨眼的大美人。 沈采薇努力靜下心來,認真想了片刻,便抬腳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她這胎記一事必是要找個好說法的,若是惹了閑話就不好了。這種正事上面,裴氏顯然就有些不夠看了,偏偏宋氏又去瞧沈采蘩比試去了,如今家中自然還是沈老夫人靠譜。 沈采薇心情歡快,走起路來也是高高興興的。她幾乎是小跑著去了沈老夫人院里,頂著一眾人的目光撲倒沈老夫人懷里。沈老夫人的發上摸了桂花油,聞起來香香淡淡的,沈采薇嗅著這熟悉的香氣,一下子放下了大半的心。 “祖母,祖母。你看,我的胎記只剩下這么一點了。”和親近的人分享自己的喜事,自然只有更加高興的。沈采薇抬抬手,撥開留海給沈老夫人看。 饒是沈老夫人久經世事,此時看了也忍不住大吃了一驚,正著臉拉了沈采薇到眼前,上上下下的認真看著。她看著看著,眼睛一紅,竟是差點落下淚來:“這樣一瞧,二娘與你母親,果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顫著手摸了摸沈采薇的頭頂,隨即便抬起眼看著邊上伺候的人,猶如錦繡叢里透出的刀鋒,“都吩咐下去,今日的事情若有哪個漏出半個字,看我饒了哪個。” 雁回作為大丫頭,此時聞言也禁不住顫了顫身子,連聲應了是,起身去交代下邊的人了。 沈老夫垂眼看著窩在自己懷里跟牛皮糖似的沈采薇,戳戳她的面頰,又氣又喜的道:“也不帶個東西遮一遮,這樣急匆匆的來,一路上也不知叫多少人見了。前日才夸過你乖巧,現在卻這樣冒失。” 沈采薇知道她是關心自己,只是低頭認錯:“好祖母,是我錯了。只是我一高興,就想著要先告訴祖母。再說這一路走得快,許是沒多少人注意到的。”她拉長聲音撒嬌道,“反正沈家家教嚴,有祖母發話,誰也不敢多嘴。” 沈老夫人被她哄得緩了面色,這才問起本該問的重要事情:“你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就沒了大半的胎記?” 沈采薇想了想,還是老實的把事情修飾一下直說了:“我在女學試場時候不知怎的心血來潮,跑回家撫琴一曲以抒胸懷,撫完琴后便沒了胎記。” “阿彌陀佛,可不是佛祖保佑嘛。你這猴兒怕是福緣深厚呢。”沈老夫人信佛,禁不住的念了聲佛,然后道,“你等會兒拿面紗罩面。左右你大jiejie這回兒必是魁首無疑,明日我便帶你們姐妹去城外青山寺還愿。等回來再叫人放出說法,說你在寺里遇見了流浪和尚,給了你藥膏,一抹就沒了大半。反正你自幼長在沈家,也沒多少人真的見過,不知道的聽過就算,知道的聽了也有借口解釋。” 沈老夫人一席話說下了,沈采薇自然是連連點頭稱是:“嗯,都聽祖母的。” 沈老夫人忍不住又拿眼細細瞧了瞧她,笑著道:“哎呀,我家二娘生的真是俊俏,就跟玉雕出來的一樣。” 沈采薇面紅耳赤,低了頭不說話,只是羞羞的道:“祖母!” ☆、薄荷糖 夏日光陰長,正是會友時。 青山寺。 一身青衣的年輕書生低頭手捏著棋子,正和穿著僧袍的青山寺主持方心大師對弈。 方心大師生的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笑起來時就如一尊彌勒佛。他含笑落下一子,漫不經心的掃了一眼棋盤,漫聲道:“數年未見,李施主棋藝更加精進了。” 那年輕書生用棋子敲了敲桌案,那握著白子的手指修長而白皙,語聲清淡的一如茶水:“數年未見,大師這的茶水也越來越討人喜歡了。” 方心大師瞥了眼案上沒動過一口的茶水,心知對方這是反語譏嘲。他涵養極好,聞言也不生氣,反而不動如山的道:“李施主一貫不愛出門,這回怎有閑來此喝茶?” 這時候,姓李的書生才懶懶的抬起頭來。 窗外的陽光被窗欞擠成一束一束的,將整個房間都照得透亮。當光影流轉在那書生的面上的時候,那浮在空中被照得如同金粉的塵埃仿佛都要綻出花來,一朵一朵,美得令人戰栗,猶如電光撫摸過神經末梢。 蓬蓽生輝,陋室見光,不過如此。 姓李的書生的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慵懶自然的語調,慢悠悠的:“那鄭家小姐也不知從哪里知道我會醫術,尋人找了我好多次。我嫌煩,想著家里的小子馬上就要十歲了,干脆帶他出京見見世面。” 方心大師靜靜的看了他一眼,啞然失笑,搖搖頭道:“李從淵啊李從淵,你這脾氣果然是一點也沒變。” 李從淵對于很多大越人來說乃是活著的傳奇。 他出自隴南李氏,其父李文沖乃是永承年間的狀元,現今的禮部尚書。然而,李從淵之天資卻更勝其父。他自幼過目不忘,聞一知十,筆下文章如錦繡,字字珠璣。他五歲誦讀經策,七歲通曉經義,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人,二十三歲的得中進士,金殿之上力壓松江沈家的沈承宇被點為狀元,成就了李家“一門四進士,父子兩狀元”的美名。 然而,世人口里說的最多的還是李從淵的容貌。想當年,春風得意馬蹄疾,李從淵策馬自京中過,不知多少少女迷了心,亂了神。那時候,京里傳的一句話就是:不識李郎之才者,無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由此可見,在時人眼中,李從淵之貌美更勝過其才。 還有傳言說官家的外甥女臨平郡主當時就瞧上了李從淵,非他不嫁。可惜李從淵早有未婚妻,轉頭就娶妻生子。因為這個,李從淵得罪了官家與溫靜大長公主,硬是在翰林院里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 李從淵聽到方心大師的感嘆,輕拂長袖,灑然一笑:“脾氣天生,何必為了旁人去改?” 方心大師不覺也跟著莞爾一笑,隨即又蹙眉微微嘆氣:“這么多年了,你那心結,還未解?” 旁人不知道,方心大師卻知道——李從淵學醫不是為了別的乃是為了他的發妻許氏。 許氏和李從淵指腹為婚,自小一起長大,兩情相悅,真正的良緣天定。只可惜許氏體弱,乃是胎中帶的病,久治不愈。李從淵為了替許氏治病不知尋了多少神醫靈藥。后來,眼見著許氏受盡病痛折磨,李從淵干脆辭官閉門,自己拿起醫書自學,只盼著能設法為愛妻解除病痛。李從淵天縱奇才,一心專研之下居然也頗有成就。只可惜,許氏意外有孕,撐著病軀為李從淵留下個兒子便抱憾離世了。 至此以后,李從淵就再也不碰醫書了——他救不了自己最想救的人,自然也不愿再去費心。 “那倒不是,年紀大了,也沒年輕時候那么偏激了。這些年,我閑了也會去郊外替人義診什么的。”李從淵搖搖頭,頂著一張年輕俊美的臉說著老氣橫秋的話,語氣依舊是沉靜無波,“只不過那鄭家小姐才十歲。你覺得她是從何處聽到我的事的?” 方心大師沉吟片刻,沉聲道:“你是說,是她背后的鄭家借著她的名頭找你?” 李從淵淡淡一笑:“那也不一定。不過這時候找我,猜也能猜出她的意圖——太子病重,圣人和鄭家都已經病急亂投醫。我這人閑云野鶴慣了,不想去趟那渾水。”他懶懶的伸了個懶腰,干脆的丟掉手中的棋子,“不下了,不下了......我先去瞇一會兒眼。” 方心大師正要起身卻忽而道:“景行呢?” “怪道我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原是那小子不在。”李從淵若有所思的自語著,隨即又漫不經心的道,“怕是亂走迷路了。你尋個人去把他叫回來便是了。” 方心大師只得搖頭苦笑,嘆氣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迷得一手好路。 雖是夏日炎炎,但山水之間那渾然天成的秀色卻是半點也不會因此減色。那一片一片的綠連在一起,濃而翠,灑下一大片的綠蔭,看著便叫人覺得涼爽。 沈家三姐妹今日正好跟著沈老夫人一起去青山寺還愿。幾人在路口下了馬車,一起沿著青石鋪砌的石道走著,邊上都是討生意的小販,男女老少都齊全,熱熱鬧鬧的。 沈采蘩性子靜又有長姐風范,側頭輕聲和兩個meimei交代了一句:“跟緊,別亂走落下了。”她已經十歲了,不宜叫外男看見,這時候自然是帶了帷帽的,說起話來也輕的只有邊上的人聽得見。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沒見過這場景,一邊悄悄打量著,一邊趕忙點頭。沈采蘅心最活,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著,忽而指著那站在邊上提著個竹籃子賣用細竹條編出小玩意的婆子小聲道:“大jiejie,你看那些東西,編的真好玩。” 沈采蘩沒答話,只是塞了顆薄荷糖到她嘴里,牽了她的手,跟在沈老夫人后面往里走。 沈采蘅頓覺無趣,抿抿唇,垂著頭不再吭聲。 等入了內殿,因為此處具是女眷,總算可以摘了帷帽,寬松些了。沈老夫人要去尋主持,想著許是還要說些什么,便叫小沙彌先領了三姐妹去內殿上香,拜一拜。 沈采蘩跟著沈老夫人來過幾次,輕車熟路拉了兩個meimei一起進殿,然后帶頭跪在青色的蒲團上,似模似樣的拜了三拜,頭點地,一點也不摻假。 香燭供品都是沈老夫人早就令人備好了的,邊上的小沙彌小心接過,加了香油點了蓮花燈,十分鄭重。 沈采薇在這上面倒是典型的現代風格——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她拜完了菩薩便毫無心理負擔的側頭去看內殿擺設: 大殿恢弘,多是朱色。上頭的菩薩端坐蓮臺,高高在上,垂眸笑看世人。因為常年點著燈和香,佛像前面都是一層薄薄的煙。一個穿著袈裟的和尚寶相莊嚴的坐在蓮花蒲團上,垂首敲木魚,似在念誦經文。 那小沙彌在邊上侍候,見她們拜好了才細聲問道:“可要求簽?” 沈采蘩沉吟片刻,終是頂著兩個meimei興致勃勃的目光點了點頭。 那小沙彌便從身后的案上拿起簽筒遞上來。 沈采蘩先來,閉著眼搖了搖,便掉出了一根簽來。沈采蘩拿起簽,看了眼是第十三簽。她不說什么,只是依著順序把簽筒遞給沈采薇。 沈采薇早就巴巴等著了——雖然知道這種寺廟為了多求點香火錢,多是好簽,但是想著討個好彩頭也是好的。她學著沈采蘩的樣子閉著眼搖了搖,也掉出一根簽,她連忙拿起一看,上面寫著四十四。 沈采蘅掉出的則是八/九簽。 她們依次將簽遞給那等著的小沙彌,從他手里取了簽文。 沈采蘩的是中簽,上面寫著“自小生在富貴家,眼前萬物總奢華;蒙君賜紫金角帶,四海聲名定可夸”;沈采薇的也是中簽,寫的是“棋逢敵手著相宜,黑白盤中未決時;皆因一著知勝敗,須教自有好推宜”。沈采蘅的倒是上簽“出入營謀大吉昌,似玉無瑕石裏藏;若得貴人來指引,斯時得寶喜風光”。 那小沙彌笑著雙手合十念了個佛,說道:“有支上簽哩,倒是少有。”又引著三人往側殿去,“解簽還往這邊走。” 解簽的是個老和尚,也不知多少歲了,坐得隨意,解得也隨意。他看了看簽文又看了看沈采薇,滿是皺紋的面上笑了笑:“此簽‘喻世事如棋,一子莫錯’,女施主棋逢對手,日后行事,還需三思而行。再有,此簽婚姻上頭雖是未合卻應了那句‘赤繩系足有情恩,不用求謀事已成;明月夜深絲竹下,靜中琴瑟鳳凰鳴’,姻緣一事,莫急莫急。” 沈采薇才六歲,被人當著面說什么婚姻、姻緣,面上不覺紅了紅。她急忙拿回簽文和沈采蘩道:“我先去殿外透透氣。” 沈采蘩見她小小人兒也知羞,只得忍了笑,故作不在意的點點頭說一句:“別走遠了”,她想了想又細心交代了婆子丫頭小心伺候,這才放心的陪著沈采蘅上前解簽。 沈采薇出了殿門,便見有兩顆菩提樹挺直的立在邊上。綠葉發華滋,已然亭亭如蓋。不遠處是個放生池,波光粼粼,有許多香客專門買了龜或是魚來此處放生祈福積德。 放生池的邊上站著一個綠衣少年,手里拿著一根樹枝比劃著,不知在做些什么。 風從遠處吹來,拂起他的烏發和繡竹紋祥云的袍角,仿若仙人凌風欲去。他似是注意到沈采薇等人的視線,漫不經心的轉過頭來。 便如天光乍現,幾乎要疑心是那菩提樹生出的精怪或是佛前仙童化凡。 ☆、人參茶 那少年輕飄飄的向沈采薇投去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揚唇勾起一抹笑容,徑直往沈采薇這里走來。 沈采薇本來就是個大美人,如今勉強算是重拾美貌——雖然還只是小蘿莉狀態,但每天照鏡子都要捧著臉臭美一番。這會兒,再見這種水準的絕代美人,失神也不過是一瞬而已。 who怕who,都是靠臉吃飯的,誰不知道誰啊? 那少年凝目看著沈采薇,忽然抬手用樹枝指了指沈采薇,聲音好似天邊的游云,輕而緩的說道:“終于找到你了......” 啊哈——穿越這么多年,終于成功遇上蛇精病或者說是本土特產的神棍了嗎?沈采薇面無表情的對著那少年,心里默默吐槽。 因為這話槽點太多,邊上的婆子和丫頭此時也終于回過神來,急忙伸手想要把沈采薇拉到身后以備不測。 少年把她們的反應看在眼里卻只是漫不經心的淡淡一笑,那眼神就像是在說“愚蠢的凡人”。他垂下眼簾,若有所思的道:“小姐此來想必是為了還愿求簽的吧?”他年紀雖小卻容貌秀雅,綠衣飄然,那從菩提樹梢穿下的陽光柔和的灑落其上,明暗交錯,有一種難描難繪的靜美之態。 沈采薇本來是不想去理疑似神經病的人,可看著對方這態度,便忍不住有些同性相斥的開口刺了一句:“誰來廟中不是為了這個?”她忍了好久才沒朝對方翻白眼。 少年眉梢輕抬,眼底似有笑意,沉靜的就像是春日里的微風,拂面而來:“小姐家中可是還有姐妹?” 此言一出,那婆子和丫頭面上也都浮上一絲驚詫之色,怔了怔。 少年也不等沈采薇答話,直接點出最關鍵的:“小姐姓沈,沒錯吧?” 沈采薇冷著臉,只是揚著下巴的看著那少年,水眸凝冰,顯得更加冷了。 少年不為所動,冷淡中反而顯出一種高高在上的矜貴來。他的聲調里隱約露出一點傲慢的意味:“我不久前算到小姐今日有一劫,今日特來相告。”他一雙黑若點漆的眼眸直直的看著沈采薇,猶如沉沒無數星光的暗夜在看著她,一字一句的道,“禍從北來,萬萬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