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但夏承玄還是覺得,拇指大小的阮琉蘅,突然嬌嫩了起來,莫名就讓人生了一股保護欲。 然而此時,黑云騎已經來到他身前。 三千重騎兵,當他們站定后,甚至座下的黑色戰(zhàn)馬也是不吭一聲,沉默地佇立在那里。 在這人間,他們其實已經不存在了。 夏氏黑云騎,三千子弟兵,每一人都經過十重考驗才能收編,一旦收編后,他們將失去自己原有的名字,只能繼承上一位前輩的編號,服役二十年后才可退出,在此之前,他們再無家庭、親朋,此生只服從夏氏家主一人, 這樣一支武力超群的私兵,在夏家被抄家之前,便已經被魏國主君雇傭的散修所滅殺。 哪怕他們在凡間所向披靡,面對元嬰期修士時,也只能被屠殺。 夏承玄如今在無常小鏡的鏡內世界又看到了他們,這些人已經沒有了正常人應有的靈智,他們表情麻木,眼神帶著嗜血的光芒。 紅色冠纓的將士上前一步,他與身后的人神情一般無二,但他卻看向夏承玄,翻身下了戰(zhàn)馬后,喉頭滾動,張了張嘴,發(fā)出嘶啞的風聲。 將士艱難地發(fā)聲說道:“阿……玄……” 夏承玄立刻就認出來了,那是他原本最愛笑,最喜歡給幼年的他當大馬騎的小叔叔夏志寧。 夏承玄微微笑著,他對小叔叔說道:“阿玄明白,小叔叔,阿玄知道該怎么做。” 夏志寧不再說話,他單手握雙刃戟,緩緩半跪下來,重鎧發(fā)出金屬的摩擦聲。 自他之后,身后三千重騎兵如同收到信號,皆下馬,半跪在地。 所發(fā)出的聲音也只有那么一瞬,隨后再次變得寂靜。 夏志寧看著他,雙目流下血淚。 夏承玄依舊是微笑著,但他緊緊咬著牙關,抽出了本命冰劍,他一步步走到夏志寧身前,低聲道:“血債,血償……以牙還牙,十倍奉還。” 夏承玄舉起冰劍,將冰劍刺入夏志寧的胸膛。 夏志寧眼神突然亮了起來,乃至他身后,所有的黑云騎都像是重新獲得了生命與活力般,臉色變得有光彩起來。 一層層的冰霜之力從冰劍散發(fā)出來,天空落著零星小雪,當最后一名黑云騎也染上冰霜之力后,所有人的身體都虛化起來,大地震動,黑云壓向地面。 夏承玄緩緩抽出冰劍,隨著他的舉動,黑云騎化為一陣旋風,連同那些呼嘯的風云,一起被吸進了冰劍,當夏承玄的冰劍完全從夏志寧的體內抽出,天地又恢復了山清水秀、云淡風輕的模樣,夏志寧那尚還年輕的臉上帶著欣慰的笑容,他開口道:“阿玄,長大了。” 夏承玄再也無法維持臉上的笑容,他伸出手,喊了一聲:“小叔叔!” 眼前卻空無一人。 夏承玄一手撐著冰劍,半跪在地上,他赤紅著眼睛,隱忍了好久的眼淚才落下一滴,就被他胡亂用袖子擦去。 阮琉蘅看著這一幕,她原本以為這是幻境,或是夏承玄的心魔,又或是機緣的考驗,卻沒想到,黑云騎本身,便是夏承玄的機緣。 那些枉死的人間英靈,竟然沒有入輪回道,而是完整保持了生前的原貌,被引到無常小鏡里,帶著對家主的忠誠融入了夏承玄的本命劍。 這真的是巧合嗎?阮琉蘅看著夏承玄。 “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阽R內世界出現(xiàn),”夏承玄恢復得很快,他起了身,“但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力量。” “阿玄不要難過,黑云騎決意跟隨你,是他們做出的選擇,而天道,也會尊重這種選擇。”阮琉蘅又伸出小小的手拍了拍夏承玄的頭發(fā)。 聽到她柔聲喚他“阿玄”,夏承玄忍住想去摸摸耳朵的沖動,低聲道:“現(xiàn)在我們該往哪里走?” 阮琉蘅有一種預感,無常小鏡并不排斥夏承玄,這一次她本就是為了夏承玄而來,鏡內世界,應該由夏承玄主導。她想了想,說道:“既然你已得一機緣,那便證明你與無常小鏡有關聯(lián)。業(yè)火熔爐地點不定,我們也只能碰運氣,所以你隨心而走便好。” 夏承玄也不多言,他練過凡間的輕身功法,長腿一跨,便竄出幾丈遠。在飛行禁制下的修士,腳力的確還不如凡間的武夫,阮琉蘅也只好用這么一個縮身術的小法門借夏承玄的光了。 但是他們只走了一會,便發(fā)現(xiàn)天色將晚。 “這么快就過了一天?”夏承玄問道,如果時間流逝如此之快,那么十日內找到長寧神君的幾率就更小了。 阮琉蘅尋到北極星,心中推演出結果后道:“以北極星推演為主,現(xiàn)在應當只過了八個時辰。” 夏承玄定了定心,他放緩了腳步,順著呼山河往下游走,直到星辰倒映在河水里,明月躍出樹梢,遠處又傳來動聽的情歌,但卻沒有人氣。 阮琉蘅看他依舊有些低迷,便使了一個小法術,指尖點出一簇簇小火苗,讓它們在環(huán)繞在他身周,形成一個暖融融的小光帶,照亮了身邊的景色。 粉色的美人俏在火光下,顯得心機重重,旁邊樹影重重,似暗藏玄機,而垂下的藤花在夜風中微微搖動,落下紫色的花瓣。 阮琉蘅從來沒這樣安逸過,從小到大,不是在秘境中拼斗,便是在宗門修煉,何嘗與年輕男子這樣漫步過,一時竟然有些羞澀。 俗話說“燈下觀美人,月下看郎君”。也許是因為月色太勾人,也許是因為身邊的男子側臉的輪廓俊美得太過分,她那堅固的道心,竟也有了一絲迷情之色。 …… 河水里也倒映著光帶,星辰暗淡下來,如同細碎的暗夢,永遠抵不過光明的真實,夏承玄心念一動,覺得心境又有進益。 他看著腳下蜿蜒流淌的呼山河,阮琉蘅的身體暖乎乎地坐在他耳朵上,輕得仿佛沒有重量,然而他卻很滿足,甚至希望就這樣繼續(xù)走下去。 他摘了一片樹葉,放在唇邊,吹著悠長的調子。 阮琉蘅凝神聽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確實只是調子,完全不成音律,便扯了扯他頭發(fā),說道:“吹不成個曲兒么?” 夏承玄隨手丟掉葉子,漫不經心地說道:“聽人說過葉子可以吹而已,爺以前身嬌rou貴,怎么可能碰這些雜草?” 嗯?這欠揍的語氣,好像又恢復過來了。 阮琉蘅此時也不方便打坐修煉,索性與他閑聊:“阿玄以前來過北門嗎?” “沒有,只在小時候聽娘講的故事里聽說過,她講過呼山河的飛魚,講過曾經不慎被美人俏咬傷,講過這里的漁女會唱聽了便讓人想起情郎的小調,夜晚河水映著星子,像是一條銀河,還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草場……” 夏承玄一開始講述,還不覺什么,可他越是回憶,兩個人就越是覺得不對勁,因為眼前的景物完全與夏承玄的描述相吻合——然而夏承玄卻根本沒來過北門。 意識到這一點后,身邊的景物仿佛一下子失真起來,阮琉蘅心里一驚,這難道是在夏承玄的記憶里? “阿玄……你靜下心,什么都不要想。”她發(fā)現(xiàn)隨著夏承玄的講述,眼前便出現(xiàn)了一片草場,天色也漸漸明亮起來。 然而這次夏承玄卻沒有聽她的話。 “……草場上有高大的駿馬,那是人間最烈性的神駿,一旦馴服,便會與你不離不棄。” 遠方便傳來了馬蹄聲。 “……我爹那時只有十六歲,他從丹平城回北門祭祖,在這里遇到了一位押鏢路過北門的年輕姑娘,他便喜歡上了那姑娘,把她的鏢強留在北門城里。” 遠方隱隱又出現(xiàn)了一座城池。 “……那姑娘又美麗又彪悍,武藝也很好,讓他為之驚艷,于是我爹就一路讓著她,被她摁著從城北打到城南,從呼山河打到草場,可是越打,我爹就越高興,他仿佛得了天下最珍貴的寶。” 風聲中傳來女子的嬌斥聲,還有男子低沉的笑聲。 “……后來那姑娘就成了我娘。” 夏承玄繼續(xù)向著前方走,但那城池卻依然停留在遠方,駿馬和年輕追逐的男女也沒有出現(xiàn)。 只有風吹過草地的聲音。 “阿玄,你不要多想,凝神,抱元守一!”阮琉蘅有些著急,她從夏承玄的耳朵上躍下來,卻不想落在他的手掌中。 饒是阮琉蘅修為高深,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夏承玄,她心思百轉千回,甚至在想,這究竟是不是無常小鏡給的另一種提示? 可是夏承玄沒給她太多思考時間,他另一只手伸了過來,在她身體周圍筑起一道冰墻,那是以他體內雪山冰種和神通“玄冰封火”制造出的小結界。 阮琉蘅目瞪口呆,她竟然被夏承玄關了起來? 夏承玄眸色暗沉,他將手掌抬到胸前,輕聲安撫道:“阿阮不要怕,我只是想再看看我爹娘,你不要擔心。” 阮琉蘅知道他不會傷她,這結界雖然比她想象中要牢固,但如果她想強破,也能是能破掉的,但她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你不必如此,我說過不會干涉你。” 夏承玄笑了下,說道:“既然是我的幻境,自然由我來保護你。”他抬起頭看向遠方,“因為……就要變天了。” ☆、第3章 .29| 阮琉蘅隨著他目光望去,身邊已不再是北門的秀麗景色,不知什么時候,已變成冰冷壓抑的丹平城。 她很詫異,無常小鏡乃是混沌界的衍化處,鏡內世界怎么可能被夏承玄影響到這個地步?如果說是夏承玄的幻境,卻為什么蘊藏了機緣?那么,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丹平城的街道空蕩蕩的,暗沉的天空下著大雪。 夏承玄聲音低沉:“我逃出來那天,也是下著大雪。” 城北亮起了火光,傳來各種叫聲、哭聲、喝罵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阮琉蘅站在夏承玄手心中,冷靜道:“阿玄,你不該沉溺在這種情緒里,你已經是一個筑基期的修士了,我理解你想要復仇的心情和對爹娘的思念,但,這些都不應該是你現(xiàn)在所追求的目標,阿玄,你忘了嗎?你要變強大,首先要擺脫這些情緒!” 夏承玄靜靜地等她說完這番話,卻似乎根本沒聽進去一般,抬起手掌,將她放在自己眼前。 “真是捧在手心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語氣有點古怪,然而風越來越大,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若我有一天,能真正……得到最珍貴的寶。” 阮琉蘅來不及分辨夏承玄說了什么,她發(fā)現(xiàn)天地被風雪完全遮掩,除了她身下的手掌,幾乎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但對夏承玄的尊重和信任,讓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她試圖將神識探出去,夏承玄的結界并沒有困住她,卻是結界外的風雪阻擋了她的神識。 這里絕對不是夏承玄的幻境,因為以夏承玄的修為,絕對困不住她的神識。 無常小鏡的鏡內世界,是她自修道以來,入過的最詭異秘境,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她失去了北極星的蹤影。 天地迷亂,只有夏承玄的手掌還穩(wěn)穩(wěn)地托著她。 “阿玄。”阮琉蘅喚了他一聲,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雪才慢慢散去,視線逐漸清晰,剛才明明還是亭臺樓閣林立的丹平城,如今已經大半都埋葬在白雪中,只有較高的幾處塔樓還留了一截在地面上。 阮琉蘅心中發(fā)冷。 偌大的城,就這樣消失在冷寂的風雪中。 夏承玄半身浴血,另一只手持著冰劍,低垂著頭。 阮琉蘅不知道他剛才經歷了什么,她有些焦急地道:“阿玄,你沒事吧?” 夏承玄沒回答,但一直保護著阮琉蘅的結界卻裂開了一條縫隙,隨后縫隙越來越大,直到再也支撐不住,崩裂開來,化作一團冰屑,融化在他的掌心。 阮琉蘅立刻躍下,施展法訣,重新恢復原來身形,走過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夏承玄卻仍舊未抬頭,她向下看去,這一看,臉色才大變! “天演之變”推算魔尊出太和,因此太和所有弟子都要佩帶的禁魔石,必須懸掛在腰帶邊,以便受監(jiān)督,此時,夏承玄的身上的禁魔石,竟然有了異動! 阮琉蘅抬起夏承玄的臉,他眉心已隱隱有黑氣,眼看竟然是要入魔的征兆。 當初在立危城,阮琉蘅也曾經幾近入魔,是長寧神君苦苦壓制,才沒有讓禁魔石爆發(fā),而現(xiàn)在阮琉蘅卻沒有長寧神君的神通,她渾身汗毛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