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九郎離開寶慈宮的時候,暮色已經悄然襲上天際。馮勉在宮外大概是等了許久,見到九郎出來,便忙不迭地迎上去攙扶他登上坐輦。 華蓋升起,坐輦緩緩朝著凝和宮方向前行。 薄暮暝暝,朱色宮墻那端的花枝已有凋零之態,晚風還帶著余溫,落花卻已簌簌飄飛遠去。 遠處宮闕檐角的銅鈴發出清越之聲,細碎如泉濺。他坐在漸漸黯淡下來的光色中,一天的所見之景如同飛快劃過的畫卷,連續不斷地在眼前翻卷。 縱然想讓自己定下心來,卻又談何容易! 頭痛欲裂的感覺一直持續到九郎回到凝和宮還未停歇。馮勉攙扶著他的時候,明顯覺得九郎腳步沉重。 “九哥想來是累了,奴婢這就叫他們送飯菜上來。”他殷勤地說著,轉身便又吩咐其他內侍。九郎跨進書房便坐在了窗前,再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馮勉頗為貼心地在離去時將書房門悄悄帶上,于是這一室寂靜便留給了九郎。 可是他的心還是一刻都靜不下來。 暮色滿庭,樹影婆娑,可是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因為他都不知雙澄此時此刻去了哪里,又在做著什么。 她曾是如云朵一般柔軟的人,他也以為她是這世上最為簡單的少女,可是直至今日聽得她所說的一切,才讓他知曉了那么多不堪聆聽的往事。 寶慈宮內,當他再度看到太后與官家的時候,他便無法控制地想到了雙澄說的事情。 關于懷思太子,關于傅澤山一家,關于那場令新宋慘敗的征戰。 官家與太后依舊坐享尊貴,可是許多人在那場浩劫中無辜死去,直至今日都不得昭雪。 然而他卻無法當著他們的面質問,甚至沒有辦法提及一句。 只要他一旦提及,換來的只會是斬盡殺絕,不留痕跡。 ——可是雙澄這樣離去,為的難道就只是所謂的無法面對? 九郎乏力地撐著前額,沒法再往下想。 房門被輕輕推開,馮勉帶著兩名黃門探身進來,將飯菜放在了桌上。“九哥,您奔波了一天,快些用餐吧。” 他睜開眼睛,望著冒著熱氣的飯菜,不由又想到了雙澄曾為他所做的一切。心中一陣酸澀難忍,不由側過臉去。 馮勉屏退了其他人,不無憂慮地望著他道:“太后娘娘的病情還不知到底會怎么樣,您可要千萬保重自己。” “我知道……”他低聲說了一句,又道,“今日外出所遇到的事情,絕對不能被官家知道,你可明白?” “奴婢自然明白。”馮勉更是惶恐不安,“本來九哥擅自出去就是不妥的,再加上九哥還險些被歹人害了,奴婢們要是膽敢泄露一句,那也是給自己找死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惴惴不安地窺視著九郎的神色,過了片刻,又道:“可是九哥之前說……雙澄不見了?那以后還能將她找回來嗎?” 九郎抿緊了唇搖了搖頭,不知是覺得不能還是無法回答。 馮勉還待開口,九郎卻忽而道:“近來嬢嬢可曾派人出去過?” 他愣了愣,道:“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但寶慈宮內幾個品階高的內侍都一直呆在大內,倒是沒出去過。太后這段時間精神也不太好,很少出寢宮,只有淮南王去探望過幾次,聽說言談甚好。” 九郎緩緩地轉過雙目,望著馮勉不語。 “九哥在想什么事?”馮勉忐忑地問道。 他卻只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這個夜間,九郎依舊如同昨夜一樣,只是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手中的雙燕荷包微微發涼,簌簌落落的流蘇被他攥在掌心,然而那個曾經愛之不釋手的小小姑娘,卻已如不知去向的燕,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他沒法入睡。 與她相識以來的一幕幕場景鮮明鐫刻在心間,叫人不忍回顧亦不能遺忘。 可是,就在這紛繁繚亂的場景劃過腦海之際,他卻好似隱約想到了什么。 那個在汴梁城外出現的淡妝女子,初時便覺似曾相識,可是后來他卻因見到了雙澄而被驚擾了心思,完全沒有想起究竟是在何時何地見過她。 如今卻在這凌亂紛雜的記憶碎片中,倏忽閃現了一張臉孔,與船頭的女子悄然相合。 亳州。茶肆。琵琶女。 九郎的心猛地一緊。 ****** 次日天色剛剛發白之時,他沒有等馮勉進來侍候,便自己整束衣裝,推開了房門。 尚在庭院灑掃的小黃門詫異地望著九郎。 “早朝可曾開始?”九郎沉聲問道。 小黃門結結巴巴地道:“應該剛剛開始,殿下,是要過去?” 他卻道:“叫馮勉去崇政殿外候著,早朝一罷,便請淮南王來一趟凝和宮。” 馮勉在得到此傳話后也是頗為意外,但還是依照九郎的命令去了那里等待。 朝陽緩緩升起,金芒灑滿宮闕高墻,凝和宮中卻還是寂靜。 九郎獨自坐在偏殿一室,望著窗上光影斑斑駁駁,似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卻聽得門外腳步聲響,隨后,門扉輕輕打開,馮勉恭謹道:“九哥,淮南王已到。” 九郎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朝著門口的方向深揖。“恭迎皇叔。” “令嘉怎會忽然請我到此?”淮南王一笑和悅,舉步而入,“難道是要與我飲酒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