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凌香微微頷首,輕啟朱唇:“奴雖也是真定人,可惜卻客居他鄉多年,已不記得故鄉模樣。每每想來,總是深感遺憾。” 雙澄見她神情中始終帶著悵然之色,不免同情道:“那你不能再回一次故鄉嗎?” 凌香看了看淮南王,低首道:“奴身在樂籍,本是賤民,依仗王爺抬愛才能隨侍左右,又怎能再有他想?今日得見故鄉之人,為表寸心,奴為雙澄娘子彈奏一闋真定古曲,還請娘子勿要見笑。”說罷,輕調音弦,點染蔻丹的指甲從容劃過。 那樂聲錚錚如金鐵交戈,淙淙若山泉飛濺,快時激烈而不散亂,慢時細膩而不滯怠,好似雨打銅鈴,珠玉起落。 饒是雙澄不善音律,也聽得入神。淮南王亦靜靜飲茶,手指依著那樂曲節奏輕輕敲擊桌面。凌香秀眉微蹙,目光憂郁,此時曲聲已越發急驟,如雨打芭蕉,風卷銅鈴,一聲聲震得人心跌宕。忽而指劃當心,曲聲斷絕,余音縈繞。那燈火為之搖動,吐出赤色亮光,映出一室璀璨。 凌香垂著眼簾,懷抱琵琶俯首躬身。雙澄心有所感,還待問她幾句,外面已有人道:“啟稟王爺,守城士兵來報,說是太清宮那邊派人過來尋找雙澄娘子。” 淮南王一笑:“既然如此,那就不再耽擱下去,將雙澄送回便可。” 雙澄回頭望去,原先那幕僚已推門靜候在外,她起身待走,忽又想到先前在來鹿邑的途中似乎有人暗中盯梢,不禁抱拳道:“王爺以后如果有事要傳召小的,請人傳個話就行,可不要再暗中跟著小人了。小人有時候出手太快,怕傷了王爺的隨從。” 淮南王揚了揚眉:“他們只是在城中跟了你一段路而已,想看看你進城到底要做什么。” “在城中?”雙澄看看他,“但我分明覺得自從我出了太清宮后就有人躲在暗處……” “孤難道還會騙你不成?想來是你多日勞累,心神不定的緣故吧!”淮南王說罷,便站起身來。 雙澄見他這樣說了,只得閉口不再追問。侍女撩開竹簾,她轉身之際,無意間望到凌香。這綠衣女子猶抱琵琶安靜端坐,一雙美目卻始終望著雙澄。雙澄朝她點頭致意,在幕僚的帶領下,很快下樓出門。 門前小廝牽來白馬,雙澄跨上馬背,離開時回望那透出光亮的花窗,只見竹簾掩映,人影依依,琵琶聲再度輕輕響起。 ****** 她趕到鹿邑城門口的時候,等候在那的元昌已經焦急萬分。他只帶著兩名禁衛,一看到她的身影,老遠就道:“怎么回事?難不成是要留在城里不回去了?” 雙澄慍怒:“我有什么辦法?淮南王叫我,我總不能誓死不去。” 元昌愣了愣,此時守城士兵將側門打開,他便帶著手下與雙澄迅速出了鹿邑。策馬行了一程,他才追問道:“怎么會被淮南王找去?他跟你說了什么?” 雙澄搖頭:“我才進城就被人盯上,后來就被帶去了一座茶肆,淮南王在那兒等著我。也沒說什么要緊事,我都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 元昌朝后張望了幾眼,怕被身后隨從聽到似的低聲道:“有沒有對你圖謀不軌?” “說什么呢?!”她豎起眉,“人家堂堂王爺,身邊自有美人相伴,還會對我圖謀不軌?” 他故作淡然道:“那就不知道了,這位王爺可是人盡皆知的風流倜儻……你在我面前不承認也沒什么,只要回去后跟九郎交待得過去就成!” 雙澄被他這樣一說,果然擔憂起來。此后一路上都不跟元昌說話,兩人悶頭趕路,回到太清宮時已是戌時過半。才一下馬,守在門邊的馮勉便急匆匆上前,見雙澄無礙才松了一口氣。“平安無事就好!快隨我去見九哥吧!” 元昌冷不丁地瞥了雙澄一眼,帶著詭譎的笑意轉身便走。雙澄只得隨著馮勉而去,途中馮勉絮絮叨叨,說自己本是好心,結果等到天黑還不見她回轉,著急之下只好將此事告訴了九郎。不出所料,九郎果然怪他多事,訓斥一番之后叫來季元昌,讓他帶些禁軍去尋找雙澄。元昌素來自信,同時也覺得這路上不會有什么危險,便只帶了兩個隨從就出了太清宮。 雙澄見馮勉唉聲嘆氣,就安慰他道:“您瞧我現在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九郎之前怪您恐怕也是嘴上說說而已,不是真的生氣。” “這一路上沒遇到什么危險吧?”馮勉憂心忡忡地道。 雙澄為避免他更加自責,便搖頭道:“沒什么,只是后來遇到淮南王手下,被叫去見了王爺……哦,對了,他身邊有一個叫做凌香的樂伎,說也是真定人,還給我彈了一首真定古調。” “樂伎?”馮勉詫異地看著她,才要詢問此事,雙澄抬頭間已望到前面石橋畔有人坐著,不由停下了腳步。 “九郎?”她站在樹影下,金水河在近側緩慢流過,石橋兩岸的燈臺內點起了燭火,照得四周朦朦朧朧。九郎獨自坐在橋畔石椅上,本是側身對著他們,此時才轉過身來,但只是看著她不說話。 馮勉急步趨前,小聲道:“九哥怎么坐在風口?雙澄已經回來了,讓臣扶您先回房去吧。” 他卻搖了搖頭,微一抬手:“你且退下吧。” 馮勉愣了愣,滿懷委屈道:“九哥是還在生奴婢的氣?”雙澄忙上前幾步,“馮高品也是擔心你的傷藥用完了續不上,才找我去鎮上買藥。” “這些就不提了。”九郎忽變得冷冰冰的,馮勉沮喪地朝著他行了個禮,躬身便退。他卻又補了一句:“我知道你的用意,但以后不準讓她單獨行事。” “是,臣銘記在心。”馮勉忙不迭答應著,邁著小步退了下去。 雙澄等了片刻,才從袖中取出那個小瓷瓶托在掌心,“喏,給你帶回來了。” 九郎卻不看那瓶子,只道:“過來。” 她怔了一下,走到他面前,他又朝身邊石椅看了看,“坐。” 雙澄覺得他有些怪,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坐在了他身邊的石椅上。九郎這才看著她,道:“元昌的手下剛才已經來過,說你去鹿邑之后就被淮南王帶走了。” “是,所以才回來晚了。”雙澄又嘀咕了一句,“他的手下倒真是腿快嘴快。” “……他知道我在等你,所以先過來稟告一聲,難道不行?”九郎借著燈光看著她,“皇叔叫你去干什么了?” 她極度無奈地又復述一遍,然后才道:“你說他是不是要敲山震虎?” “嗯?”他揚著眉表示不解。 “就是警告我不要對你有壞心……”雙澄說著就蹙起了眉,“他問我以前住在哪里,大概是想暗示我,他隨時可以派人去查我底細。可我行得正站得直,才不會怕他去查!” 九郎心中卻不那么想,按說皇叔并不是那樣的人。聽說自其十五歲被封為淮南王之后,他多數時候都流連于揚州的歌舞瓦肆,常常攜帶美貌歌姬泛舟湖上,歡飲達旦。 “應該不是這個意思,等太平醮結束后,我還會去鹿邑城中拜會他,到時旁敲側擊問問即可。”九郎說罷,又端正了神色,“你身份特別,往后沒對我說起之前,不要再隨便離開。就像這回,皇叔雖然性情不羈,但倘若你在言語行為上有所冒犯,我又不在近旁,有誰能管此事?” “那難道要把我拴在你身邊了嗎?”雙澄知道他是好心,可還是有點不悅。他怔了怔,隨即道:“哪里要把你拴住?你覺得不自在了,只管由著性子亂跑亂飛去。”說罷,起身便想離開。 雙澄一把揪住他的袍袖,哼道:“倒是想飛,可是天黑了就找不到方向。” 他轉過身看看她,她又將手中的小瓶子晃了晃,“不要了嗎?我辛辛苦苦帶回來的呢!” 九郎從她手里接過瓶子,她攥攥他的衣袖。他皺眉,“松手,都弄皺了。” “松手你就要走了。”她笑著道。 他本來繃著臉,與她擰了一會兒之后,只得重新坐下。雙澄這才撫著他的黛錦袍袖,瞥瞥他,有意晃著雙足道:“你坐在這兒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