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你是否有難言之隱?”是皇帝待她不好?還是后宮有人暗算?向來并不多管閑事的韓震今日卻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 沈寧錯愕地看向他認真的面容,沉默片刻才道:“仔細說起來,恐怕是我的問題。是我太過貪心,不能達成目的只有逃開。” 韓震聽得不清不楚,皺眉讓她說個明白。 “哎,就是我想獨占椒房,皇帝不干,我受不了就跑出來了。”她爽性說了大白話。 韓震面無表情地瞅她片刻,才緩緩道:“你果真是有了五谷想六谷。” 他也覺得她是異想天開么?沈寧苦笑一聲。 她從來是個獨立獨行行為乖張的,有這等想法也不足為奇,然而旁的人也就罷了,她要求的是當今三宮六院的皇帝只寵一人?韓震難得地驚訝了。 “那你現下又想如何?”她如今再次現身,也就坐實了欺君之罪,她若是回了皇宮,怕也是死路一條。只是天家對她的態度卻頗為奇怪,按理應是大怒,為何還好吃好喝地供著,還不放心地撥了眾多士兵護送于她? “我……”沈寧差點就想請韓震想辦法帶她逃離,可她知道自己再不能這么自私,于是她的話語在舌頭上轉了一圈,笑嘻嘻地道,“不想怎么著,反正是死不了。” 韓震雖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但十分了解她的性子。他仔細看了看她的神態,沉穩地開口,“若是你想逃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沈寧心中升起暖意,她早已知道他冒險獨自一人前來就是因為不放心她,她搖了搖頭,“不行。” “不必擔心我,不會有人發現。”韓震隱瞞了真相。臨行前東聿衡親自召見于他,對他直言不諱。沈寧若有意外,他將承擔全部罪責。 可沈寧是他除了花破月以外惟一上心的女子,他對她沒有情愛之意,卻有一份保護之心。她拿一腔真心對待淪落花樓的花破月,以自己的方式不遺余力地幫助花家之事。并且他能從戰場脫身,花破月能光明正大地恢復身份,里頭定有她的一份功勞。這樣的女子,他的確是尊重的。 “你別騙我了,那男人是怎么樣的人,我可比你清楚。”要是沒有萬分的把握,皇帝不可能就這么讓韓震在她身邊。沈寧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笑盈盈地看向他,“別擔心,我沒事兒。”末了她添了一句,“皇帝都不想讓我死,我又怎么死得了?” 韓震打量著她,而后輕嘆一聲,“沈寧。” 他難得這么正兒八經的喚她,沈寧端坐認真地應了一聲。 “你從長陽逃走,李家甚至不知你出了變故,你也從未去我御劍山莊尋求幫助,破月在宜州定居,你也從未與她聯系……怕是世上識得你的人無一知道真相。” “呃、我怕人多嘴雜。”沈寧笑嘻嘻地道。 韓震沉默了看了她一會,沈寧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當初,”韓震再次開口,卻說出了一個深藏已久的秘密,“李大公子遇上你的那一天,我也見過你。”他當日練了功,躺在樹上休息,忽地聽得一聲巨響,她穿著一身奇怪的綠色衣服躺在樹叢中。 沈寧猛地抬頭,大大吃了一驚。 ☆、83 那天見過的她的李家仆役都被子祺打發走了,沈寧還以為再沒人知道。 韓震并不意外她的驚奇,繼續說道:“你穿著奇裝異服,腰間還有奇怪的武器,無論如何也不像景朝之人。再見面,你卻成了李家沖喜的媳婦兒。”他停了停,“你身上有秘密,并且怕是除了李家大子之外再無人知道的巨大秘密。起初我并未探究是因與我無關,之后了解你的為人,從不追問卻是因為沒必要。” 韓震這簡而化之的酷哥性格讓沈寧想笑又想哭。 “你可知李子祺為了你的秘密,毒殺了大相師溫士伯。” “你說什么!”沈寧又是大大一驚。 “你果真不知么?”韓震佩服李子祺竟然連她也瞞著,“藥毒本是一體,李子祺既精通藥理,自是精通毒法。”他與溫士伯云州一面之緣,見他步伐輕盈,面色紅潤,并非突斃之相。他直接找了李子祺對質,李子祺卻是供認不諱,但對理由諱莫如深,那時的他便知此事定與沈寧有關。溫士伯已死,李子祺將死,他除了將此事當作秘密也別無他法。 “子祺他……”竟為她殺了人!沈寧一時震撼不已,連話也說不全了。 “你今日想說出來么?能讓那個與世無爭的病公子不惜毀了清譽殺了一代相師的理由?” “我……” 韓震此時神色一凝,以手勢告訴她有人來了。 果不其然,彈指間的功夫翠喜的聲音便響起在門外,“娘娘,您睡下了么?奴婢給您添些香料。” “熏得慌,不必了。”沈寧揚聲回道。 “是。那娘娘您好生歇息,奴婢告退。” 腳步遠去,韓震對她點了點頭。 沈寧還是不知該對他說些什么。世間沒有一個人了解真正的自己是很可怕的,她心頭有個聲音亟欲想讓韓震得知真相,想讓另一個人分擔減輕心中的沉石,但她真能將這個超乎常理的秘密告訴他么? “……你不想說,我不逼你。”見她沉默,韓震知道他今夜的話令她難以接受,他站了起來,沈寧跟著站起來。 “你是我半個徒弟,是破月的至交好友,單憑這些就已足夠,你若有難處自可來找我們,”韓震道,“你不必孤單一人。” 沈寧的鼻頭有些酸澀。韓震不是傻子,他心中定有接近真相的揣測,可他不僅不離她遠遠的,卻依舊想盡辦法避開眾人只為對她說這些話。 “謝謝你,韓震,你不會知道你的這些話對我有多重要的意義,”沈寧用力眨了眨眼,不想讓眼淚丟人地掉下來,“我這輩子也不會忘了你的情誼。”她原來只覺這些話聽著虛假,但這時被感動不能自已的人們還能說得出什么華麗的辭藻呢? “行了。”明顯地韓震極為不習慣聽這些感激之語。他從來忌憚沈寧的一點,就是她什么話都能說得出口。像這樣兒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話兒,她竟也說得毫無不適。 眼尖地見韓震耳根子紅了,沈寧咯咯地笑了起來,“真的真的非常感謝你。” 韓震的回應是一言不發地自窗邊飛身離去。 隔了幾日,阿爾哚居然下起了雪。冰冷的寒風拂過沈寧的臉龐,她凝視著一夜之間掛上了冰錐的樹枝,又看向一望無際蒙灰灰的天空,眉頭微蹙,手指不自覺地在窗沿上輕點。 “娘娘,外頭風大,請進屋來罷。”病好自魯怙趕來的瀲艷縮在火壁前納著厚實的鞋底,心中擔憂皇帝所在之處是否也下了雪,這次親征準備倉促,她依稀記得登記在冊的只有幾件厚衣裳,并未準備冬日什物。這荒蠻的鬼地方! “娘娘,您何不也來為陛下趕制一雙手筒子,奴婢去庫房找著了上好的銀灰鼠毛,正在這里放著哩!”王守業的妻子留在老家,因此惟有妾室張氏在院里伺候沈寧,她坐在下首為瀲艷扯著線,脆生生地道,“陛下若是知道是娘娘親手做的,定將十分歡喜。” 瀲艷對這妾室拍的馬屁十分不以為然,旁的娘娘還深以為然,只是這位與眾不同的娘娘,連針都穿不過眼兒! 沈寧一笑,并不回頭,“我不會女紅。” 小妾終是沒能控制自己的驚訝,這……還有不會女紅的娘娘! 低著頭的瀲艷露出一個果然的表情。 門外層層通報,沈寧得知是皇帝派來的信使,讓人傳了進來。 這回來的是上回的傳信兵。 沈寧第一句就是問:“你一路來,都下雪了么?” 傳信兵跪在地下答道:“回娘娘,小的并不曾遇雪,惟有今日見阿爾哚下雪了。” 沈寧這才發覺人還跪著,忙叫他起了身,又讓人給他喝兩口酒暖暖身子。 傳信兵謝了沈寧,吃了兩杯酒,隨后自身邊解下一個布袋,先拿了一封蓋了玉璽的信給沈寧過目,沈寧打開,里頭是東聿衡親筆,告訴了她大軍現在吉木奇,欲繞過玉田河往且央行軍。沈寧微微皺了皺眉,看下去卻是斥責她去信不合規矩。 沈寧松了口氣,而后撇了撇嘴,和顏悅色地對傳信兵道:“辛苦你了。” “娘娘,陛下還囑咐小的把一樣東西交給娘娘。” “什么東西?” 傳信兵小心翼翼地從布袋拿出一根包著泥土的樹枝,雙手奉給沈寧。 瀲艷并小妾丫鬟都好奇地注視著那一段枝椏,沈寧接過,仔細看了看還翠綠的樹枝,挑了挑眉問道:“這是要我種樹?”他莫非是嫌她無所事事? “陛下說了,此樹在大景極為少見,讓娘娘不可假手他人,用心栽植帶回景國去。” “……”她連棵水養植物都養不活,他是不是找錯人了? 傳信兵本已無事,可見沈寧一臉平靜,不由面帶微笑,低頭問道:“不知娘娘可認得這是什么樹?” “不認識。”沈寧受教,想想應該問一嘴,“這是什么樹?” “小的聽當地人喚此為相思樹。” 沈寧一愣。 知州小妾率先驚喜,臉頰兒也紅了,好似是她收到了這份意外之禮一般,“娘娘真真好福氣,陛下在行軍中也想著娘娘哩!”好個多情的帝王! 沈寧自知失態,輕咳一聲,“不過叫這個名兒罷了。” 傳信兵適時道:“小的看見是陛下親手摘下來插入泥里交給小的,并囑咐小的除娘娘外,任何人等不許碰這枝條。” 瀲艷的眼神黯了下來。 沈寧莫名地覺著手中枝條有些燙手,“辛苦你了,去休息罷。” “小的告退。”傳信兵輕呼一口氣,自己應是多嘴多對了罷?不然圣上內斂,娘娘遲鈍,這千里送的相思豈不白費? 待傳信兵走后,沈寧愣愣地握著相思樹枝許久,直到瀲艷問她才回過神來,“娘娘,不知陛下如今身在何處?” 沈寧這幾日閑來無事,早讓徐翰拿了張粗繪的克蒙地圖來看了一遍,她清楚知道東聿衡欲行軍方向,可她對他的如實相告有所疑惑。她微微皺了皺眉,含糊答道:“就在阿爾哚的西北方向。” 瀲艷哪里知道這說得到底在哪。她也恐是機密不敢多問,隨后又問道:“那末咱們這些趕制的冬衣可否奉呈到陛下手上?” “哦,應該不用了。”如果她猜得不錯,這場戰事怕是這幾天就要告一段落了。 瀲艷聽她口氣冷淡,心頭火起,憤憤不敢言。 沈寧讓瀲艷等人先行離開,看向樹枝沉沉一嘆,雙眼一閉,將其扔進了火中。 又隔時日,阿爾哚并景朝各地陸續傳出捷報,天子親率大軍與威武大將軍黃陵于庫木里山生擒克蒙大汗努兒瓴,殲克蒙軍六千余人,俘降萬余,獲馬、牛、羊數萬余,并輜重無數。 舉國歡騰。 沈寧也接到了御筆密信,信中志得意滿,細述擒將破敵經過,不難看出此戰讓年輕的皇帝達成夙愿,極為喜悅。 原來東聿衡早派人去了那加做說客。元毅殺了諸兄弟,惟留了一個平日照料于他的二皇子元和,不殺卻軟禁于室。待元毅死后,元和被放了出來,卻被努兒瓴手下監視做了傀儡大王。景朝說客與元和一番密談,元和為那加生死存亡又與元華公主促膝長談,誰知公主元華看似溫婉,實則是個野心之輩。她雖心恨努兒瓴,卻依舊隱忍。她向元和要了秘毒之方,卻一再含糊其辭。直至東聿衡魯怙大敗克蒙,國之秘毒被破,努兒瓴潰敗而逃,她才密信與大景合謀,然而卻提了條件,要求大景事成之后扶持她成為那加女王。 東聿衡自有算計,與之達成協議。隨后元華傳來努兒瓴藏匿之處,東聿衡與眾將細謀再三,決意與黃陵分兩路迂回挺進,不僅可以迷惑敵人視線,也可回頭包圍努兒瓴殺他個措手不及。東聿衡怕送與沈寧的信被敵人攔截,因此只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謊言。 可努兒瓴得知情報,卻打算趁機背后偷襲黃陵率領往密什去的軍隊,元華得知消息,十萬火急地送出密信,東聿衡當機立斷掉轉馬頭企圖包抄于他。大軍星夜急馳,偏逢這夜竟下起了雪,大軍艱難可想而知。皇帝當即減兵裁員,只與兩萬精兵冒風雪疾進,在努兒瓴抵達的當日下午便出現在其后方,與黃陵大軍成包圍之勢,景軍士氣大振,一舉擊潰敵軍,黃陵更是生擒努兒瓴。 沈寧不禁勾了勾唇,輕嘆一聲。而后看到他將押解努兒瓴不日即返,眼中幽光閃過。 信末還不忘問她可有好生栽植枝椏。 沈寧幽光暗閃,對傳信兵道一聲辛苦。 傳信兵卻又拿出了一封信,上頭卻是大皇子東明奕宮印紅泥。 沈寧稍稍錯愕,打開卻是如出一轍的意氣風發,言語中比之其父更為狂傲自喜,落款甚至飄逸得讓她認不出名兒來。 她不由失笑。 傳信兵請她回信兒。沈寧抿了抿嘴,在給東聿衡的信中比上回多寫了一個字:“賀平安”,而回給東明奕的信上,她中規中矩地按制式寫了開頭,只讓他天冷加衣,其他也并不多說,落款沈寧。 ☆、84 九月三十日。霜降。俗語云:一年補透透,不如補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