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一路風平浪靜,努兒瓴也再無兵力撥出來劫持戒備森嚴的沈寧一行人。 離開了東聿衡,寧靜下來的沈寧默默地坐在車里,成日一動不動地眺望塞外荒涼的風景,混沌已久的思緒總算一天天清明,她回想著樁樁件件的事情,眼底也終于露出一絲沉淀過后的堅定。 “韓大哥,聽說你認識馬車里頭的娘娘,你今夜也帶我進去看一看好不?”忽地車外傳來甜美帶嬌的聲音,讓沈寧回過神來。 怎么還有年輕女子的聲音?莫非是身懷絕技的江湖俠女?她頓時往黃蓉、小龍女等傳奇女子身上想去。 外頭韓震騎馬護在沈寧右側,見一直陰魂不散的昆山派千金段秋霜依舊追隨著他,心中無奈之極。去年段秋霜跟在他身邊因一次打斗自發舍身相救,被人劃破臉頰毀了容,從此以紗遮面。昆山派掌門愛女心切,老著一張臉皮親自上御劍山莊提親,自知女兒容貌已毀,讓她做小做妾也愿意。韓父礙于兩家交情,惟有含糊其辭,而這段秋霜更是以他的妻子自居處處跟隨,他一發怒她便尋死覓活,說是他嫌棄她美貌不再。 他從來只將她當小姑娘,又心系花破月,因此并不認為自己娶了她就是對她負責。然而家中二老基于江湖道義,已再三勸他迎娶段秋霜進門。 “莫要胡鬧,回后頭去。”他不留情面地道。 “韓大哥,求求你,只看一眼,你就答應我罷!” 韓震皺了眉頭,不予理會。沈寧從車廂里打開了窗閣,稍稍仰頭,看向與韓震并肩策馬而行,蒙著緋紅面紗腰間佩劍的妙齡女子,她瞇了瞇眼好奇地問道:“韓震,這位姑娘是誰?” 韓震頓了頓才回答,“世叔之女。” 段秋霜見里頭的皇妃娘娘竟主動與他們搭話,心中一陣激動,可聽到韓震的答話又不滿意地噘了嘴,清音朗朗地道:“秋霜見過娘娘,娘娘,韓大哥是秋霜的未婚夫婿。” 她自以為行了禮數,殊不知素未謀面的平民女子壓根就不能在皇妃叫喚前開口,更別提坐在馬上一句輕飄飄的“見過娘娘”。 “大膽民女!”徐翰冷顏喝道,段秋霜身后的黑甲軍得令,揚鞭卷了她坐騎馬腿,眾人聽得一聲慘叫,只見段秋霜狼狽地摔下馬去。 沈寧正因她的話而驚訝,不料見她摔了下去,不由皺眉道:“徐統領,小姑娘是江湖女子,怎能知道諸多規矩,教訓兩句便是了。” “奴才知道了。”徐翰微訝,拱手回道。 大軍并未因此事而停留,韓震依舊護在馬車旁徐徐向前,沈寧睨他一眼,“你方才怎么沒出手?” “讓她受點教訓也好。”韓震側臉看向趕上前來的昆山派幾名弟子,搖了搖頭。 “她說是你的未婚妻。” 韓震聞言似有薄怒,又覺難以啟齒。 “或許你可以考慮一下,你與大花這么耗著也不是個法子。”沈寧故意道。 “你莫忘了你曾與我承諾了些什么!”韓震聽她說出這話來,不由瞪她一眼。 沈寧自覺理虧,嘿嘿笑了兩聲,轉過頭朝著玲瓏道:“你幫我叫個人看看那姑娘傷著沒有,讓她到這兒來坐會兒。” 玲瓏道:“那丫頭身份低微,又不知禮數,奴婢怕她又冒犯娘娘。” “沒事兒。” 玲瓏只得遵命。 韓震自然也聽見了,他粗聲道:“你莫要多管閑事。”她古怪難測,如今頂著個后妃身份,更是令他忌憚。 “放心,我有分寸。”沈寧笑著擺擺手。她停頓片刻,轉而正色問道:“韓震,你為什么又來了戰場?” 韓震沉默片刻,才道:“有些事情擔上了肩,就不能輕易卸下。” “你們男人總是有太多要背負的東西。”沈寧不知說給誰聽。 “……韓某倒是發覺身邊婦人個個心負重擔,頗有陰陽倒錯之嫌。” 沈寧聽出言外之意,笑了一笑。她想大千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都在心底希望做個小女人,能有一個愛她的丈夫依靠,然而世上安得眾多如意事? 段秋霜被帶到了車前,她先是帶些怨懟地看了韓震一眼,韓震卻是冷面看也不看。 沈寧讓人停了馬車,段秋霜被教著在車下請了安,得了沈寧首肯跳上了車。 段秋霜躬身進了馬車,首先看到了素凈華裳端坐榻上的沈寧,她心想這娘娘容貌也不過爾爾,再一細看見著她臉側上還未全然愈合的鞭傷傷疤,不由心里一驚。她的臉上有這么一道疤痕,怎地還能獲得皇帝陛下寵愛? 玲瓏拿了一張小馬凳給她,道:“面見娘娘怎能以紗覆面?” 段秋霜是家中嬌女,因父是昆山派掌門,周遭都讓她幾分,故而養成了惟我獨尊,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方才因沈寧受辱,又見韓震漠然置之,心中不免有些怨氣。見沈寧正似笑非笑地直直盯著她看,悶悶說道:“民女面容已毀,因此不能取紗。” 沈寧一愣,笑道:“沒事兒,我臉上也有疤,咱們同病相憐。” 聽她口氣溫和,段秋霜想一想,說一聲“失禮”便摘了面紗。 沈寧看向她青春洋溢的嬌俏臉蛋,心中暗道韓震艷福不淺,可隨即又疑惑問道:“你說你毀了容……” “娘娘請看。”段秋霜側了臉撩了頭發,沈寧才看見她的耳側有一道尾指長的細疤。 沈寧沉默地點了點頭。 ……假如那種也叫毀容的話,她的臉叫什么?重度傷殘? “你的臉,是怎么……受傷的?” 段秋霜仔細遮了傷處,才回答道:“我……民女……” “要先說‘回娘娘話’。”翠喜打斷她。 段秋霜心中更不耐煩,道:“回娘娘話。”做娘娘有什么了不起。 “不必拘謹。”沈寧微微一笑,又對翠喜道,“她還是個小姑娘,別嚇著了她。” 段秋霜見沈寧一直對她和顏悅色,便以為她也知她是昆山派掌門之女,因此底氣足了一分,道:“回娘娘話,民女的臉是為了救韓大哥而傷。” “哦?” “去年我等自克蒙回景,路經途中偶遇韓大哥仇敵襲擊,民女為攔下刺往韓大哥身上的暗鏢,以身相護,因此才不慎毀了面容……” 韓震還要這小女孩出手相救?自知韓震武藝的沈寧心有懷疑。 沈寧的懷疑確是對的。韓震那時已知飛鏢來襲,本已做好還擊準備,不料段秋霜突地從旁撲來,還是他猛地拉開才令她只傷了耳側。然而這事實真相至今惟有韓震知道。 “那末是韓震為答謝你的救命之恩,因此答應娶你過門?” 段秋霜道:“如今我、民女已無顏見人,倘若韓大哥不娶民女,民女只能做了老姑子了。”她頓一頓,“況且韓段兩家世家交好,伯父伯母都已應允,韓大哥自是不能違背父母之命。” 沈寧皺了皺眉。 韓震在外也皺了皺眉。 “唉,我看你這傷算不得毀容,頭發遮著誰也看不見,往后傷疤也會淡去。”沈寧笑道。 段秋霜有些猶豫道:“謝娘娘吉言……” “我看段姑娘你是江湖兒女,生性豁達,為何因這點小傷扭扭捏捏,你看我也不在意。”沈寧指指臉側的傷疤。 段秋霜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沈寧笑一笑,繼而說道:“好姑娘,你聽我說,韓震他已有心儀的姑娘……” “這我知道,”段伙霜無禮地打斷她,臉色也沉了下來,“只是娘娘不知,武林中人信義為大,韓大哥他斷不會因小情小愛背叛信義大事。”她不想這娘娘竟知韓震之事,并且竟還是個說客。 “放肆,你竟敢打斷娘娘說話!”玲瓏喝道。 段秋霜三番兩次被婢女喝止,心中不滿更甚,她眼有不滿地看向沈寧,嘟噥道:“娘娘的臉怕也是因救了皇帝陛下而受了傷罷?”她都當了娘娘,她只當御劍山莊的少夫人也要管么? 這姑娘……著實太需要教育了。難怪連韓震都忍不住要教訓她,所以說江湖俠女也要學些文化知識,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好么! 沒等玲瓏再次喝止,沈寧這回先怒目而視:“好個沒規沒矩的丫頭!” 皇帝臨行前曾仔細囑咐萬不可惹娘娘惱怒發火,玲瓏一驚,頓時道:“娘娘息怒。” 徐翰聞言,立即讓人停了馬車,揚聲問道:“娘娘,發生了何事?” 沈寧并不答他的話,卻是說道:“來人,把她給我架出去!” “娘娘恕罪,秋霜知錯了。”段秋霜嚇了一跳,這才發現事情嚴重。 誰知無人理會,車夫跳下馬開了車門,兩名黑甲軍立刻上前將段秋霜拖了出來。 段秋霜被狼狽拖下馬車,沈寧在車內厲聲道:“讓人把她送回家中,讓父母好生管教!韓震身為一代大俠,此等嬌蠻女子怎能配得上?傳本宮的旨,此女子永不得嫁入韓家,決不能為韓震大俠妻妾!” 睿妃娘娘一遷怒,竟將別人姻緣也拆了。可她盛怒之下誰又敢勸?押著段秋霜的兩個黑甲軍領了命,段秋霜愣愣地聽完她的話,不敢置信地大聲喊道:“不!你不能這么做!” 韓震下了馬來,卻是躬身領命,“草民遵命。”而后他揚手讓昆山派弟子上前,一黑甲軍將方才沈寧所言復述一遍,將人推給了他們,“快走罷,娘娘開恩,不曾打罰。” 段秋霜不想這娘娘卻不像平日對她慈眉善目有求必應的各派前輩,只不過一語之失,她就令她永不得嫁入韓家?她發了瘋似的尖叫,“你憑什么!你憑什么!我爹爹是昆山派掌門!韓大哥!韓……” 昆山派大師兄當機立斷,點了她的啞xue。他怕這無法無天慣了的師妹再說下去,昆山派都要因她陪葬了。她怒吼的可是當今睿妃娘娘啊! 幸而馬車里的娘娘并不追究,昆山派弟子忙勸阻著將段秋霜拉走了。 “繼續啟程。”沈寧似猶有薄怒地道。 徐翰領命,看一眼昆山派等人,揚手又讓前后隊伍繼續行進。 韓震上了馬繼續趕路,他看一眼里頭正古里古怪笑瞅他的沈寧,若無其事地轉回頭,然而唇角的一絲笑意終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不得不承認沈寧這亂來的性子也有所幫助,段秋霜之事雖無足輕重,但終究是個不小的麻煩。他自不能與她一般見識,可由得她處處胡說,也怕眾口鑠金。如今沈寧三言兩句就解決了這難題,他也確是輕松了許多。 呵!一點兒也沒變。這婦人。 韓震搖了搖頭,對這半個徒弟稍稍放心。 浩蕩隊伍并不急行,花了五日才到如今景人與克蒙人參半的阿爾哚。皇帝派來管轄的阿爾哚知州王守業與駐城將領早已得知消息,齊齊在城門恭候。沈寧由著他們安排,住進了一原克蒙大貴族之家,徐翰布置黑甲軍將偌大的屋子層層防守,沈寧住的院子更是守備森嚴。 徐翰帶來一名傳信兵。說是陛下讓娘娘寫信兒報個平安,沈寧抿了抿唇,只寫了平安二字,連勿念也不寫,折好了交給傳信兵。 傳信兵著實錯愕,他看娘娘大筆一揮,頂多只寫了兩個字,連皇帝陛下親啟的字數都不夠。娘娘難不成這就算寫完了? 沈寧皮笑rou不笑地打發了他。 這天夜里,沈寧讓眾婢退下休息,才一轉身卻見韓震自窗邊飛身而入。 她小小嚇了一跳,旋即挑眉笑道:“看來這防守還是不能夠防備高手。” “我也是正大光明地進了后院才闖得進來。”韓震間接證明這院子的銅墻鐵壁。 沈寧失望地搖了搖頭,而后問道:“只是你做什么闖進來,你要見我說一聲便是。” “你身邊總有旁人。” 他難不成有什么秘密要說?沈寧讓他坐下,為他倒了杯茶,笑笑說道:“什么好事?莫非與大花把日子定了?” 韓震自嘲一笑,“怕是得我下了黃泉才有望了。” “不然……我再仗勢欺人,頂個睿妃的名號強令大花下嫁?”沈寧摸摸下巴。 韓震瞅她一眼,“我來并非為了這事兒。” “那是為什么?” “為甚你一年前詐死逃跑?” 沈寧不料他竟問及此事,清咳一聲,道:“私事,一些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