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佛子友人。” 荀靖之聽到了雷聲,“轟隆”一聲。雨水嘩嘩作響。青蛙和蟲子在草叢中鳴叫。他以為這是在堂庭山上,他還叫“奉玄”,他的屋子里有一只蝎子,佛子睡在他的身側。 在睡醒的那一瞬間,荀靖之分不清時間與地點,唯有心臟在瘋狂跳動。悸動。情竇初開。時間倒流,他聽見雨聲,那動心的感覺隔了多少年……十年還是九年,或者八年?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第五岐是攬著荀靖之睡的,荀靖之在醒過來后,漸漸知道了,他叫荀靖之,如今不是在堂庭山上。他不必刻意和第五岐拉開距離,他可以抱住第五岐。于是,他將頭向第五岐的頸側偏了偏,想在第五岐的懷里繼續睡下去。 繼續睡吧。 第五岐的身體溫熱。窗外的雨發出聲響,荀靖之躺在第五岐的懷里,閉上眼睛,在心中自問:為什么他是從堂庭山的一場雨里醒過來的呢? 春雨。佛子打著一把紙傘來堂庭山找他,他們在雨里清談,佛子講了雪獅子的故事。晚上他們睡在一張床上。 那時,他躺在床上,心臟狂跳,他不敢動。 是因為他不喜歡建業的春雨嗎,所以他不會夢見建業的春雨。他在雨里跑啊、跑啊,去見六如比丘尼。他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以為他這輩子都找不到第五岐了。他不喜歡那場雨,但是那場雨后的月亮很美。雨過天青,萬物如洗,或許那月亮就是水月,亮得像銀子一般。 夏天,他在堂庭山上時,在夏天過雷齋月,隱機觀閉觀,所以他沒在夏天見過佛子。去年初夏,第五岐有了宅邸,梅雨時節,他們在第五岐的宅邸里聽細雨打芭蕉葉、聽碧琉璃珠簾在雨里晃動。 南方天氣潮濕,初夏無風,身體黏膩。 第五岐給他冰塊。 建業夏天的雨,比春天的雨讓他喜歡。 秋天的雨,和賀蘭奢有關。荀靖之有些記不清賀蘭奢的樣子了,他只記得賀蘭奢戴斗笠,斗笠之下,有一雙曾經愛哭的眼睛——后來眸色沉沉,看不出絲毫愛哭的樣子。 賀蘭奢和撫子內親王在屋中彈琵琶,不知道為什么,屋中著了火,大火金光獵獵,像是要吞噬所有人,賀蘭奢抬頭看著那火越燒越高。火……火是與死亡有關的顏色。 清姬在大火中流出血淚,一條巨蛇痛苦地用身體抽打guntang的銅鐘。 荀靖之夢見賀蘭奢站在大火中的屋頂上,他用劍刺他。賀蘭奢的劍叫什么……記不得了。 火。韋衡的血rou之軀被燒化在火中。火越燒越大,第五內相死在一場在血雨中燃起的大火里,第五家被燒塌了一大半。 太極宮陷入火海,哀太子葬身于那片火海。 荀靖之這時不知道,秋浦要燃起一場大火,那是一場遠比太極宮火海更盛大的火焰。火是與死亡有關的顏色。 冬天呢……冬天的雨是什么樣的。冬天會下雪。 一半是雪,一半是火。 宣德。 宣德的智門寺琉璃塔。 荀靖之想起來他在智門寺重遇第五岐——第五岐說自己叫“佛子”,荀靖之那時很生氣,那簡直不是生氣而是憤怒了,第五岐原來會說話。 第五岐說自己困了,荀靖之替他守著佛殿的門。 狂尸遍地亂跑,第五岐提著劍,劍尖淌血,他叫他“好友”。 “佛子友人”,荀靖之想起自己最初怎么稱呼第五岐,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佛子友人。 那出現在雪中的十七歲黑衣少年,真的是如今的第五岐么? 荀靖之也不敢細想那年的“奉玄”。 他覺得那時的自己雖然修道,卻冷酷而單純,殺氣很重——絲毫都不輸給佛子。他們兩個說話的時候少過拔劍的時候,殺狂尸。殺。到處殺。 那真的是他么? 他躺在第五岐的懷里,回憶過去的事情。 第五岐似乎是醒了,摟緊了他,如安撫一般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 過了一小會兒,第五岐問荀靖之:“奉玄醒了?” 荀靖之“嗯”了一聲。 “傷口疼么?” “傷口?” “肩上。” 荀靖之這時才察覺到后肩處沉悶的痛意。那痛意很鈍,如果第五岐不提醒他“肩”,他幾乎想不起來去察覺它來自身體的何處。手腕的舊傷、各處的舊傷,都隱隱作痛,原來后肩上也在痛。 第五岐說話時的聲音很清楚,荀靖之知道第五岐醒了,說:“不疼,渴了。” “渴了么?我叫人來。”第五岐躺在床的外側,他伸手微微拉開了床帳,微弱的燭光透了進來。 荀靖之瞇了一下眼睛。 第五岐起身,荀靖之拽了第五岐一下,說:“我也想坐起來。” 荀靖之發現自己的身上的傷口已經被包扎過了,他的傷在肩上,雖然并不嚴重,但他不敢亂動,害怕傷口崩裂——崩裂了得重新包扎,何必費那么多事。 第五岐借帳外的微弱燭光扶荀靖之坐起來,幫荀靖之披了一件衣服,小聲對荀靖之說:“奉玄太瘦了,我都不敢抱你。” 荀靖之哄第五岐說:“沒瘦,濁氣日去,滿身清氣。” “嗯,沒瘦。”第五岐語氣敷衍地回荀靖之道。 荀靖之知道第五岐這是不高興了,第五岐不高興了就會這樣說話,故意讓他知道他不高興了。每次第五岐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荀靖之只是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