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羊水破裂，他們降臨于世，各自發(fā)出了哭聲。他們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在二十五年前的十一月初四，他們遭遇了自己的出生。出生使得他們不但離開了母親，也離開了彼此。一道真假難辨的預(yù)言讓他們從此分開。他們甚至很少有仔細(xì)看一看對方的機(jī)會。

    何謂兄弟？在二十多年的生涯中，荀靖之其實不明白何謂兄弟，他曾經(jīng)將韋衡當(dāng)作兄長，然而韋衡對他的關(guān)愛里摻雜著利用。他同樣不會說，他和第五岐是好兄弟，因為第五岐是他的好友、是道侶。

    其實，在荀靖之說出“永不相害”之前，荀彰之也不明白何謂兄弟。對他們來說，對方只是長久地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在長久的缺席中，對方變成了陌生的親人、假想之?dāng)常蛟S也是自己存活于世的另一種可能性……

    荀靖之曾說過一句“永不相害”，當(dāng)這句話被說出時，荀彰之放下了對荀靖之心防，不知道為什么，荀彰之就是相信他的弟弟說的是真的。現(xiàn)在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扶住了他，于是他不再緊繃著身體，借著對方的攙扶放松了下來。

    弟弟，這個詞很奇怪。荀彰之有很多表兄弟，他們都是弟弟，可他對他們沒有太多的好感。荀彰之的身份很尊貴，這不意味著他活得隨心所欲，相反，他活得并不容易，許朝臣民深深愛著母親，他年幼時分享了母親的無限榮光，被母親庇護(hù)在身下，然而這光芒一朝隕落，在黑暗到來之刻，他被推到了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母親離去時，荀彰之的年紀(jì)不大，那時他的一眾表弟們比他更小，可稚子說出的冷言冷語，實在是冷言冷語，諷刺的話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他出生后沒有了父親，后來又失去了母親的庇護(hù)，外祖父被困在深宮之中，姑母被逼死……

    荀彰之在年少時便體會到了從云端掉下來的感受。他厭惡哀太子的兒子永隆，事情或許無關(guān)永隆，但是永隆確確實實取代了他的位置。姨母要他小心飲食，他不敢吃哀太子送來的東西，后來連姨母送來東西，他也不敢碰一下。

    他本來是一個強盛的朝代的后繼者，他以為自己需要防備的只有他的親弟弟——只是一道預(yù)言，他以為自己的命運正如許朝的國運，廣博深厚，將有無限希望。然而。

    然而。

    一只天手撥弄風(fēng)云，它輕輕屈指一彈，他便失去了一切。

    如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又即將成為許朝的繼位者。

    在此刻，他有兄弟。

    荀彰之和荀靖之一同在蘭陵郡住了兩天，荀彰之請舞者為他們跳舞，將自己的華麗的衣袍賜給舞者，告訴他的弟弟，當(dāng)初他們的父親就是這樣引起了母親的注意——戴花冠子的男舞人跳莊周夢蝶之舞，因衣袖窄小，舉止不類蝴蝶，落落大方的貴族青年脫下了紗袍，讓舞人穿上繼續(xù)跳舞，舞人再舉手時，栩栩如蝴蝶。母親記住了莊周夢蝶之舞，也自此記住了那灑脫的青年，那人是她未來的丈夫。

    蝶夢雖輕。

    在這短短的兩天中，荀靖之從哥哥的身上隱約窺見了父親的身影，父親是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將軍，為人瀟灑，通曉音律，能說圖倫語，最愛橫吹樂府；母親脫離開他的模糊的回憶的束縛，在哥哥的話語間，行走在更廣闊的世界中——她不僅僅出現(xiàn)在深宮中，也出現(xiàn)渭水河畔、手足或名士的宴會上……

    荀靖之從荀彰之身上找回了早已變得淡漠的至親之情，一如他將這樣彌足珍貴的東西帶給了他的兄長。

    作者有話說：

    1《小雅·常棣》

    2《論語》

    第206章 淮泗1

    長江，淮河，黃河

    荀靖之和荀彰之一起在蘭陵住了兩天，荀靖之從自己的哥哥手里接過了北伐事務(wù)。趙茂比荀靖之晚到蘭陵一天，在建業(yè)時，他向曹霸道歉，曹霸讓人把他從牢獄里放了出來，把事情告訴了荀靖之。荀靖之身邊正缺可用之人，他讓趙茂直接到泗州來。

    趙茂離開建業(yè)之前，曹霸讓他替自己給高平郡王捎一壺好酒。曹霸面上冷得厲害，在趙茂要走時，對他說了一句：“活著回來。”

    作為武將，曹霸對一個曾經(jīng)在自己背后拿刀指著自己的人，說出一句“活著回來”，已是最高的祝愿。

    趙茂到達(dá)蘭陵后，荀彰之為荀靖之引見了一些官員和將領(lǐng)，趙茂一同見了眾人。荀彰之給了趙茂新的武職，勸勉他在北方立一番功業(yè)。荀彰之將自己的幾個心腹官員留給了自己的弟弟，他和荀靖之兩個人既然是孿生兄弟，眾官員倒是省了不少事，他們不必去記新來的長官什么樣——新來的長官，長得和荀彰之幾乎一樣。

    十二月二十一日，荀彰之準(zhǔn)備返回長江之南，回去見陛下。荀家人病的病、傷的傷，生離與老病死的惡兆竟已在不知不覺間圍困了宗室，使宗室縈繞上了蕭索的頹氣。陛下身側(cè)少有至親之人，荀彰之該回去了。

    陛下因身體抱恙，依舊留在秋浦，近來常常暈厥。陛下親自寫了一封信，字跡如故，可是信的內(nèi)容不太好：陛下說自己每日難進(jìn)飲食，他覺得自己的嗓子似乎變細(xì)了，變成了針尖那么細(xì)，吞咽的動作讓他感到痛苦，可是他整個人看著卻比往日胖了——那是虛浮的水腫。

    人在疾病的折磨中，失去了原來的樣貌，陛下的腿腫起來后，比原來粗了將近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