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第五岐已經很久沒有寫過信了,荀靖之每天都在擔心他。第五岐曾在日本國抄經靜心,在十二月之前,荀靖之也每日抄經,他每日抄一品《妙法蓮華經》,抄經的時間是他從繁雜的事務中抽出的,摒除雜念、專門去想他的好友的時間。這是只屬于第五岐的時間。 盡行諸佛無量道法,勇猛精進。精進者,以不懈故。勇,無畏于生死,不懼于困局;猛,人須立上志,使猛志恒在。 荀靖之不避諱言死,但他知道第五岐一定還活著,第五岐必須活著。開戰之后,書信難通,可以理解。他會等到第五岐給他寫信。 至于泗州動蕩,沒關系,荀靖之抽了身下的踏云騱一鞭,拼命向北揚州趕路,沒關系,只要他哥哥還在、只要大部分士兵沒事,他們就還能重來! 長公主在信上說,泗州的動蕩始于東部:荀靖之的哥哥郇王荀彰之以為初戰告捷,眾將士可以稍稍休整,下令停止進軍。在泗州被招降的將軍陳慶貪功,違逆號令,與幾位原泗州的武夫將士聯合,帶兩萬軍進入泗州的膠東一帶,想處理膠東的尸疫,獨攬戰功。不料情況失控——陳慶身死,軍隊群龍無首,潰散逃亡,尸潮四散,泗州東部陷入了混亂。 陳慶,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這兩個字會在史書上被一筆帶過,這個名下的人鮮活的一生將被一次錯誤掩埋。荀靖之恨這個他沒有親眼見過的人。陳慶不明白嗎,他不明白嗎—— 尸群很危險。狂尸與敵國的士兵不同,它們不會投降,想要這種敵對的力量臣服,只能一個不留地殺死它們。軍隊在面對尸群時失敗,也不像遇到了敵軍遭遇失敗,士兵沒有假意投降伺機出逃的機會,只能選擇死,或被尸群吞沒變成狂尸——尸群直白、粗暴,沒有人的機心,也決不向人群妥協。 陳慶不明白!從東部回逃的兩千士兵將尸疫帶回了泗州中部,中部兩郡在六天內淪陷,郇王縱使想抽陳慶兩鞭,也找不到他早已被尸群撕碎的身體了,郇王下令再有違逆軍令者立斬,親自帶兵趕往中部的汶上郡。 天寒路滑,郇王騎馬時,奔跑的戰馬踩到了冰上,馬匹瞬間滑倒,郇王墜馬,當場嘔血,無法靠自己站起來。 泗州軍臣恐慌。 郇王強撐著身體出現在士兵面前,長公主擔心自己的這個外甥。長公主讓荀靖之立刻到北揚州來——騎馬的時候要倍加小心,盡力避開結冰的路。如果有可能,荀靖之要帶軍去一趟泗州。 今年是冷冬,淮水封凍,尸群可以輕易走過結冰的淮水,從泗州南下至北揚州,而北揚州如今沒有那么多兵馬了。許朝現在不可能退一步不要泗州,大部分尸潮必須在泗州就被截住,不能再南下了;而泗州的兵也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 陛下不在建業、陛下身體不適、陛下的詔書很慢才能傳回來——事發突然,長公主沒時間和錄公他們玩一些彎彎繞繞了。尚書左丞等人已趕往秋浦郡,只要陛下還活著就好,等其他大臣到了、等陛下的身體好了,陛下會處理身側的錄公的。江表門閥已經給自己落下把柄了。 澤晉和皇后殿下守在建業,荀靖之將趙彌留給澤晉,又將留在建業的三千精兵托付給了她,他把自己在外州的事務分別交托給了陳公綏和崔滌,這才趕往北揚州。 在離開建業之前,西園寺清正來了一趟高平郡王府,求見荀靖之。清正問荀靖之建業的局勢,向他尋求庇護,又問他自己和日本國諸多使者該不該撤回日本國。清正問得有些直接,他問完之后,荀靖之也在心里問自己:偏安南方的許朝還安全嗎? 不論安不安全,他都要盡力讓許朝變得安全,縱使只能是更安全一分,也一定要握住這微不足道的“一分”。荀靖之告訴自己:這是一個有漏世間,絕不是完美無瑕的世界,出現問題再正常不過。這世間不夠好,問題不在于它不夠好,在于他能在不夠好的世間去做什么。 友愛、孝悌這樣詞太容易被世情碾碎了,人之所以為人,在于人有責任。荀靖之如今姓荀,他是高平郡王,他就必須負起宗室子弟面對時局之時該負起的責任。荀靖之讓清正暫時安心。他安撫了清正,也是在安撫自己,隨后騎馬趕往北揚州。長公主沒有在沭陽,而是在北揚州北邊的褚蘭,他直接去了褚蘭。 時隔五年,在褚蘭郡的甕城中,荀靖之再一次見到了狂尸。青紫色的臉龐再次出現在他眼中,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禇蘭郡的甕城中關著十幾只狂尸,長公主請荀靖之登上城樓,她撿起落在城墻上的雪,捏了一個雪球,投了下去。有狂尸站了起來,它們向上看了過來,遠遠望去,它們竟也是人的模樣——荀靖之已經有太久沒面對過活生生的狂尸了,記憶里的尸群面目可憎,當他猛地再次看見它們時,被它們與活人的相似之處所震驚。 天氣寒冷,天上下的不只是雪,還有霰,凍碎的雨滴一般的雪糝夾在雪花間從天上墜落。長公主說話時,唇間呼出淡淡的白霧,她問荀靖之:“害怕嗎?” 狂尸在城下望著城墻上的人。 荀靖之攥緊了拳頭,說:“不怕。” 長公主讓士兵拿弓來,請荀靖之在城墻上拉弓。荀靖之脫了披風,接過了弓箭。鳴鏑飛出,一箭中心,狂尸被箭風帶得后退了幾步倒在了地上,它沒有死。幾只狂尸向著箭射來的方向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