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一個從盧州棄官逃回長安的北地高門子弟說,盧州尸群吃人、餓殍遍地,簡直是地獄,就算長安有痢疾,他也要跑回長安,再也不肯待在邊地了。 他棄官往長安逃命,走到盧州南部時,有一天遇到了一個沒飯吃小修士,小修士修劍術,身上帶一把劍,要找師姐一起回幽州,他問那子弟自己能不能和他們一起走一段路,子弟說自己也沒飯吃,帶不上他,那小修士就離開了,過了兩天,那子弟在羅源郡郡外又見到了他。 羅源郡郡外有不少從幽州逃來的難民,面色青黃,在頭上插了草標出賣自己。一個婦人就要餓死了,抱著已經餓死的孩子在城下哀哀地哭,聲音嘶啞,如同困獸。那小修士自己沒飯吃,幾乎一無所有,在現實中幫不了挨餓的人分毫,但是他拿出了自己有的東西,停在城下,為將亡者念往生咒。那婦人抓著他的手哀哀地哭,他為婦人擦去眼淚,念了一段往生咒,超度她懷中的亡子。 子弟麻木已久的心中忽然感受到一股酸澀的悲愴,羞愧感如同一只毒蛇咬中了他,令他坐立難安。他覺得自己也該施舍些什么,他還有力氣,他是個壯年人……他讓人分給了婦人半個麥餅。然而其他挨餓的人向他看了過來,目光如狼似虎,似乎要撕碎了他分食他的血rou——子弟嚇得立刻逃進了城里。 他在進城前問那小修士叫什么名字,小修士說他叫奉玄,子弟說帶他一起南下,但那小修士沒有和他們一起進城,只找他要了一些清水喝,拒絕了和他一起走。 乾佑八年是個荒年,到這一年,韋衡已經死透了。崔琬所認識的奉玄成了故事里的名字,他在聽故事時,以為奉玄最后也會餓死……沒想到后來奉玄成了高平郡王,他們又見面了。造化弄人,有時候崔琬很好奇,如果韋衡沒死,在度過了乾佑八年這艱難的一年后,后來的盧州會是什么樣的。如果韋衡不死,是不是韋德音也不會死,盧州不會失控? 天下崩亂,錯不在崔琬一個人,他只是在即將崩潰的高樓上放了一塊小小的石頭罷了。一塊小小的石頭不會壓垮一幢穩固的高樓。 如今崔琬身在另一幢高樓之中。 傍晚時,他與荀靖之、第五岐在這幢高樓中飲酒。他擔心南方音樂粗糙難聽,妙娘帶了琵琶陪他南下。暮色之中,妙娘清彈琵琶,他的侍女衡娘為他們抽作詩的酒籌,抽出來一支“哀樂生死”詩簽,以及一支“復”簽。 以生之多哀少樂勸飲,接詩之人要復上一個人詩句中的字。荀靖之抽出“四五六七”簽,起句道:白發者曰,浮云不可駕,一時富貴功勛。電光暴水有限身。 崔琬以三、三、七句式接詩,三三七連用,有拗怒之勢,其調險急,他接:白發何關少年事?美少年、思紛紛,過而不見北邙塵。 第五岐接:北邙阪,柏森森,新鬼昨日尚為人。 荀靖之反“四五六七”,道:昨日為夏今成冬,變化游走乾坤。一夜涼云轉、暗盡生晨。 崔琬說:晨起風、風生寒,狐裘熊席暖如春。沽新酒,酒已溫,秉燭勸君莫辭醉—— 夜色籠罩高樓時,燭光亮起,兩三只蝙蝠繞光飛舞。第五岐以一個北方的地名結束了全詩:去歲洛陽墳接墳。* 在高樓之中,夜色四合之時,以衰老旁觀,以青春起首,以墳結尾。 或許墳不是虛指,去年第五岐真的見到過洛陽墳接墳,崔琬想,第五岐不是任意來去的游俠、不是遁入空門的佛子,荀靖之不是離世異俗的修士,那他崔琬呢?妙娘彈奏《別恨》,琵琶有泣血之聲——當初騎疊跡、車屯軌,黃塵匝地、歌吹四起,如今無不煙斷火絕,閉骨泉里2,崔琬既笑且煩惱,舉杯痛飲酒,這次他不必擔心會有人刺殺他了,在這一夜,他把自己灌醉了。 恨,他是崔琬,出身清貴、文名顯赫、前途大好,他為何會有憾恨? 作者有話說: 1 《梁書·列傳·卷二八》 2江淹《恨賦》:若乃騎疊跡,車屯軌,黃塵匝地,歌吹四起。無不煙斷火絕,閉骨泉里。 * 電光暴水:《大般涅槃經·壽命品》:“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暴水幻炎,亦如畫水,隨畫隨合。 狐裘熊席:《呂氏春秋·分職》:公衣狐裘,坐熊席,陬隅有竈,是以不寒。今民衣蔽不補,履決不組。君則不寒矣,民則寒矣。 北邙:北邙位于洛陽之北,乃是貴人墳墓聚居區。曹植《送應氏二首》: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 第194章 囚鳥1 我若能得到一只鴿子 會稽郡為越州郡治,荀靖之是一州長官,自然要到會稽郡任職,崔琬在會稽郡南邊的吳寧郡任職,會稽和吳寧離得很近,走上一天也就到了。崔琬先和荀靖之一起到了會稽郡,他打算在會稽郡歇兩天,把精神養足,再去吳寧,他可不想風塵仆仆地就奔去了吳寧—— 他崔琬要做一個雅人,到吳寧郡時,該是穩重的,風雅有度、容光煥發。 荀靖之笑崔琬雅是很雅,不過喝醉了就不那么風雅了。六月初七那天,崔琬在延慶寺的高樓上喝醉了之后,不肯自己下樓,說自己腳軟,非要讓人把自己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