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郡守哈哈一笑,抓住崔琬話里的“踢斷狂尸的脖頸”,問崔琬:“郡王真有本事!崔大人和郡王一起見過狂尸,是不是算共患難了?” 崔琬說:“大人太抬舉崔某人了,郡王和宛春侯算共患難,我哪里算得上呢。” 郡守陪崔琬走到了高閣前,伸手請崔琬登樓。登樓時,上樓的木階狹窄陡峭,崔琬走到了樓上,喘了幾口氣,郡守請他抬眼向外望,崔琬抬頭看向高閣之外,發現東苕郡正籠罩在一團濕氣里,竟然如同處在云中。 延慶寺敲了鐘,一陣風從吹過,高閣檐下的鐵馬叮叮作響,樓下的紫竹竹海發出一陣“沙沙”聲。 崔琬問郡守:“云生千丈,風吹日老。大人,你看這云霧是濕氣還是雨氣呢?不知道今天東苕郡會不會下雨。” 郡守說:“是濕氣,不下雨,這種天氣我早就見慣了。” 崔琬說:“要是下雨就好了,我上次和郡王、宛春侯在佛寺里小聚,是一個雨天。那是一個秋天的雨天,是八年或九年之前的事情了。” 樓梯處傳來聲音,有人叫“大人”、“大人”,提醒東苕郡郡守該回去處理公務了。郡守對崔琬說:“實在不好意思。”和崔琬客氣了幾句,就告別了。 在雨里相聚是乾佑六年的事情了。郡守走了之后,崔琬忽然想起來了具體的年月,于是待在高樓上,將乾佑六年之后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乾佑七年,崔琬記得很清楚,就在這一年的冬天,他從韋衡身后推了韋衡一把,把韋衡推到了死亡中。 如今崔琬察覺到了自己的傲慢,而他成了一個不上不下的人——他已不能像當年一樣,或像盧仲容或他的叔父兄弟們一樣,完全不顧民生疾苦、把所有寒人當成豬狗,高高在上,驕傲于自己的出身,認為一切都因為出身而變得理所當然,沉迷于門閥的清高大夢中;可他又不能舍下自己的身份,總得固執地保留著自己的幾分傲慢。 不上不下。 崔琬一直在為自己的仕途謀劃,為了讓往后的仕途更加通暢,崔琬需要去地方任職。許朝正五品以下的官員,若想升職,需要參加吏部的銓選,崔琬的官職不到正五品,因此早在去年十月,他就去吏部參加了銓選,只要能通過銓選,他便獲得了升職外任的資格,走在了別人的前頭。 言、書、身、判,銓選所考察的,崔琬一樣不差,不過他知道不論自己答成什么樣,自己都會通過這次銓選——因為吏部主事的人是錄公的表弟,是江表門閥的自家人。 銓選有一道題,問如何處理災年,崔琬以為既然百姓拿不出糧米,除了減稅賑災之外,還可以要求士紳一同賑災,先保住百姓。 錄公的表弟是主考,出身寒門的陳公綏擔任副考官。錄公的表弟夸了崔琬,他看不起出身寒門的陳公綏,根本不和陳公綏說話。崔琬一開始也沒有將陳公綏當成一回事,直到陳公綏在聽完崔琬的回答后,和他說他的回答有問題—— 陳公綏說:“郎君,你要士紳出糧,想得很好,但你要不到的,你還會得罪人。要人錢米等于要人性命,你清貴不能代表所有人都大方。我現在要你給我二十兩銀子、明天和后天繼續給我,我說你若不給我,這個月潮州就有二百個人餓死,我想你只會覺得我有毛病,潮州人餓死,關你什么事——而牛馬餓死,又關貴族什么事?” 崔琬問陳公綏那怎么辦? 陳公綏給崔琬判了“過”,讓他通過了面答。陳公綏沒有判下“否”的權利,他回復崔琬說:“郎君,你有文名,你既是文雅人,不妨在山海之間多辦些宴會,宴請士紳,他們愛面子,都會參加的。他們一旦出門赴宴,百姓在路上賣些小東西,賺些從他們手里漏下來的小錢,就能活命了。郎君,我知道你出身高貴,向來做京官,如果你將來有機會外任,我請你去地方看一看民生疾苦,不要把外任當作是去地方搜刮錢財、游玩山水的三年長假。” 搜刮錢財、游山玩水,崔琬滿腹經史,一下子就想到了典故,美姿容者魚弘曰:“我為郡,所謂四盡:水中魚鱉盡、山中獐鹿盡、田中米谷盡、村中民庶盡。丈夫生世,如輕塵棲弱草、白駒之過隙,人生歡樂富貴幾何時?”1 人生歡樂富貴幾何時?崔琬把搜刮錢財、游山玩水的郡守當成典故,典故是被擱置起來的東西——他不認為自己會那樣做。不過,民生疾苦,其實崔琬不懂什么叫民生疾苦,修齊治平,崔琬空有一顆想做高官的心,很少體恤下民,他沒有感受過真正的饑餓。他是一個不餓的人,有太多像他這樣的人了,他們一腳把快要餓死的人們踩在腳下,不讓他們發出聲音,并且為他們畫虛假的麥餅,告訴他們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們會吃飽的。 崔滌曾給崔琬寫信,信中寫夏口城被圍困時,自己所感受到的饑餓:饑餓一點一點消耗他的意志,如同一堆灰土漸漸倒了下來,幾乎將他活活掩埋—— 沒有東西能吃,為了活下去,他們必須吃榆樹的樹皮。 餓,崔琬不知道這個字究竟能絕望到何種地步。崔琬想起來乾佑八年,許朝關東一帶曾發生過饑荒。幽州發生了蝗災、旱災,媯州多次請求朝廷賑災,盧州變得更加貧苦。崔琬身在長安,不愁吃穿,不過長安出現了痢疾,死了不少人。長安死得人再多,也不會有盧州慘烈,痢疾嚴重時,哀太子下令罷朝,崔琬和從邊州回來的官員閑聊解悶,桌案上擺著駝蹄羹和燒熊掌,在閑聊中,他聽一個從盧州逃回來的官員說起了“奉玄”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