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荀靖之想了一會兒,說:“好友,我覺得仁義有兩種,一種是被寫下來的仁義,一種是符合人道的仁義。被寫下的道,已不是道本身的樣貌,就像一幅畫,畫下的人總和真人有所區別。因此,被寫下的仁義,也不再是原本的仁義了。諸侯所竊的仁義,是前者,而非后者。后者無人可以竊取。” 第五岐說自己反復想起房安世死前說過的話,荀靖之接著說:“房安世死前說自己并非死于報應,而是死于失去了權力——我覺得他好像忘了,是他違背了人道的仁義,殺了太多人,所以才被撤去了權力。他的權力建在漏洞百出的臺子上,臺子不結實,倒塌是正常的。他死于失權,失權是因為不仁。他如果說自己死于失權,那就像一個人說自己死于匕首,匕首只是兇器,其實他死于一場兇殺。” 第五岐問:“如果房安世不曾死呢?我沒有回來……他也不曾被發現。” 荀靖之說:“我想,那也不算是權力的必然,而是他的運氣不錯。好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世界廣大而嚴肅,無法預料,成事有時候要靠機緣。成敗不必只歸因于自己,也與機緣有關。我曾和六如法師說,我找不到我的好友,六如法師說,我不應該怪自己,不是我不夠努力,這也不意味著我失敗了,而是世界之中,天、地、人……各種因緣不具足。” 因緣不具足。因未到得果之時;因不厚深,得果過小之時;未種下因,便不會有果之時。一些事情,并非僅僅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在黑暗之中,第五岐說:“吾友,你在我身側躺著,我不用聽比丘誦經。” 荀靖之說:“睡吧,好友。我陪著你。” 比丘不必來,他會陪著他。 第174章 象罔2 “請你珍惜我外甥對你的義氣,記住他的好。” 四月初一,高平郡王在家休息,未曾去石頭城輪值。長公主去了一趟高平郡王府。長公主換了發髻的樣式,她梳了流行于隆正年間的高髻,以金釵綰起生出了白發的頭發,用濃黑的眉黛畫出短而闊的蛾眉,眉間點了金色花鈿。 到高平郡王府后,長公主摘下了帷帽,荀靖之看著自己的姨母,忽然想起了母親——這是他第一次從自己的姨母身上如此強烈地看見母親的影子。 他的姨母梳起高髻,披著披帛,久違地穿了大袖衫。宗室之人的衣物有常服、吉服、行服和雨服之分,長公主在南下后,忙于公務,已經有很久沒有穿過大袖衫常服了。暗紅底繡著寶相花的裙子、一重重輕紗大袖衫……最后披上一件粉綾大袖衫。粉色是莊重的顏色,只要人足夠莊重,任何顏色的衣服都能襯人。 隆正年間,女兒在眉間畫綠色的花鈿、涂綠色的口脂,將眉毛描成各種樣子,穿兒郎的圓領袍……一個氣魄盛大的時代,可以包容各種妝容,而不會將之斥責為“服妖”。* 長公主穿的衣服、描畫的妝容、發髻的樣式……令人想起隆正風流。一個早已逝去的時代,在時間的鏡子中折出微光,在陌生的南國土地上投下自己的影子。 “八郎,不必行禮。”長公主走入屋中,叫了荀靖之一聲,讓他不必給自己行禮。 第五岐也在高平郡王府中,長公主和他并不陌生,長公主可能是宗室之中除了荀靖之之外,最熟悉第五岐的人。 第五岐行禮,長公主頷首還禮后,看了看第五岐的臉色,說:“眼下青黑,沒睡好。” 第五岐說:“多謝殿下的關心。” 長公主說:“下午睡一覺,你沒什么事,那就好好休息。我不是在建議你睡覺,而是在以長輩的身份要求你這樣做,我不這樣要求,你且不休息呢。八郎也要注意身體,說起來你們也大了,但是我看著你們啊,總覺得你們是孩子。我們入座吧,都別站著了。” 幾人入座,姨母是長輩,荀靖之將主坐讓給了姨母,和第五岐都坐在了側面。 長公主叫了一聲“阿岐”,說:“我總算能放心叫你一聲‘阿岐’了,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也和你姑母交好,私下里,你把我當成長輩就行了。要你擔了那么久男寵的名聲,是我委屈了你。” 第五岐在面對長公主時,按照武家的禮儀,口不稱“我”,而是自稱名字,以示對高于自己之人的尊重,他說:“岐感謝殿下的厚愛。岐并不委屈,是殿下因為岐負擔了不該負擔的名聲。殿下正值盛年,應該備受愛慕與崇敬。年歲不會只給男子帶來智慧,殿下的智慧與剛強不輸給任何人。岐對殿下,有一腔對長輩的敬仰。” 長公主笑了笑,對荀靖之說:“‘長輩的敬仰’,八郎可聽見了?你的朋友當我是長輩,我當他是小輩,他說這話,我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既然說了這樣的話,你就要安心,不要因為我和他之間本來不曾存在過的關系而覺得尷尬。你這朋友啊,也不知道是像誰,是像第五家的人,還是楊家的人呢——我以往見他外祖,覺得國公溫文爾雅,就算是駁斥人,也不讓人生氣。人說我不該有男寵,可是又想著借我往上爬,他們不知道,在我這里,是沒有捷徑的。而我處理我的內務,比那些老頭子處理得好多了。” 荀靖之說:“八郎和姨母、朋友之間沒有誤會,八郎多謝姨母對五岐兄的照顧,姨母比我心細,處處照顧我,又在大事上幫我們拿主意,是獨一無二的好長輩。姨母說了讓五岐兄睡覺,我一定看著他,讓他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