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因此,房安世大逆不道地說:“天子是騙子,我也是個騙子。那為什么我做不得天子?我當然做得天子,只不過我掌握的權力還不夠,我的時機沒有到來,我輸給了他們。” 假房安世在死亡到來前發出的寧靜的質問,以及第五岐自己的經歷,都讓第五岐感到疑惑,權力到底意味著什么。 一個人并不是出生了就有了身份,當這個人被納入權力之中,他才真正有了身份。譬如一個嬰兒,如果未曾被官府納入出生名錄中,未曾被權力認可過,那么他死了,幾乎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無數嬰兒在出生不久后就夭折,他們被草草埋葬,就像是未曾出生過一般,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 權力不只可以給予一個人身份,也可以變更一個人的身份。譬如長公主說他是柏中水,那么眾人都會承認他是柏中水;而陛下告訴所有人他是第五岐,那么所有人都會知道——他是第五岐。 假房安世已死,第五岐親眼看著他死去了,而他的一些話像烙鐵一般,在第五岐的心上印上了痕跡。權力……無間與凈土皆是妄想,佛法并不存在,這世界不是一個公平的世界,其實只有一片廢墟,而權力是這現世唯一的法術,可以無中生有、使有變無。 握住它!被它吸引,被它迷惑。獲得更多的它——如果你獲得了更多的權力,那么權力會告訴你,你會活得更好,你甚至可以成為這世界上唯一的立法之人,世界的法則規矩都將由你掌握。 握住它!不需要有良知。但是,如果你失敗了,請你死吧。 在被凌遲前,行刑的人問假房安世他還有什么要說的話嗎,假房安世看向刑臺下的第五岐,說:“我并非死于報應,而是死于失去了權力、死于權力的傾軋。師侄,不——”他掃了一眼刑臺下的其他人,錄公、長公主、各位大臣,他說:“不只第五岐,是你們都該看著我,不要眨眼。” 薄如蟬翼的刀割破假房安世的皮rou,殷紅的血流了出來。 第五岐從噩夢中驚醒。 夢里的感受殘存在他的心臟上,他感到了自夢中帶來的心悸。 他靜靜地呼吸。在夜晚的沉寂中,他身側的人問他:“睡不著嗎?” 第五岐尋著聲音側頭,說:“吾友怎么沒睡,是被我吵醒了嗎?” 荀靖之說:“沒有,你很安靜,是我一直沒睡。”他問第五岐:“好友是做噩夢了?” “嗯。” “我聽說錄公請了比丘,徹夜誦經,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讓人睡得安穩一些。要不我讓人去請比丘來?” “不,奉玄,不用。他怕死人,其實我不是怕死人。”沉默了片刻,第五岐說:“奉玄……我師叔受刑之前說:‘我并非死于報應,而是死于失去了權力、死于權力的傾軋。’我反復夢見這句話。權力……我不明白。” 床帳中有白龍涎香的香氣。高平郡王用的白龍涎香,是忽魯謨斯國使者自海上帶來的,香氣幽遠,雅而微苦,最能安神。 “我七歲那年,我母親送我入道,那天母親劃破了我的手,對我說:權力是血里的毒藥。”荀靖之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四周沒有光亮,然而第五岐知道他們離得很近,他不必看,就知道荀靖之在他身邊。聲、香、味、觸,不需色相,他描摹出一個奉玄。 荀靖之說:“我覺得好疼,看見自己的血滴在了雪地里,血的顏色很紅,所以我記住了母親說的和血有關的那句話。韋衡和韋將軍爭奪權力,我的幾個舅舅為了權力喪了命,我的叔祖父死在了我的手中。血親反目成仇,恩情驟然崩毀。權力,我想說……我不明白,但是我模模糊糊知道它的模樣。” 荀靖之在說話時,想起了韋衡。他說:“好友,你還記得韋衡吧。韋衡說尸群比人群好,人群會內斗。內斗是為了什么……可能就是為了爭奪權力吧。好友,人真是很矛盾,權力帶著血腥味,可我沒辦法說自己用不到它。它像氣息,滲透所有地方,我住在這里、躺在這樣的床上、用這樣的帳子,是因為我擁有它。” 屋外有鳴蟲在草種鳴叫,天氣似乎是潮濕的,不知是屋外的夜露過于繁重,還是起了霧氣。被褥吸收了潮氣,變得沉重。在帳中散開的白龍涎香的香氣似乎也變得潮濕,因水汽過分飽滿而顯得沉滯。 第五岐躺在床上,床上的圍屏、床帳的絲帛、金魚帳鉤、絲囊珍珠枕……他處在一個由權力保障的物品所圍成的空間中。他們都處在其中。他無法反駁一些事情。閉上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雪地里的血跡,年幼的奉玄的血滴在白皚皚的雪中,血的顏色紅得觸目驚心。 權力是血中的毒藥。然而,如今誰又能夠避開它? 陛下多次和他提起封侯之事,他想要拒絕,這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恐懼。第五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亡者的榮耀成就了他的爵位,這爵位如此沉重,并且寂寞,提醒著他他是孤身一個人了——原來他只剩下自己了,他恐懼自第五家的鮮血中打撈起的權力。 第五岐說:“奉玄,我在日本國抄寫道門的經書,《胠篋》說:窮人為柜子上鎖防盜,沒想到盜賊直接把他的柜子搬走了。這世界就像一個藏著珍寶的柜子,圣人定下仁義防盜,沒想到諸侯偷竊世界的時候,連著仁義也一起偷走了。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存有仁義,是因為他們竊走了仁義。因此,應當絕圣棄智、摒棄仁義。仁義在被偷竊后,已經變得虛偽了,變成了偷竊權力者粉飾自己的工具。你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