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有人死了,也有人活了過來。柏中水消失了。自三月中旬時,建業就有流言說,第五家阿岐活著回來了。 然而高平郡王在通覺寺供了一盞無名的長明燈。 建業人感到疑惑,既然說第五岐回來了,為何要點為死者供的燈呢? 長明燈……是荀靖之為自己的師姐供的。 三月十一那天,他終于又見到自己的好友。第五岐講述了自己在乾佑九年的經歷。那天,對話將要結束時,荀靖之問他,他在和亂軍一起離開堂庭山后,有沒有見過自己的師姐。 堂庭山下的鎮民說師姐去追亂軍了,此后荀靖之除了撿到了師姐的一把廢刀外,再沒獲得過和師姐有關的消息。 師姐……隱微藥師。 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如此陌生,荀靖之在聽見第五岐說出“隱微藥師”這四個字時,覺得自己和這個名字之間好像已經隔著一世輪回了?!澳姾蹼[、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1,師姐的道名是隱微,俗姓文,叫舒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2 韋衡在乾佑七年的末尾離世。 第五岐說自己沒有見過隱微藥師。荀靖之忽然意識到,師姐……大概也和韋衡一樣,不會再出現了。 他曾夢見師姐將韋衡的骨灰帶去了蘇日奧云草原,師姐后來在蘇日奧云草原結廬長住。等他的夢醒了,他徒勞地抓住師姐、韋衡、蘇日奧云草原這幾個詞,發現夢里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他一直不知道師姐去了哪里、師姐是否還活著。就像他其實并不知道韋衡的骨灰被埋在了哪里。 他想問一問師姐,師姐何時知道了他是八郎呢?又是為什么知道的呢? 他不愿意接受師姐的離去。然而,周敦平說,師姐被他推下了黃河。 佛子沒有見過師姐,而周敦平見了。周敦平胡言亂語,但是就算他再胡言亂語,他也不可能憑空編造出一位隱微藥師。 周敦平在這件事上……大概……說的…… 是真的。 周敦平說佛子死了時,他的理智崩斷,而得知師姐或許真的不在人世了……他很冷靜,他體會到了一種鈍刀割rou的痛苦,一把刀割啊……割啊……在他的心上割來割去,他感受到的痛是鈍痛,這種痛不夠尖銳,于是他不至于喪失理智,于是他只能清醒地承受。 一個跨越五年的漫長死訊幾乎要將荀靖之拖垮——到了第六年,他知道,這把懸著的刀終于落了下來。 三月十一日,他身上負擔著職務,他該去處理公務。在離開清正名下的宅邸前,他對第五岐說:“好友,抱我一下吧,就像……”他的嗓子一啞,忽然說不出話來了,他頓了一下接著說:“像……十幾歲時那樣?!?/br> 第五岐抱了抱他,他覺得自己該哭,但是始終沒有落淚。 他以為他的眼淚已經在明夷年間流夠了,原來不夠。他以為那天他已經哭了很多次了,原來他還要再哭一次。 他不想哭。他本來不是一個愛哭的人。 德鄰里有人吹尺八。尺八……不適合在建業吹。北方的殿舍氣魄宏偉、莊重大方,屋檐投下的陰影很深,深得就像是尺八綿延的余音。大殿空闊,尺八適合在北方吹響,那嗚咽的聲音回蕩在陰影中,長得就像是一輩子。 金戒指發出閃光。 在屋中時,他和第五岐說,他怕自己又在做夢,那時第五岐和自己的童子說了幾句話,不久之后童子拿來了幾枚戒指——戒指是普通的金戒指,沒有花紋,有些地位的人家里都會備上幾枚這樣的戒指,用來賞賜仆婢。 第五岐挑了一枚戴在了荀靖之的手指上,挑了一枚給自己戴,他說這樣的戒指不太符合郡王的身份,但是正因為這樣的戒指不符合身份,是荀靖之夢里都不會戴在手上的東西,所以荀靖之一看,發現手上有它,就知道不是在做夢了。荀靖之看到他,如果看見他的手上也有這樣一枚戒指,就會知道他也是真的了。 戴在他手指上的戒指發出閃光,彰顯著自己的存在。他知道他必須接受一種現實。 他擦去未曾落下的眼淚,整了整自己的情緒,對第五岐說:“好友,你要看著房安世,看著他死。等他死了,你來找我吧。你去復仇,我不見你,你也不見我。等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一定不哭了。我們要說一夜的話,我……”他哽咽了一下,“我們……把以前都找回來。” 把過去各在一方的幾年,也找回來。 然后讓所有慘烈的痛苦,在最后一夜得以緬懷,之后就都算作過去了吧。 他等著假房安世的死暫時為所有痛苦寫上一個結尾。 在假房安世死前,荀靖之用半個月整理了自己的思緒,靜靜面對了師姐的離去。 世間無常,國土危脆。他問六如比丘尼:忘記是好事,還是壞事?其實當他認不出柏中水就是佛子時,他就有了這樣的疑惑,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而他不知道那些細微的遺忘是好事還是壞事?;蛟S不是好事,但是他在忘記的過程中,一并消去了最極端的痛苦——他該不該忘掉那些他本應記得的痛苦? 六如比丘尼答他:人會忘記。 他問六如比丘尼為什么這樣說。 六如比丘尼說:佛在過去、現在、未來,沒有時間流逝之感。唯有人處在時間之中,因此會忘,因此才有時間的感受。忘是時間摩滅所留下的痕跡。如果人什么都不會忘記,人便分不清過去和現在——如果每當想起過去,過去便會分毫不差地展現在眼前,正如正在發生一般,那么過去與現在就并無區別。人會忘記,這是人之為人的一種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