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是小人不會說話、不會說話。” “算了,唉,前幾天有人掉腦袋,其中有人就是監視你們家郡王的,你還是別多說話了。” “謝曹大人體諒。” 曹霸說:“不過你們郡王也不容易,歇兩天就歇兩天吧。西邊的軍費,他得找門閥蠻子們要,鐵也得找人要,建業挖溝挖臭泥,他還得管——我都想不到這點破活,你們郡王還得親自看著。你們郡王前一陣是每天都去盯著士兵清理運瀆的吧,我前一陣路過西州城外面,瞪眼一看,好家伙啊,我看見你們郡王自己也跟著挖泥呢,我這氣立刻就上來了,一腳把一個士兵踹進了溝里——怎么郡王下運瀆挖溝,你看著呀?!” “曹大人辛苦,這一腳該踢。三月二十一那天,我聽說我們郡王的衣服上都是泥,都沒辦法穿啦,西州城那邊來了人,特意回府里給郡王拿了一身衣服。郡王太累了,衣服都臟了。” “啊……啊……二十一那天啊。”曹霸說:“我那一腳可能不太該踢。我踢的那小子就是給你們郡王拿衣服的,你們郡王脫了袍子,下運瀆去看淤泥挖得怎么樣了。不過,他老子的,要我說,這都是王洽那老東西的錯。” “王大人是……?” “王洽嘛,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去年他的出殯隊伍那么老長,建業人誰不知道他。沒印象?就是陛下的姨丈,王將軍。” “哦,王老大人!” “對,一個老頭兒。你家郡王這位置,得是天家人出任,但陛下的子嗣過世了,之前這個位置其實一直空著呢,事務都是王將軍那個老頭兒代管的。他是老實,可他懶,年歲太大了,西州城的兵也被他帶得憊懶了,所以我才看不慣他們。房安世,呸,唉……就叫房安世吧,他要是沒被抓出來,我還以為他忠心耿耿呢,萬一哪天長江中上游出點事兒,建業一空,他那東府兵能把西邊的兵沖爛了——要不說陛下要把外甥調回來呢,實在英明。再換個老家伙管下去,暮氣沉沉、軍紀松散,哪成樣子啊。” “兵不好帶,曹大人也辛苦。” “不辛苦,命苦。行了,你們郡王有事,我知道了。我不為難你了,你回去吧。我們家杏樹結子,我賞你倆杏吃,你要是吃,就路過樹底下的時候自己摘點兒。” “多謝曹大人。” 高平郡王的家仆走了,曹霸想著,今天已是三月下旬了,三月的倒數第二天好像就是……處死假房安世的日子。 同是武人,曹霸忽然感到有點悲涼。一根柱子倒了,房子沒倒,可是住在房子里的人,總是要感受到一點點不安的。 曹霸記得不錯,就在貞和四年,三月的倒數第二天,許朝原上將軍房安世被凌遲處死了。 建業名叫房安世之人,是個冒名頂替的罪人,冒名頂替、窺視宗室、通敵賣國、私藏甲兵、買兇.殺人、濫殺無辜、貪污受賄……他罪大惡極,且有效法南吳武帝之心——南朝衛朝被寒人武將竊了國,吳武帝建立吳朝,代替了衛朝。 假房安世在等待機會,他想著總有一天,江表門閥會和宗室之間發生沖突,鷸蚌相爭,而他會是得利的漁翁。不過他時運不濟,沒等到江表門閥和宗室發生沖突,自己先露出了馬腳,被陛下和錄公捉住了。 他要殺柏中水,反而出賣了自己——柏中水知道他不是房安世。 假房安世的母親姓劉,他名叫四郎。劉四郎?普普通通的名字。門閥子弟們得知這件事后,其中有人說,出身輕賤的人,本來也配不上好名字,劉四郎這個名字很符合劉四郎的出身。 劉四郎有當南吳武帝的心思,吳武帝以武人的身份當政,屠殺士族,而吳朝很快被士族反噬……南吳代衛,三世而衰。南朝可以易代,皇室不停變換,而士族榮耀越發深厚——門閥士族便是這樣的存在,門閥士族就是榮耀的同義之詞。 門閥子弟一筆抹去了劉四郎守衛江表的功業,忘了他正是靠著守衛南方而崛起的,忘了自己也曾活在他的庇護下,他們也并不在意他想竊國,他們只把劉四郎被凌遲視為他想效仿一個不把士族放在眼里的皇帝所獲得的報應。 劉四郎出身低賤,而出身低賤的人做亂臣、做賊子,是很合理的。他這樣的人不得好死,也是很合理的。人各有命,出身低賤的人就該安于命運,不應該生出妄想、不應該向上爬。一旦要向上爬,就該被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房家失去了“房安世”這個名字,陛下隆重地撫慰了真正的房家人,提拔了房家旁支子弟的官職。劉四郎,他的妾室、他名叫阿和的五歲女兒、他建業的貧賤舅舅……等等等等人,和他一起失去了性命。 劉四郎的死,大快人心……嗎?或許這也是一件有一絲絲悲哀的事情,悲哀之處并不在于他一個人的死去,而在于在他的死亡所帶來的議論中,門第顯得如此重要。即使寒人做過好事,他能留下的,也只有惡名——一個純粹的惡名。 短短幾年間,江表門閥重獲榮耀,且榮耀更甚,許朝對寒人的提拔似乎已經成了蒙塵的往事。人們不需要現實,門第幾乎寫定了一切,善惡榮辱都由此物劃分。 如果人們知道劉四郎曾說:道德是虛偽的、善惡其實并不存在、真正有用的唯有強力——而權力也是一種強力,不知道會作何感想?是嘲笑他的狂悖,還是嘲笑完再一想這些話,也為江表門閥手握權力、為自己不夠高貴的出身,而感到些許殘忍和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