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剛走進北里沒多久,奉玄就聽見了簫聲,簫聲蕭瑟,一人在簫聲中擊著,慷慨高唱:“自言幽燕客,結發事遠游。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每憤胡兵入……”1 那唱歌的人悲士不遇,歌還沒唱完,一個點心鋪的老板忽然往街上潑了一盆水,大罵:“唱什么唱,有本事出來打一架!” 簫聲戛然而止,一個高個兒漢子從屋里走了出來,隔街大喊:“大爺唱歌,哪條狗在街上叫!” 點心鋪的老板叉腰“呸”了一聲,回罵:“我看你才是狗,你那點兒心思誰不知道,有本事你光明正大說出來,你就是罵我!” 高個兒漢子立刻問:“我哪一句罵你了?我哪一句罵你了!我唱歌你找什么事!”要不是被身后的人拉住,他已經沖過來了。 點心鋪老板脾氣不小,不怕那高個兒漢子,大聲說:“你就是罵我!‘每憤胡兵入’,你當我聽不懂你們說話?少陰陽怪氣,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殺敵,沒本事憤什么憤,你罵我就是罵少將軍,我們伐折羅人……” 點心鋪老板的話還沒說完,那高個兒漢子大喝一聲:“放他娘的屁!”他說:“少將軍是個漢人,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誰不知道……” 奉玄聽了幾句對話,猜那茶鋪的老板本來是室韋伐折羅部的人,不太熟悉漢文,聽見歌里一句“胡兵”,覺得唱歌的人在諷刺室韋人,諷刺自己,所以惱了。奉玄和佛子不想聽人罵來罵去,沿著街迅速走了。 北里有三座佛塔,佛塔都不高大,但是高出了普通房舍,因此走在北里中,一抬頭就能望見佛塔。北里北邊的一座佛塔顏色青幽,被稱為“青塔”,是大前朝時修建的,奉玄和佛子向著北邊的青塔走,奉玄走著走著,因為那點心鋪老板一句“我們伐折羅人”,忽然想起來去年在鹿施郡時高勒說過的話: 高勒說室韋人和漢人的后代眼中沒有金絲,而且室韋人也有天生的黑眼睛室韋人,他們被稱為黑目室韋人,眼睛很寶貴,有些眼睛不好的金目室韋人會挖黑目室韋人的眼給自己換上。奉玄走過點心鋪時,看見那點心鋪的老板有一雙黑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半個室韋人,還是天生的黑目室韋人,但是因為他發了怒,知道他不是漢人。 奉玄以前一直以為室韋人的眼睛里都有金絲,以為只憑眼睛就能分辨出漢人和室韋人,現在想想,覺得這個想法很可笑。心神之事,不是只靠rou身就能說清的,形貌的隔閡有時反而最不重要,不但不重要,還可能會誤導做評判的人。奉玄曾經以為高勒是漢人,高勒說自己是室韋人,可是高勒的行事作風和漢人并無太大區別……追究一個人到底是什么人,有時并無意義。 奉玄和佛子沿著街道轉彎,前面的路上有一個背著藤箱走路的貨郎,藤箱上掛著鏡子、香包之類的小物件。他吆喝了一聲“磨鏡子”,奉玄以為他是賣鏡子的,佛子說他是箱子里裝的是傀儡,是個演傀儡戲的行腳藝人。 奉玄說前面那人是賣鏡子的,佛子一聽就知道了奉玄沒看過傀儡戲,于是叫住了前面的人,說:“先生演傀儡戲嗎?” 那人回頭,看見佛子和奉玄,說:“喲!演的呀。郎君看戲嗎?”他果然是個演傀儡戲的行腳藝人。 佛子拉住奉玄的手,說“看”,問他:“先生會演什么?” “郎君想看短的,只喝兩杯茶,文的戲能看《郭禿》,武的戲能看《捉曹》。想看長的,我叫上兄弟,去郎君家里,架好東西,搭上小棚,吹拉彈唱,我們能給郎君演一天,一天一天演,十天不重樣,能演說經類的《牡丹骷髏》《十阿彌陀佛》,說傳奇類的《槐安國駙馬》《長恨傳》,說史類的《王粲登樓》《第五破狄》。” 冬天天冷,街上的孩子少,那傀儡藝人于是就主要吆喝“磨鏡子”,靠磨鏡掙錢。他的藤箱里裝著幾個傀儡,有文傀儡也有武傀儡,文傀儡能拿來演《郭禿》,《郭禿》是滑稽調笑戲,武傀儡則可以演《捉曹》,那是打斗戲——《郭禿》《捉曹》這樣的戲最好演,只需要一個傀儡,或貧嘴,或打來打去,最招孩子們喜歡,孩子們圍著看一小會兒,他就把錢賺了,雖然賺的不多,也夠吃飯。文人居士喜歡看一些雅致的長戲,給的錢也多,因此他也演《槐安國駙馬》那樣說富貴夢幻的戲。 佛子問奉玄想看什么樣的傀儡戲,奉玄沒看過傀儡戲,覺得看什么都行,于是佛子說:“先生到茶棚坐吧,我請先生喝茶。先生要是能演《牡丹骷髏》,只演里面的一段《嘆世》就夠了,我記得那一段只要一個傀儡就能演。” 那傀儡藝人挑了一個路邊的茶鋪,一邊走一邊對佛子說:“郎君不要懷疑,我是會唱《嘆世》的,那唱詞說:紅輪西墜,滄海塵飛,朱顏皓首,轉頭都做北邙鬼2。熱紅塵里好一段冰涼,這大冷天的,郎君點的唱詞也太冷了,我看郎君和朋友一起出門,點個熱鬧或者高興的,聽著不是更有意思?” 佛子對傀儡藝人說:“那就請先生挑一段唱。” 奉玄和佛子進了茶鋪,奉玄點了茶,小二端來茶壺和杯盞,奉玄給佛子和自己倒了茶。奉玄不是一個處處留心的人,但是對佛子的事情很留心,佛子在羅源郡提銅壺時燙傷了手指,他以為奉玄不知道,其實奉玄當天就知道了——佛子平時拉他右手,忽然拉了他的左手,他當然就覺出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