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奉玄聽韋衡這樣說,忽然明白了——韋衡從來都是韋衡。韋衡看重結果,心里這樣想,也確實就這樣去做:宣德有難,他不想看見宣德繼續死人,于是就敢在沒有朝廷許可的情況下行動,直接帶兵南下。韋衡要李延齡死、要賀蘭奢殺陳坪,要割瘋道士的舌頭,那時他的心和他去救宣德時的心并沒有太大的差別,他沒有變,奉玄覺得他變了,是因為他尚沒有看清他——韋衡從來都是這樣,他要一個結果,而達成這個結果的手段和行為是否殘忍、是否合理,不是他主要考慮的。 韋衡穿了一件暗紅色的襕袍,他身側的紅色蠟燭靜靜燃著,已經燃燒過半。漸覺流珠走,熟視絳花多,宵深色麗,焰動風過2……長久地凝視燈焰容易帶來錯覺,奉玄看見融化的紅色蠟油順著燭身滴了下來,好像是一滴一滴淚珠滑落。他想起在鹿施郡,佛子為他念過的樂府詩:“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3 奉玄的目光從蠟燭轉向韋衡,韋衡那一頭銀發在燭光下看,真像是一頭白發。佛子念過紅淚的典故,紅淚是很悲傷的淚水,那支蠟燭好像是在替人垂淚。知行不是總能合一,奉玄原本以為心是最重要的,但是現在他難以回答心和結果哪個更重要,他也難以評價韋衡。 作者有話說: 1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2漸覺流珠走,熟視絳花多。宵深色麗,焰動風過。—— 蕭綱《對燭賦》 3紅淚文姬洛水春,白頭蘇武天山雪。——溫庭筠《達摩支曲》 ———— 南朝四朝:曹、衛、吳,沈。 北地前朝:趙。 第88章 禍種3 “我有喜歡的人。” 奉玄覺得自己不算是一個敏感的人。 奉玄并非對各種情緒無動于衷,他能察覺到各種情緒,但是自己很少有激烈的反應,很少動怒、很少憤恨、很少有狂喜的感受。在察覺情緒時,他可以稱得上敏感,但是在察覺之后該做出反應時,卻往往顯得很淡漠。 他經常感受到自己的反應淡漠,有時候以偏概全,將自己的反應當成情緒的全部,結果誤以為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什么情緒。他一方面誤以為自己沒有情緒,一方面因為早早離開了母親和親人,也習慣了壓制情緒,于是自己就這樣被自己騙過去了,以為自己是一個不動心的人——孟子說“我四十不動心”,真是神奇,奉玄似乎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孟子四十歲才做到的心如止水。 在龍海郡,奉玄和韋衡在郡外遛沖雪,他那時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心里原來有很強烈的情緒,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他后知后覺正視了自己從來沒能坦白面對的情感。 韋衡和奉玄、佛子一起北上,到達陳弋郡之后,韋衡要往西北走,去龍海郡,奉玄和佛子應當直接向北走,去海邊的滄陽郡。不過,韋衡邀請奉玄和佛子一起去了龍海郡。龍海郡就在滄陽郡西邊,離滄陽郡不遠,韋衡說不久之后他姨母要離開盧州入京述職,他得自己待在龍海郡,覺得奉玄和佛子不如和他一起去龍海郡看了打鐵花,再去滄陽郡看海,于是奉玄和佛子就先去了龍海郡。 韋衡回了鎮軍府,安排好奉玄、佛子的住處,自己去見韋將軍。韋衡沒見到沖雪,奉玄先見到了沖雪,沖雪看見奉玄高興地一直叫,奉玄捏了捏它的耳朵。 奉玄在龍海郡認識的人不多。曾用十四束長箭射虎的崔滌不在龍海,夏天長安鬧了時疫,疫痢多發,崔滌的父母因此去世了,崔滌丁憂去職,回了長安,他是武家人,要回家為父母守孝一年。裴曇他祖父原本給裴曇看好的夫君的母親也是因為疫痢去世的,他是舊貴子弟,要守孝三年。 舊貴子弟和門閥子弟的守孝期比武家子弟長,舊貴和門閥常常借此譏諷武家子弟不夠孝順。不過,武家子弟不孝于家是為了盡忠于國。許朝建國后,南北未曾統一之前,朝廷多次征戰,征戰中戰死將領的大多是武家人,武家子弟要是都去守孝,那仗可就沒人打了。到許朝太宗朝,太宗去世前要求宗室不要停兵、攻打南朝,太宗去世后,高宗要求出兵,朝中幾位北地舊貴出身的老臣提出于禮不合,幾大武家立刻聯合,聲明武家子弟往后只守一年極苦的重孝,剩下的十五個月為國效力,將守一年苦孝變為武家定制,以此聲援宗室,嘲諷舊貴老臣迂腐守舊、不知變通。在武家的聯合支持下,高宗宣布南伐,此次南伐重創南朝。 佛子是武家子弟,佛子的父親去世后,佛子也依照武家之禮,穿粗麻素衣、睡土榻草墊,為父親守了一年苦孝。 崔滌不在龍海,奉玄還是見到了熟人。去年陪奉玄、佛子一起去鹿施郡的一位士兵退出了盧州軍,住在龍海郡,自己做些小生意,有時幫韋衡在郡里跑腿。韋衡回府,他來請安,韋衡不在,他碰見了奉玄和佛子,奉玄和佛子向他問好,他說自己一切都好,就是覺得愧疚——奉玄和佛子沒遇見過狼,他可是遇見過很多次狼的,可是他在西同村外又看見狼的時候,想得太少,把大家帶入了險境。奉玄說不必自責,如果那時不是他和另一位士兵在,自己和佛子今天就不會站在這兒了。奉玄其實也覺得愧疚,他那時能做得太少,最后所有人都受了傷。 韋衡見完韋將軍,回了自己的住處,沖雪那時正在院子里歪著頭觀察佛子。沖雪在院子里跑了幾圈,已經搖著尾巴看了佛子半天了,隔著一段距離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它看著佛子,忽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耳朵一下就豎了起來,也不再繼續看佛子,轉身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