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隆正二年,陳公綏聽說朝廷開設科舉,有心參加,他得了州縣的推薦,可是沒錢去長安,他meimei——也就是裴曇的母親——一聲不吭剪了一頭秀發,將賣頭發換來的錢交給哥哥,勸哥哥無論如何都去試一試,縣中父老鄉親聽說了這件事,也你八文我十文湊了錢,終于給陳公綏湊夠了路費。 陳公綏負擔著縣里人的期望趕赴長安,在隆正三年初試進士科,沒有考中,失望之余又萬分不甘心,于是靠在長安書肆替人傭書抄經維持生計,又在長安住了一年,也是在那時,他結識了裴曇的父親。裴曇的父親來長安看望父親,他身上沒有官職,只是一位貴游子弟,既然看過了父親,正準備南下回建業,在南下時,順路去替陳公綏看望了他的meimei,就這樣結識了自己未來的妻子。 陳公綏靠著抄書在長安苦苦支撐了一年,第二年為了求穩,不考進士科,考了明經科,果然考中,隨后經過吏部銓選,授官外任,先到中縣做九品縣丞,輔助縣長處理公務,學習勸課農桑、收賦征稅、編理戶籍,然后到地方做縣長,二十幾年來,從縣長一步一步升到了郡守。 陳家是寒門,陳公綏與meimei幼失恃怙,年少時日子過得貧苦,兩人多年寄人籬下,相依為命,感情自然異常深厚。陳公綏心疼meimei,不料meimei早亡,于是他就將這份心疼轉移到了外甥女裴曇和外甥裴簡身上,向來心疼裴曇和裴簡。只是裴簡后來和祖父關系親近,就漸漸疏遠了自己的舅舅。 陳公綏在海柔郡當郡守,海柔比堂庭山靠東,在幽州東南,郡城離海很近,出城走上兩刻就能走到海邊。裴曇帶了奉玄和佛子來海柔,天上下了小雪,佛子和奉玄先去了客舍,佛子讓自己的家仆自行休息,不必再跟著他。 陳公綏在兩天前收到信,知道外甥女要來,已經讓仆人買好了魚rou。裴曇既然到了海柔,就帶佛子和奉玄去見陳公綏,讓人先去通傳。陳公綏這時知道裴曇帶了兩個人來:一位隱機觀的修士,一位年少的郎君,他心中有些沒底。他聽過堂庭山隱機觀,不太擔心前者是浪蕩子弟,但是擔心裴曇愛玩,結交的那位年少郎君是不該結交的人。 陳公綏問通傳的人可知道年少的郎君是誰,通傳的人說是鶴儀第五氏的子弟,陳公綏當然聽過鶴儀第五氏,知道那年輕郎君不是沒有來歷的無賴,暫時安心。他去迎接裴曇,見到了佛子和奉玄,見佛子本人后,如見二月冰霜,只覺得清爽忘俗,于是心里頓時疑慮全消。 陳公綏請裴曇和奉玄、佛子吃午飯,讓丫鬟仆人在檐下支了幾個小爐,溫了黃酒,裴曇說家人朋友閑聊,伺候的人太多反而拘謹,陳公綏就叫仆人們都下去了。庭中安靜,幾人一邊看雪一邊將在爐子上烤東西吃。佛子烤了一塊紅粿小餅,一次也沒碰泡好的香蕈。 仆人買來了魚干,裴曇看見魚干,笑問舅舅怎么住在海邊還吃干魚,是不是想家了。陳公綏夾起魚干放在爐子炙烤,對裴曇說:“我看我家丫頭是想我了,來了海邊,沒去看海,先來看了我。前幾天幽州地震,震得不厲害,你們大概不知道,震完之后,海柔附近的海水突然變熱了,晚上海面大亮,從高處往海里看,像是海下涌出火來了,海水里也帶上了一股硫磺味。海魚們燙死的燙死,逃跑的逃跑,最近都難買到鮮魚。好在現在是冬天,百姓不靠耕海過活,農戶們把死魚拉回去漚肥了。阿曇來了,我托你的福,忙里偷閑喘一口氣。” 裴曇聽了奇道:“那海里現在還能看見火光么?” 陳公綏說:“能看見。雖是天災,那景象倒是也很稀奇,等雪大了,阿曇和兩個小朋友不妨去看看,那時天上下雪,海下冒火,一邊冷一邊熱,經歷一次,一輩子都忘不了。” 裴曇說:“我和舅父去。” 裴曇不打算和奉玄佛子一起去海邊看海中的火光。她知道奉玄和佛子之間氣氛尷尬,而這尷尬看著似乎和她有關——似乎是因為她夾在中間隔開了他們兩個,所以他們兩個才變成這樣的。 裴曇的丫鬟曾問裴曇要不要勸一勸奉玄和佛子,裴曇是個清醒人,她樂得做惡人,可是知道自己她確實不是夾在奉玄和佛子之間的惡人,她對丫鬟說:“我不勸。我和我親弟之間尚有矛盾,何況他們只是朋友。兩個認識的人,不可能一輩子從沒有誤解過對方,人應當看見情義背后的一面,自己處理。他們兩個只該慶幸,慶幸在關系不和時遇到的是我,我沒有為惡之心,不會利用或者挑撥他們兩個人。如果他們兩個這樣還不能和好,那么口中說是好友,其實心已經不在一處了,走不了多遠。” 裴曇心想,奉玄和第五岐要是在海柔沒有一起海邊走一走,那他們也肯定不會去盧州看海了。 陳公綏聽裴曇說要和自己去海邊,笑了笑,然后說裴曇大了,不能只想著舅父,有意或是無意問起了裴曇的婚事。裴曇比奉玄年長四歲,今年二十二歲——當涂裴家的女兒在這個歲數早都當了娘了,裴曇的祖父既不想自己家被人看了笑話,又不想婚宦失序將裴曇低嫁,一直讓夫人留意,裴曇的祖母聽聞河陽舊貴樂陵權家的三郎君尚虛中饋,就告訴了丈夫,裴曇的祖父見過權三其人,覺得不錯,于是不問裴曇和她父親愿不愿意,先向太子請了婚。 裴曇根本沒見過權三,她不想嫁,權三也沒機會娶——權三的母親忽然去世了,他有孝在身,丁憂居喪,不能成婚。裴曇的姑母、嬸母之前嘲諷裴曇嫁不出去,如今除了嘲諷她嫁不出去,還暗暗嘲諷她命里克夫——裴曇希望耳根清靜,直接離開了長安。她想起舅舅,沒有先來找舅舅,而是先去了堂庭山,也是不想再聽人提起自己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