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隨后的事情奉玄難以記清,只記得自己看見了佛子。佛子冒險跳下了水,奉玄記得自己和佛子離得很近,近到他看見了佛子眼側的小痣。肺中的劇痛稍微緩解,佛子的嘴唇蹭過他的嘴唇,他死死抓著奉玄的手腕,拽著奉玄游了上去。 鼻尖彌漫著藥草的苦味和伽羅香的香氣。額頭上有些涼,奉玄的意識完全恢復,伸手去摸額頭,發現自己的手里抓著東西。 他抓著一只手,手……奉玄嚇了一跳,記憶里只浮現出修羅殺場上被砍下的人手。 奉玄回過神,發現自己抓著的手是佛子的手,佛子的手手指纖長,白皙如玉。多伽羅木佛珠就掛在佛子的手腕上。 佛子說:“你醒了。”聲音中透露出幾分疲憊。 奉玄被夢里的人頭和沒反應過來時看到的手嚇出了一身冷汗,他想開口,只覺得喉中干啞,疼得如有火燒,于是他只點了點頭。 佛子用另一只手替他拿掉額頭上的濕帕,兩指在他頸側探了一探他的體溫。 奉玄知道自己在發燒,他渾身都沒有力氣。隆正十五年,他曾兩次長久臥病在床,病重得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熟悉的酸痛讓他知曉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不算太好。 佛子問奉玄:“認得我是誰嗎?” 奉玄再次點了點頭。輕聲說:“好友,我想喝水。” 佛子松開奉玄抓著自己的手,“我去倒一杯。” 佛子站起身之后,奉玄努力從床上坐了起來,還好,還有坐起來的力氣。奉玄渾身酸軟,腰側更是傳來一陣劇痛——賀蘭奢一腳踹在了他的腰側,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腰側一定出現了一片青紫色的淤血痕跡。 佛子去取水,代旺昏昏欲睡,守在爐旁。佛子倒了一杯水,叫醒了代旺,讓他去告訴韋衡奉玄醒了。 奉玄喝過清水。佛子問奉玄:“奉玄,你師姐叫什么?” 奉玄說:“文舒窈。” 佛子立刻去摸奉玄的額頭,怕他燒得意識不清。 奉玄沒忍住咳了幾聲,說:“我師姐叫文舒窈,道號是隱微。” 佛子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一半,他說:“奉玄,你高燒燒了三天,軍醫說,今夜燒再退不下去,怕是性命有危險。之前小韋將軍來看你,你認不出他……也認不出我。奉玄,我知道你一定會醒過來。” 奉玄對佛子說:“五岐兄,謝謝你。你沒休息好,我醒了,你放心休息吧。” 佛子說:“你先放心,賀蘭奢沒想殺你。” “我知道。”奉玄咳嗽完,或許因為是在病中,頭暈得厲害,他看著佛子,眼前的佛子似乎都變成了兩個,“我應該謝謝他。他不將我踹到河里,咳……我躲不過尸群。好友,你呢,你沒事?” 奉玄知道,佛子為了找他跳到了河中。 佛子說:“我沒事。” “河水,好涼。” “再涼也不必怕,營帳里很暖和。”佛子遞給奉玄一把劍,原來是刻意劍,他將劍放在奉玄床側,“這是賀蘭奢為你找回來的。” 看到刻意劍還在,奉玄安心了幾分。 代旺告知韋衡奉玄醒了。韋衡很快趕了過來,讓人通報后走進了營帳,他知道自己身上帶著夜中的寒氣,于是只站在屏風前,就著炭盆烤了烤手。隔著屏風,他問候了佛子一聲,問奉玄:“奉玄,醒了?” “嗯。” “能說話?能說話就答我幾句。” “能。” “記得事情?” “記得。” “我是誰?” 奉玄咳嗽了幾聲,說:“韋衡。” 韋衡說:“病了一場,就不叫‘哥’了。” 奉玄說:“心準哥。” “心智未損,也會說話,還好還好。”韋衡隔著屏風說:“昨天我來看你,叫你‘奉玄’,你不應聲,在夢里一直流淚,也不知在哭什么。我怕你燒出毛病,強行叫醒了你,你對著我叫‘舅舅’,一會兒三舅一會兒五舅,可把我嚇壞了。” 奉玄說:“我沒叫過五舅。” 奉玄沒有五舅。陛下按出生先后為子孫排序,男女一視同仁,如有早夭者,則空出早夭者,為死者留下一個數字以示懷念,不會讓后來者補上早夭者的行序——奉玄小名“八郎”就與此有關,奉玄本是陛下的第七個孫輩,因國師曾預言兄弟存一的讖語,陛下在孫輩里空出了“七”,叫奉玄“八郎”,只當七郎死過了,那讖語已經應驗了。 奉玄有二舅太子和三舅齊王兩個親舅父,和壽昌公主這一個親姨母,另外還有四個舅舅,然而奉玄沒叫過五舅:奉玄應該叫陛下的第五個兒子五舅,不過陛下的第五個孩子是個女孩,就是奉玄唯一的姨母壽昌公主。壽昌公主已不是公主,八月,有人參奏壽昌公主私藏兩百甲胄,陛下將僅剩的女兒廢為庶人,太子再無后顧之憂。 韋衡問:“你叫的是‘三舅’和‘六舅’。奉玄,我倒是沒聽你說過你上山之前的事情。你家里有幾個舅舅,有兄弟么?” 奉玄剛想回答韋衡,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差點將眼淚也咳出來,他說:“我師父說上山入道,以前的是就是前塵舊事了。” “可你病中叫‘舅舅’不叫‘師父’。你舅舅要是活著,你想見他,我可以幫你找找。” 奉玄的眼里因咳嗽含了眼淚,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鼻尖有幾分酸澀。舅舅,他的舅舅們好像一場悲慘的笑話,他的二舅廢黜囚禁了幾位舅舅……母親送他上山時曾說讓他忘了所有人,母親說“權力是血中的毒藥”,原來這血也包括兄弟血胤。奉玄尚未知曉權力的好處,先知道了它的面目可憎之處,他害怕兄弟相殺的命運。他說:“我醒了就都忘了,就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