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玄說：“雪還沒有停，我會陪你，你先休息。”

    奉玄和佛子離得很近，奉玄曾對佛子說他身上有伽羅香的香氣——佛子的身上的伽羅香來自一串多伽羅木佛珠。多伽羅木佛珠是父親留下的，佛珠有“弗誅”之誡，伽羅香有如菩薩心香，他從不在衣服上沾著血跡時拿出這串佛珠，通常只在沐浴后才將佛珠拿在手中。

    然而，他自懷中取出了那串佛珠，動作牽動傷口，讓他疼得蹙了一下眉。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在搖動，他費力解開穿珠子的絲線，取下一顆放在奉玄手中，道：“我會找你要回來。”

    奉玄握住那顆佛珠，珠子溫潤微沉，似乎依舊帶著佛子心口的溫度。隔了片刻，奉玄說：“一定。”

    “嗯。”佛子疲憊至極，再次閉上了眼睛，他說：“一定。”

    奉玄說：“我在堂庭山修行。”

    堂庭山，佛子重復(fù)了一遍山名，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說出這個山名，意識已漸漸模糊。

    雪還在下吧……沉入夢中之前，佛子忽然想到。他希望雪能多下一會兒，又希望雪能趕緊停住。宣德城中還有十二萬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經(jīng)受風(fēng)寒之苦，又有多少人正在經(jīng)受撕咬之痛。

    死人，到處都是死人……

    老師說：“這是老幼無別的世界，誰會先死，并無定規(guī)。”1苦河不干、火宅不空，人生如同蜉蝣、如同閃電，他看見一把劍刺穿了父親的心臟。姑母在血雨中看著所有人，堂屋燃起大火，火焰如同車輪滾過整個里坊，一直從長安燒到了宣德。

    老師將一把戾氣極重的佛劍起名為“殺生”，親自交給了他。他的命運懸在殺生的劍尖上，劍尖一次又一次淌下暗紅色的血，他仿佛看見了這把劍的前塵。

    大前朝江南國主曾拆毀寺廟招提修建九重行宮，遭到覆舟山佛門毗曇?guī)煹姆磳Α８仓凵椒痖T是不問武道只問佛心的修心佛門，江南國主抽出佩劍斬殺了毫無還手之力的毗曇?guī)煟钟么藙B殺十一日，一日殺死一位反對自己的覆舟山高僧。第十二日，覆舟山佛門十二位高僧全部身死，無人再敢反對江南國主。江南國主取佛門五逆罪之“出佛身血”為劍賜名，命人將出佛身血劍懸掛在覆舟山佛門的佛前以示天威。

    九重宮宮成之日，江南國主取回血罪劍，親臨行宮，不料天上忽降流火，一顆巨大落星擊中麟游殿，慌亂離殿之時，江南國主遺失了佩劍。這場飛星流火將數(shù)百宮人與整個大殿燒成了灰燼，火滅之后，麟游殿已成廢墟，血罪劍也沒了蹤影，骨灰木炭中只留下一塊隕鐵。

    自此，江南國主許下滅佛心愿，命人將隕鐵重新鑄為寶劍，又命人取出覆舟山佛門供奉的一粒迦葉佛舍利封入劍柄，發(fā)誓劍成之日，就是江南佛門遭難之時。

    血罪重鑄三年之間，江南國破，江南國主暴死，覆舟山下血流成河，宛如血池地獄。戰(zhàn)火之中，江南國公子手捧重新鑄成的寶劍，親自走上覆舟山，一步一佛號上山請罪，皈依佛門后，以心頭血封劍，將前身是血罪惡劍的寶劍供奉在了佛前。

    前朝建武法難中，覆舟山佛門覆滅，佛前供劍失落。幾經(jīng)輾轉(zhuǎn)后，佛劍出現(xiàn)在岐山佛門，由岐山佛門法相上師取名“殺生”，送給了第五岐。

    手中的劍到底是血罪還是殺生。他到底是誰……是暴虐無道的江南國主、是以心頭血封劍的江南國公子，還是命負十萬殺孽的第五岐。他與江南國主都犯下了五逆之罪。

    有人對他說：“友人，我在堂庭山修行，你要記得。你一定要記得。”在昏暗中，他不知道誰在叫他“友人”、誰會叫他“友人”……他不希望雪停，因為他不希望一個人離開，那個人是……

    堂庭山。

    奉、玄。

    佛子猛地吐出一口血，醒了過來。

    暗處有一個人影，頭戴斗笠靠著柱子，看他醒了，叫他：“師兄。”

    作者有話說：

    1這是老幼無別的世界，誰會先死，并無定規(guī)。——鄭清茂譯《平家物語》

    苦河不干、火宅不空：《法華經(jīng)》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

    五逆：殺父、殺母、殺阿羅漢、破和合僧、出佛身血。

    第19章 夜奔3

    林暗草驚風(fēng)

    小星在天，穹蒼如冰，天地嶺海之間一片清冷。馬蹄踏著銀白月光一路向北奔去，奉玄騎在馬上，呵氣成霧。

    幽盧二州間有一片蓁藪，名叫海云蓁藪，海、云不是實指，皆用來喻指蓁藪之大。海云蓁藪的回雪被稱為“照海雪”，回雪天不似冬天，落下的積雪薄而且清，月色照下，蓁藪上雪光連天、萬里生寒，遠看如無邊海域。

    奉玄抽了熊毛馬一鞭，赤黑駿馬長鳴一聲，在蓁藪上放蹄狂奔。蹄下的荒草叢結(jié)了冰霜，馬蹄踏過，發(fā)出清脆的碎冰之聲，與冰下流水嗚咽聲遙相應(yīng)和。

    進入百里海云蓁藪，就算進入了盧州地界。奉玄帶著兩封信——一封自己的信、一封原來帶在佛子身上的信，無論如何，他都要把信送到盧州。

    奉玄小時候就學(xué)過騎馬。許朝與曾經(jīng)隔江對峙的南沈不同，南沈重視門第出身，而許朝向來重武。許朝太.祖本是前朝許國公，長年駐守朔州，北方將亂時自朔州起兵，受禪稱帝后借著弓馬逐鹿中原，十年征戰(zhàn)，定鼎長安。如今，許朝已經(jīng)建朝四十八年，皇室一向不廢弓馬二術(shù)，男兒自六歲起就要學(xué)習(xí)騎馬，奉玄也在六歲時開始學(xué)習(xí)騎馬，他的騎術(shù)最初是由阿翁抱在馬上親自教導(dǎo)學(xué)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