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奉玄說:“友人,你受傷了。”說著去接韁繩,他碰到了佛子的手指,佛子的手涼得厲害。 佛子并不硬撐,松了手讓奉玄控馬,“不是大傷。” “傷在何處?” “肩上。” 奉玄看向佛子的右肩,佛子外袍的右臂上繡著團金寶相花,順肩流出的血跡將半朵花團染成了紅色。謝云翱那致命一刀劈下來的時候,佛子絲毫沒有閃躲,因此得到機會殺死了謝云翱,謝云翱的刀被奉玄擋住,刀尖掃過佛子的右肩,割開了一道很深的傷口。 佛子受傷之后,又強行搶馬、拉奉玄上馬,傷口撕裂得厲害。 “不是大傷?”奉玄不自覺皺了一下眉,“什么算大傷。” 佛子又咳了一聲,“你離開幽州,我自會養傷。” “我離開,你……” 熊毛馬認識回鳥發山匪寨的道路,想要回山,奉玄坐在佛子身后,佛子背著劍又受了傷,他隔著佛子本來就不好控馬,一時來不及和佛子說話,強行拽住韁繩要馬匹改了道,一直順著山勢向北奔去。 鳥發山綿延百里,黑馬自山下疾行,漸漸將宣德城甩在了身后。 雪越來越大。不必作戰,又騎在馬上,奉玄很快就感到了寒冷,他的衣服幾乎被雪打濕了一半,拽著韁繩的手在寒風里疼得有如刀割。 佛子說:“我累了。在前面,你把我留下。”他的聲音不像以前,微弱了許多,語氣里的堅定卻沒有變化。 奉玄單手抓住韁繩,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佛子的頸側,他的手很涼,佛子輕輕偏了一下頭。奉玄沒有摸佛子的額頭,在風雪中,額頭被風吹涼,摸了也摸不出溫度,他探過佛子的體溫后發現佛子發起了低燒。 奉玄對佛子說:“你累了就靠著我。”謝云翱的窩心一腳踹得奉玄的心口一直隱隱作痛,他不顧疼痛用雙手拽住韁繩,虛抱住佛子,“找到房舍,我們先避雪休息,否則我們都得死在雪里。”說完夾緊馬腹讓身下的馬加快了速度。 梨云垂空,馬蹄踏雪,赤黑色烈馬沖進一片枯林,驚起數點寒鴉。奉玄和佛子出城時已將近正午,不幸遇上謝云翱,一場惡戰后,太陽漸漸偏西。 枯林外有一處村落,奉玄看到屋舍,策馬向著村落行了過去,走近了才發現是一片沒有人煙的荒村。村口有一處破廟,他下了馬,扶佛子下來后拴住馬,兩人用寒雪洗過手上和臉上的血跡,奉玄折下一段木枝,借木枝挽了一個發髻,自己在前,讓佛子在后,一同走進廟中查看情況。 奉玄以劍端頂開前殿半開的殿門,借著天光看見殿中放著一口棺材。棺材釘了棺材釘,安置得很好。廟中有棺材并不是稀罕事,外鄉人死在異地,無法落葉歸根,死后便常常暫厝在寺廟中,等待被同鄉帶回。奉玄知道宣德郡前幾年生過尸疫,猜想這村落大概是因為尸疫漸漸荒廢了,村中沒了活人,死人當然也無法被運回故鄉,只能一直留在廟中。 前殿中供著一尊銅像,身披甲胄,手持金剛杵,佛子說是塞建陀天的銅像。殿中東西兩面墻壁上畫著壁畫,一面畫的是羅剎鬼躲在帝釋天身旁盜取塞建陀天的佛牙舍利,一面畫著塞建陀天降服羅剎鬼追回舍利。 奉玄繞到殿后查看時,忽然看見塞建陀天銅像后伸出一雙枯瘦的手,他立刻拔出刻意劍,那手卻不動了。奉玄走到銅像后,發現那里藏著一具尸體,早已風干,或許是因為他開門后殿中吹進了風,尸體又向下掉了幾分,露出了一雙手。 奉玄將干尸從銅像后搬出,放在地上,找了一塊褪色的緞子蓋住了它。佛子的傷口疼得厲害,為了分散痛意,他問奉玄:“吾友,你不怕么?” 前殿中沒有其他活物的聲息,奉玄點燃了一堆柴火,“不怕,我倒是覺得它親近。生死有如來去,它不過是比我早去一步,現在即使在我身旁,也不會再害我。” 天地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1。《莊子》外篇中,莊子問道髑髏,援髑髏枕而臥,夢中髑髏答莊子之問,道:“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許多事只是活人在乎,死人不在乎。 奉玄看著那尸體,心想殿中兩生兩死,四人生死相對,倒也不寂寞。他以為佛子在意那具尸體,問:“友人不想讓尸體躺在殿中?那我把它放出去。” “不必……”佛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咳了起來。 “我去洗手,回來幫你包扎傷口。” 奉玄出去后用雪洗凈雙手,從行囊中找出一只銀盞,同樣用雪洗過后放在雪地里承接新雪——新雪自天上而來,不染地塵,少有毒氣,奉玄與隱微藥師下山之后多烹雪飲水,離開宣德前,隱微藥師要奉玄帶上銀盞。 佛子換了衣物。隱微藥師在行囊中塞了金創藥,奉玄找到藥粉,用帶來的清水和紗帶替佛子清洗包扎過傷口,幫他穿好衣服,再次去殿外洗去了手上的血跡。他不怕血,卻害怕手上沾著的佛子的血。雪下得緊,銀盞已經盛滿了雪,奉玄將銀盞拿回了屋中。 佛子靠著柱子閉目坐在火邊,火光溫暖,然而他的臉色在火光之后顯得更加蒼白。奉玄將自己的手在火上暖熱之后,摸了摸佛子的額頭。佛子燒得厲害,受了那樣的傷,又在雪里吹了那么久的風,怎么能不燒得厲害。 佛子握住奉玄的手腕,睜開了眼,因為發燒,他眼中的冷意早已退去,雙眼之間似乎盈著水霧,他說:“我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