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說罷,身影一斜,將酒壺里剩下的往那傷口上狠命倒了下去。 蜜兒的視線被他用身子擋住,只聽得他喉嚨里壓著悶響,卻是一聲不肯發(fā)出來,她只覺心口發(fā)麻,那股麻意順著后脖頸,一直爬上了頭皮… 她側了側身,尋著他半邊側臉看去,方見他側額上青筋滾動,面色僵白。傷口遇上酒的滋味兒,她也做菜的時候也遇過,一點點的小口子,便能疼得她兩眼發(fā)昏… 趁著酒還剩得小半,她得去搶了酒壺來。 方碰著他一下,那人手中酒壺險些滑落,整個身子也緩緩倒了下去。蜜兒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身子,顧不得其他,只得將他扶著靠回去床頭被褥上靠好。 她也不知自己從哪兒借來的膽兒,斥他道:“都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怎還只知道逞能?” 第16章 拾瞽(6) “雞湯拌面…還有沒有?”…… 明煜幾近虛脫,鼻息越發(fā)guntang,神志漸漸彌散… 恍惚之中,點點涼意,從那處傷口傳來… 戰(zhàn)場上也曾有藥資匱乏之時,他曾見過那些潰爛的傷口,血rou模糊,烏黑熏臭…他不必看到,也知道自己今日是什么模樣。 他聽得旁側有擰帕子的水聲,那丫頭動作輕,一舉一動身上衣物卻依然發(fā)出摩擦之聲… 布料緩緩纏上他的傷口,冰涼散去,幾絲溫存柔軟從那腐rou之間傳來。他緊擰的神志終是散了開來,眼皮沉重如鐵,只得緩緩合上了片刻。 再有知覺的時候,膝上已經被那丫頭蓋上了被褥。一旁水盆響動,那丫頭腳步聲往外去。他虛弱開口,“雞湯拌面…還有沒有?” 許是聽得他服了軟,那丫頭笑得輕巧:“自是有的。” 小半會兒的功夫,雞湯拌面端來他面前。 鮮香味道勾起來他幾分食欲。碗似不深,湯也不多。食之養(yǎng)身,于病體更是如此。計較不得太多,只管灌入肚腹,方能養(yǎng)傷。 一口下去,卻覺有些不同。 官場游宴成風,他去過不少。酒樓茶肆,許是覺得湯面這等平常之食不必太重視,做法大同小異。一碗淡湯,一筷子面,蔥花兒吊鮮。官員們酒后胃灼,拿來填腹,味道全在湯中。 他碗中小面,味道卻全容進了面里。再吃一口,方知道除了雞湯鮮味兒,面還被濃香的鹵水拌過…些許雞絲,混在面間,一道兒入口,難分彼此。rou糜之香,五谷之養(yǎng),全在其中… 只是僅僅數(shù)口,碗中便空了。只好將湯汁兒喝盡,才將碗遞了回去。 蜜兒接了碗過來,送回廚房。 行回來屋子,方推開屋門,卻見那道身影頎長,竟是自己起了身,眼里直直望著面前的空蕩之處,手卻摸著一旁柜子,正往門邊走來。 蜜兒忙將先身后的門關好,湊去攔著他,“你又去哪兒呢?” “白廢了那么多的功夫,剛包扎好的傷,一時又弄壞了。” 明煜沒答話,側了側身,想繞開她。 蜜兒抬手拉著他臂膀,“那和尚是不是做了你的替身,你讓別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 “倒是聰明。”明煜又轉了腳步。 蜜兒直將人攔著:“所以你還想去殺古大夫滅口?” 人雖傷著,身影仍比她高出許多,她雖覺自己薄弱了些,可也不能徒連累了古大夫:“古大夫平日里只在巷子里與人看病,見不得外頭的人。他行醫(yī)多年了,也是能為病人守口如瓶的,人家算是救過你一命了。你便放過他一回吧。” 明煜淡淡:“如你所說,我如今走出這院子都難。” “你口中的古大夫,我去哪里尋?” “……”蜜兒這才知道誤會了他的意圖。那般神通廣大的人,傷得只剩一口氣兒,還能將簡氏宗祠燒了大半,原也有知道自己不行的時候… “那,你這是要去哪兒?” “……茅房。”他也是人,人有三急。 ** 夜黑風高,寒風瑟瑟。 油燈立在腳下,蜜兒搓著手掌,在竹林外頭站著崗。 阿娘住得講究,茅廁在后院兒里被這道竹林隔開。遮擋些視線,也能遮擋些味道兒。 然而蜜兒擔心那人眼睛看不見,撞著摔倒,此下又走開得不遠。耳朵里便傳來那股清泉洗禮之聲… 她面上一陣發(fā)冷一陣臊熱。眼下心情,比起方才在房中,聽他讓自己引他上茅廁的時候,還要尷尬了幾分。 待那聲響緩緩停了,她方輕聲往后問了問,“你…你好了沒?” “嗯…”那人應聲得很沉。 蜜兒這才拾起油燈,轉身進去尋人。 見他緩緩轉背從里頭出來,蜜兒拉起他的袖子,將他大掌搭在自己肩頭上,便將人引著往外頭走。 “這處是后院兒,從繡房里出來往左,便有條小道兒過來。”她忙著與他說清楚院子里的布局,不然日日都得引他來大小解。今兒是聽聽清泉聲響,改明日若是噗通噗通,她總不好也在這兒守著吧… 身后那人沒出聲,似是聽著。行來前院兒,蜜兒又將左側廚房,東側小屋,都與他說了一遍。方回身看了看他,卻見他一雙眼睛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忽覺得幾分森冷,只好又道,“你、你若不記得也沒關系,我明日再帶你來走一遭。” “我記得。不勞煩你。”他年少入十三司為太子暗衛(wèi),摸爬這些地勢方位,早已無需用雙眼。只是如今還需些時日適應感官罷了。 蜜兒抿了抿唇,也不知該夸他體貼,還是該說他無情…正轉身要領著他入繡房了,東屋里忽的亮了燈,里頭起了動靜,似是正要出來人。 蜜兒著緊幾分,忙將人塞入了廚房墻后的陰影里。 銀荷挑著燈從東屋里出來,捂著自己袖管子,往茅廁跑。見蜜兒立在墻邊,“你不冷么?杵在這兒做什么?” “方才去廚房里倒熱水來喝。” “你快去吧,冷得很!” 銀荷沒多想,往后院里小跑去了。 見人遠了,蜜兒方去墻壁后頭撈人。油燈照過去,方見那人側身靠在墻后,不仔細看,該得與墻壁融為一體了。不露行蹤的功夫,看來還是很地道的… “走了!”她小聲著。 那人方伸手來摸索,在尋她的肩頭。她側了側身,讓他搭著上來。方領著人往外走了兩步,卻聽得身后砰咚一聲,那人喉嚨里也跟著悶聲一響… 蜜兒方想起掛在這處的木燈籠。她個頭矮,平日里撞不到。那人就不同了… 回身一看,果見他扶著額頭,幾分氣餒… “撞傷了?我看看!”蜜兒湊來,卻被他攘了攘。 “不必,先回屋再說。” 也是,若銀荷回來了,麻煩。蜜兒與他撥開那燈籠,方再小心引著他出來。 回了繡房,蜜兒扶著他在暖榻上坐下,方去探了探他的額角。青青的一塊兒… “無事。”那人抬手擋開了她的動作。 蜜兒道,“冰敷一會兒子才能好。”說罷,擰了干凈的帕子,去外頭攢了個雪球回來,交到他手上。 “你自己來吧。” 她說罷了,往門外退去,“不早了,我出去了。若讓銀荷見得我這么晚還在繡房,一會兒該又得多問幾句。” “嗯。” 聽得他應了聲,蜜兒方去吹熄了屋子里的燭火。尋回自己房中歇下了。 第17章 拾瞽(7) 二叔,二叔,明二叔!…… 天亮的時候,窗外的雪停了。 窗下暖榻上,明煜也緩緩睜了眼。 幾只小雀在院子里嬉鬧,似將時節(jié)帶入了早春。朝陽透過窗紗,溫柔地落在他面上,雖是傷重失明,他心底也升起幾分暖意。 窗外漸漸有了腳步聲,東屋里傳來嬰孩兒的啼哭,那丫頭的聲音離得不遠,“銀荷jiejie,魚片兒粥好了,你與徐阿娘端去吧。” 聽得這聲“魚片兒粥”,明煜不覺咽了回口水。昨日那碗雞湯拌面,已經挑起了他的興趣,還有那碗名聲在外的酸湯粉兒,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被一碗面收買了去,他眼下滿腦子竟都是這些食物的影子。心中嗤笑了自己一番,卻很快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于美食上的欲望,與求生的本能無二。 他得活著,活著與明遠對簿相見。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隨之女娃兒腳步輕巧,來了他榻前。魚rou香氣絲絲縷縷飄進鼻息。 “你醒了?” 他隱約想起她的名字,聽外頭那丫頭喊她“蜜兒”… 身子已經被她撐著起來,她動作不大,卻很似費力。他忙抬手也撐著身下床板,不必太過勞煩了她。她尋來疊好的被褥,墊在他身后,又支開來小案,將那熱騰騰的食物送來他面前。 他手掌被她扳開,纖長的指頭捉著個湯匙,送進他掌心,五指被她捏著合攏上。手腕兒又被她拉著,去尋那粥碗的位置。 他被照顧得如同一個廢物…也只能先壓下這口氣,乖乖吃飯。 粥是咸味兒的,彌散著魚香。沒有姜絲,卻不帶一絲腥味兒,魚rou滑嫩鮮活,帶著海上來的生命之息。仔細品味,方發(fā)現(xiàn)有另一份兒香料兒,佐與魚rou,鮮美異常。 他食過的宴席不少,思索半天,方想得起來。 東城門腳下,有家不起眼的魚片兒湯鋪子。軍中值夜下來的守城衛(wèi)常去打牙祭。他偶有參與。鋪子里用的全是海魚,無刺,湯汁兒里便也有這一份香料兒,問之老板,答曰,“是迷迭香。” 曹魏之時便有記載:“出西蜀,其生處土如渥丹。佩之香浸入肌體,聞者迷戀不能去,故曰迷迭香。” 正神往其中,方聽得她問起來,“我該怎么喊你?” 他放下來手中湯匙,與她道,“我姓明,單名一個煜字。” 她似正在忙,手里疊著什么東西。又聽她道,“那我就叫你阿煜!” “……” “我年歲比你長許多,你總該稱呼一聲兄長。” 他邊提議著,邊舀著另一勺粥送入嘴里。 “明兄?玉兄?多不好聽!”她嫌棄著,又問,“那你多大年歲了?” “二十有七。”他淡淡作答。 “我畢大叔也才三十有二,你比他小些。那我便叫你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