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分明已是未亡人,方氏面上卻看不出來一絲悲意,只對明遠(yuǎn)笑道,“今日初一,果是吉日。計劃如此成功,我們母子該要共飲慶祝。” 明遠(yuǎn)勾著嘴角一笑,接來酒杯,與方氏一飲而下。隨之又親手與母親斟酒,又給自己滿上。方端著那酒杯與方氏道,“母親讓我做的事,我都已經(jīng)做好了,母親答應(yīng)我的事,也請記得。” 方氏笑著,抬袖與明遠(yuǎn)布菜,“那事情,我自是記得的。” “只是家中如今無主,也只得由得你舅父,替我家擬了折子遞去陛下那里,侯爺病逝,明煜遇刺。還得請陛下,為我們孤兒寡母,住持大局…” 明遠(yuǎn)吃下一口大rou,又灌了一杯辣酒落肚,他手中拳頭緊握,母親所說的大局,不莫襲爵封侯。等他襲了成京候,坐上都督之位,自與他明煜無二。 至于慈音,只能讓他來守護余生。 ** 大年初三,又下了小雪。 午后清閑,蜜兒窩在暖閣里,懷抱著個湯婆子,又撐開來小半面窗戶,望著雪花兒落下,院子里的青石板漸漸花白,便就癡癡地呆了半會兒。 這幾日街巷里都無人出門,便也不必張羅生意。隔壁東屋里,又傳來奶娃娃的咿咿呀呀。那小娃兒聽話,每日里除了吃便是睡,不哭也不鬧。逗弄起來,便露著兩個酒窩沖人笑。 暖閣的小桌上,擺著個暖釉色的瓷茶壺,那紅茶還是阿娘藏著的,晌午的時候,蜜兒從書柜里翻了出來,聞著香極了,只是放得久了有些發(fā)了陰。 蜜兒自拿去了廚房里,用鐵鍋慢火炒了一道兒,再取來少許,用水煮開。紅茶香氣怡人,可這般冷的天氣,單單喝茶未免單薄了些。蜜兒喜歡鮮奶,兩兩參半,便是一份兒新鮮的味道。 一口下去,既有奶的順滑,又有茶的甘苦,落入胃里,暖得手心兒里都出了層微汗。她自裝入了那暖釉茶壺,端回來屋子里放在暖閣小案上。 下午時光沉靜,宜發(fā)呆,宜喝奶茶。 雪下大了些,兩朵雪花兒從小窗縫隙里飄入來小案上,蜜兒正翻起阿娘喜歡的畫冊子。卻聽得隔壁屋子里的人似是咳嗽起來… 蜜兒溜下暖榻,尋去繡房里,探了探暖榻上人的額頭,沒發(fā)燙。 她安心了些。 卻又聽他咳嗽,人還沒醒,喉嚨里的聲響咳得虛弱得很。這幾日來,這般情形也常有,蜜兒在床邊坐下,拿起一旁的小枕放在腿上,方將那人扶來枕頭上半臥,好讓他順一順氣息。 幾聲咳嗽過后,那人臉往旁一沉,嘴角一口烏黑的血淌了出來。蜜兒忙拿帕子接住了,再與他擦了擦嘴角。方去與他順了順胸口。這幾日與他打理傷口,她自能輕車熟路避開那些有口子的地方。 揉了小半會兒的功夫,蜜兒方聽到那人深長的呼吸了一聲,約是覺著好些了。正想著扶他回去躺好,卻見他眉頭蹙了蹙,那雙冷清的眼眸線條,也跟著緊了緊,而后緩緩打開了來… 蜜兒有些小驚喜,卻見那雙眸子里仍似蒙了一層灰霧… 初一傍晚,古大夫來給徐阿娘看脈。蜜兒便趁著古大夫要走的時候,將人請過來與他也看了看。古大夫見得那人眼睛的傷,直搖著頭說自己學(xué)藝不精,治不了這雙眼睛。 蜜兒聽得古大夫的話,卻忽想起來那日街頭,那人騎于馬上,領(lǐng)軍前行,袍角揚灑在風(fēng)里…那雙眼睛日后若真看不見了,那般的身姿怕是便不會再有了…心中跟著幾分悵然。 好在古大夫留了幾副藥膏,說是雖不能復(fù)明,卻能活血化瘀,每日用火烤熱了,貼在眼睛上敷一敷,能消腫止疼。 蜜兒自照著古大夫的吩咐辦了,眼下見他睜眼,她忙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想看看是否真的好些了。那人卻忽的伸手?jǐn)Q住了她的手腕兒,她生生疼得很。 卻見那人眼睛發(fā)著直,只沙啞著吐出兩個字來:“慈音?” “我不是…” 話剛落,那人松了手。 蜜兒忙將他的身子稍稍撐起,再放回去床榻上。 明煜周身了無氣力,只覺一雙纖細(xì)手掌輕拖他的肩膀,他身子沉,她很顯然有些支不住,有些艱難地完成了將他抱回去榻上的動作。 聽得方才那把聲音,他心中又隱隱浮現(xiàn)出那個身影,卻又尚不能十分確定,“你救我,不怕被我殺了?” 被這么一問,蜜兒忽想起來那和尚的下場,不過是對這人生了片刻善意,便被他擰斷了脖子… “怕。”她老實答。 “不過,你想吃什么?我去與你煮來!” 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還能拯救一下… 第15章 拾瞽(5) 療傷 “……”明煜此下只覺四肢僵硬,若要殺她,身上的傷口也得張裂開來。他干脆懶得答話,又緩緩合上了雙眼。 蜜兒見氣氛僵住,又不大敢擾他。只得小聲試探,“雞湯拌面,要不要?”中午與徐阿娘燉來補身的,蜜兒私扣了些下來,本預(yù)備著與他煮粥的時候拌上一些,也好養(yǎng)著身子。 那人依舊半聲不吭,是真不打算理她。 蜜兒也懶得再討沒趣兒,起身要去廚房。 臨行了,與他倒了杯奶茶放來床頭,理不得他聽不聽,她只管交代了幾句: “這還熱著呢,你若覺得口渴,便先用些這個。” “床里側(cè)兒的干凈衣服,是我畢大叔以前用過的。舊是舊了些,你若覺著冷,便先穿著。” “你的傷,大夫也看過了…只叫你好生養(yǎng)著,少動。” 她刻意地沒敢提他的眼睛。 平素里那么高高在上的一個人,若知道日后要留下來這個殘缺,也不知心中會怎么作想… 見床上那人依舊一動未動,蜜兒方轉(zhuǎn)身出了門口去。 她自也不是那么好脾性的,可人都醒了,總不能餓著,吃好了,方能把傷養(yǎng)好;傷好了,她便與他各求福報,各走各的! ** 蜜兒回廚房燒了熱水,煮好了面條兒,端著碗回來繡房。 方行到門口,便聽得屋子里什么東西被撞到的聲響。她忙推門進去,眼前一抹高大的身影,直直朝她壓了過來。 她手中面碗砰呲一聲,雞湯面條兒灑了一地。她沒辦法理會地上的污穢,這人身子太重了,他自己還一點兒氣力也不使。 “你亂走做什么?” 那人齒間嘶磨出幾個字來,“去殺了那大夫。” “……你現(xiàn)如今走出去我家院子都難,又要殺誰了?”蜜兒說罷了,撐著他胸前,同上回一樣,將他一手搭在自己肩頭,方將人慢慢扶回去了暖榻上。 她自己呼吸也還未平復(fù),卻見那人捂著胸口氣急了,正咳嗽,又與她道,“我的行蹤不能讓活人知道。” 蜜兒聽得他這話,忙起身去關(guān)了房門。便聽得銀荷在外頭喊她,“蜜兒,你在屋子里嗎,沒事兒吧?” 明煜聽得外頭陌生人聲,忙止住了咳嗽,手中拳頭已經(jīng)握緊了,想撐直身子,胸前幾道傷口卻被拉扯得一疼。 蜜兒忙隔著門回了話,“不小心撞到了個椅子,我沒事兒。” 聽著銀荷回屋的腳步聲,再加上東屋的房門咯噠一聲響。蜜兒方松散下來,忙又回到床邊來,想扶他躺回去休息,手卻被他一把推擋開來,“不必你管。” “……”蜜兒拿他無法。 卻一眼掃見一旁的奶茶杯子已經(jīng)空了,他身上又換上了畢大叔的衣服,到還是幾分惜得自己的… 阿娘常用的小繡架方才也被他撞倒了,她忙先去扶了起來,又再去收拾地上的雞湯污穢出去。 再回來屋子的時候,卻見那人斜斜靠著床頭,身上似在發(fā)顫。蜜兒走了過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那人卻將臉朝里一斜,不愿讓她碰。蜜兒指尖卻已經(jīng)碰到他額上的guntang,知他是又發(fā)了熱。 這幾日來,他身上的傷口雖漸漸地好了,可發(fā)熱卻始終反反復(fù)復(fù)。蜜兒與他道,“我不管你,你便自己躺回去休息,好不好?” 那人眉間蹙了一蹙,沒聽到似的。直將一旁的被角往身上拉扯。蜜兒想去幫他,卻見他另一手,死死扶在左腿上。方才換上的淺色衣衫,便已經(jīng)透出淡淡的血水來。 她心里一緊,是新傷么,這么幾日了,她怎都沒注意到。可那傷口位置尷尬,在腿側(cè)靠里的位置…她為難了一會兒,方咬了咬牙,再去碰了碰他的大掌。 “讓我看看…” 明煜將她的手檔開,“不必你看。已生了毒邪。” “去尋酒來。越烈的越好。” “……”酒是能祛毒邪的。可大過年天,酒肆都不開門…蜜兒卻很快有了主意。阿娘與薛家酒坊的金大娘,早前還有過幾分交情,敲一敲門,該能買到的。 外頭還下雪,她起身去尋了件小斗篷披上,方帶著自己那銀錢袋子出了門。 等得屋子里沒了聲響,明煜用被褥再將自己裹緊了些。他眼下發(fā)著高熱,頭腦卻依稀還算清醒。 方才從床榻走到門邊那么幾步路,他便已經(jīng)支撐不住。那丫頭說的沒錯,以他今日的身子,要走出去這門口都難。 他在想著自己的去處。 鎮(zhèn)撫司,不行。明遠(yuǎn)如今得了禁衛(wèi)軍大權(quán),定會在鎮(zhèn)撫司里安插他的親信。 慈音,遠(yuǎn)在明府,更是不行。父親病重,他的死信一傳出,家中定由得方氏坐鎮(zhèn)。他此般虛弱回去明府,與羊入虎口沒有區(qū)別。 其余朝中官員,都是些明哲保身的人精。若見他如此模樣,想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數(shù),官場人情,冷暖自知,他便也暫時斷了這頭的念想。 若這丫頭無心害他,這街巷里便是安全的地方。他還傷重,切忌心急,只能既來之,則安之,將一切從長計議。 想明白這些,他方覺身子放松了幾分,自己扶著床沿躺了回去… 只是身上越發(fā)發(fā)了寒,腿上傷口火辣,又讓他難以入眠。如此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方覺屋門敞開了道兒口子,一陣?yán)滹L(fēng)直灌了進來。緊接著門吱呀一聲響,很快又被人合上了。 輕巧的腳步聲進了來,似是收了傘,放去了門邊。再將身上的小斗篷取了下來,掛去了門后。他雖看不見,卻將這些一系列的小動作收入心底。 那腳步聲漸漸近了,湊來他面前的時候,他又察覺到她頭發(fā)上的水汽,這才知道外頭該是下了雪。 “你、你還好么?”兩支纖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肩頭。 蜜兒懷里捧著那壺買來的烈酒,見他面色幾分蒼白,又再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果還是guntang的。那人被她一碰,眉心皺成了一團,似是睡得不沉,被擾著了。 可她也只好繼續(xù)擾著,“酒還暖著,先用上吧。我扶你起來。”她說罷了,放下酒壺去扶人。他身子雖重,這幾日她照顧著他,早也學(xué)會了該如何發(fā)力。扶著肩膀,再撐腰身,讓他靠在自己半面肩膀上。 明煜只覺背后那副身板子太過羸弱,他實在不敢全部氣力托付在上面,幾番掙扎之下,方強撐著打開眼來。 蜜兒見他醒了,拿著旁邊折好的棉被墊在他腰后,起身掀去了蓋在他腿上的被子,又去一旁繡架旁的針線盒里,尋了剪刀來。 順著衣物上血漬,將那褲腿剪開。只見緊致的肌rou線條上,一道兒已經(jīng)發(fā)黑的傷口… 血的腥味兒有些變了質(zhì),沖鼻。 蜜兒忙一把捂起嘴鼻,卻沒忍住一聲干嘔… 那人聞聲似是察覺到了什么,眉間一緊,人也跟著要起來。 “你別動。”她有些愧意,那日幫他打理傷口,便只照顧了上身。她也想著去查看的,可畢竟礙著男女之別…便輕易放過了。怎么知道,這里的傷口今日已經(jīng)潰爛成了這般模樣… 她只好忙著補救,床頭拿來酒壺,正要沾濕帕子。手中酒壺卻被那人一把奪了過去。他聲音虛弱著,只道,“我自己來。” 那人的脾性,蜜兒見識過了,自不敢得罪。 見他自己拿過去酒壺,揭開酒塞,先往自己喉嚨里灌了下去。蜜兒看得一驚,忙要去奪那酒壺,“你這般模樣怎還想著酒喝?” 那人卻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將她一把推開。“酒能止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