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蜜兒小心剝開那人衣領,方見里頭連褻衣都沒有… 衣領之下,明暗交界的地方,硬朗的線條隨著氣息微微起伏,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油光暗暗,也不知是汗水,還是融化的雪水… 蜜兒撥去了那和尚襖子,一腳踢得老遠。臭烘烘的,遭人嫌棄。 在轉眸回來,眼前緊實的胸腹,像是奔勃又潛藏的山脈,將那身體里的生機壓抑在皮囊之下,只些許隱隱泛出淡淡的光澤與熱度,便能將萬物吞噬進去… 蜜兒從未這般靠近過一個男子,臉上一陣羞愧,不知怎的又有些喘不過氣兒來。她忙轉了身,對著屋頂橫梁與阿娘拜了一拜,“阿娘作證,今、今日不過都是為了救人罷了!” 深吸了口氣,她鼓著腮幫子,回來床邊坐下。 端莊、鄭重地,望著那副身子。 血rou模糊的幾處,讓人觸目驚心的。 蜜兒硬著頭皮下手去清理,正要碰到他胸口正中那道兒劍痕,手腕兒卻被那人死死扣住…蜜兒一驚,差些叫出聲來。卻是擔心驚擾到東屋里的銀荷和徐阿娘,她方不自覺地小聲了幾分。 那人卻是沒醒,只是擰著她的手腕兒,嘴里呢喃著,“慈音…” “慈音?”蜜兒耳朵湊去他嘴邊,仔細再聽了聽,依舊是虛弱得幾近無聲的,“慈音…” 雖不知是誰,該是很重要的人吧,或許,是家中小妻子,心儀的姑娘? 如此想著,蜜兒心中羞愧方才散盡了去。人家都是有家室的,她便也不可能再起邪念了。她直將他的手掰開,放回去了床邊。又小心翼翼與他清洗起傷口來。 花了近半個時辰的功夫,那一處處劍痕都清洗了干凈。 蜜兒方覺得自己周身腰酸背痛的,這才想起,自打早起忙著準備過年,后來又照看著徐氏生產,再撿了床上這人回來,真是已經忙了整整一日了。 她乏了,出來清理那盆血水的時候,見得東屋里的燈火已然黯淡了些。徐阿娘她們該也睡下了。蜜兒回繡房又湊去榻便與那人折好了被角,方才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倒在床榻上,便睡了過去… 往日里歇息得早,蜜兒四更天便能自然醒來的。可這日約是累過了頭。她緩緩打開眼簾來的時候,便見得陽光都曬入了暖閣里,方知道時候不早了。 她從床上摸爬起來,草草穿起來襖子,去了廚房準備吃食。 銀荷今日卻是生了性,正在廚房里做著早膳。蜜兒行過去問起,“徐阿娘可醒來了?” “昨日夜里睡得也不沉,醒來了好幾回,早就餓了。也不見你起來。又叫我來做奶粥給她吃…”銀荷見得她來了,只將手中攪著粥底的大勺撂下,“你來了便好,我做這些不好吃。到時候阿娘又得怪我了。” 蜜兒對吃食的事兒看得十分要緊,銀荷的手藝實在不敢恭維。便自己接了活兒過來。“那你回屋里照看著吧,我弄好了一會兒送過去。” ** 蜜兒端著奶粥進來東屋的時候,徐氏半坐在床上,精神已然好了些,她自過去問候了一番。又盛了一碗奶粥送去徐氏手上。 這奶粥精巧,白米熬得爛了,再加了些山藥泥,些許的鮮奶吊著味道,并不多,多了容易膩味兒。只那山藥,雖是賤價兒,卻是上等的好東西,健脾胃、補腎氣,最適宜病人吃。 見徐氏滿足地用了起來,蜜兒方湊去一旁看那小娃兒。 那小家伙吃飽了奶,眼睛便不肯睜了,嘴里鼓著泡泡,卻已經一呼一吸睡得正香。蜜兒見逗趣他不得,只好行回去了桌旁,與銀荷一起吃早飯。 銀荷邊吃著粥,邊說道起來,“外頭都在說,昨晚上簡氏宗祠起了大火,大半邊兒的祠堂都燒了干凈。今日一早還驚動了禁衛軍,說是那火里,尋出來了具尸身!” 蜜兒手中湯勺不自覺地頓了一頓,她大已猜出來那尸體是誰,面兒上卻是波瀾不驚,“昨兒除夕,怎地還這般不太平?甜水巷里,可從未出過什么人命的!” “他們都在猜那死的是誰呢。”銀荷放了勺子,似也沒了胃口,“面目四肢全都焦了,見不得模樣。”銀荷說到這兒,故意小聲了些,“聽得那些禁衛軍說,是他們那大都督,昨晚被刺客找上了門兒。追來這巷子里,便被刺客殺了,還放了火!” 蜜兒被這話嗆了一嗆,人明明就在繡房里,躺著暖榻上,怎就被燒焦了呢。不過被銀荷這么一說,蜜兒倒是想明白了幾分。 昨日見他的時候,那人已經自己將身上衣物與和尚換了。如此想來,那祠堂的一把大火,該是讓那和尚作了他,燒得大焦了,又讓人分辨不出來到底是誰… 蜜兒正想得出了神,卻聽一旁銀荷喊她,“蜜兒?” “蜜兒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可別是病了!” 蜜兒這才回神來,“我…沒事兒。就是昨日事情太多,沒休息好。一會兒,我再回去睡會兒。” 她尋著理由要走,自記掛著繡房里那人,昨日到現在也是顆米未進的…該得要喂食了! 從東屋里出來,蜜兒去廚房將早早留好的那碗奶粥端進了屋子。 方合上房門,便聽得床榻上的人輕聲喚著要水喝。她將奶粥送了過去,人還沒醒,可嘴角邊兒干涸著起了痕,該是流多了血,果真是缺了水。 蜜兒將他的頭抱起放在膝上,舀了一勺奶粥喂了過去。 那人眉目皺了皺,可唇一沾上那奶粥,便本能地吞咽起來。 蜜兒見他這般吃相,心想著這人傷得雖是不輕,意志卻依舊堅強。 這般就好,多多喂養,就該能自己好起來了。 ** 大年初一本該是喜慶的時候,然而明府上下清早起來,便已經掛滿了白帷… 明炎久臥病榻,家中早就準備過了棺槨壽衣,那時還是做是沖喜之用,不想還未迎來春日,便真正地用上了。 慈音跪在靜松院中整晚,為父親守靈。香琴自也扶著林姨娘,哭喪了整夜。 清早的時候,眾人方才起了身,聽得方氏吩咐,晌午暫且回去自家院子里修整,等得靈堂設好,請來了寶相寺中法師們超度,再行出來做禮。 慈音從靜松院里出來的時候,哭得恍惚,身子已經有些飄飄然了,由得巧璧和嬤嬤托著,方行回來了簫音閣。 她整夜的心緒不寧,一開始是因得父親過世,后來卻總想起哥哥…以往除夕,哥哥與明遠雖也在皇宮守夜,不得見人。可今日她心口幾回錐痛,似是什么不好的感應。 方在暖閣旁落座下來,她便問起嬤嬤,“父親病逝,消息可傳去宮中與哥哥和二爺了?怎不見他們回來?” “早去了人,約是皇家有什么事情耽擱了,還未見得人回來。”嬤嬤見小姐面色不好,勸道,“小姐還是先睡一會兒,今明幾日怕是都不得休息。眼下得養好了精神才好。” 慈音早就累得有些不自知了,聽嬤嬤如此說,方由得她們扶著起身,去了另一側的閨帷里,邊行邊自與嬤嬤念念,“陛下向來體恤,家中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怎還會要耽擱了他們…” 嬤嬤卻也不知如何作答。巧璧機靈接了話,“定是因得昨日夜里皇宮除歲宵禁,今日還早,都督和二爺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慈音聽得這才算安心幾分,方躺了下去,心口又是一陣鈍痛。她直捂著那里,朝里頭翻身過去。等嬤嬤與她蓋好被褥,方緩緩合了眼… 夢中一片漆黑… 她一身大汗淋漓,穿梭在街頭小巷里。眼前三五大樹,枝丫林亂,兩個大紅的燈籠被風吹得晃晃蕩蕩,那老舊的木門上,貼著兩章嶄新的門將,鼓著圓眼甚是嚇人… 身后有人在追她,她拼命地逃跑,可被追入了一條窮巷,便真真的沒了去路。她轉身回來求饒,“阿叔,你別抓我,你送我回家吧。我哥哥定會與你賞錢的!” “賞錢?”那人身影如山如魔,走得近了,彎腰下來捏著她的下巴,左右打量。她這才發現,自己竟只到他膝蓋兒,她還是個女娃兒模樣… 那人冷笑著:“何必廢那般勁兒,把你賣給花樓可不是一樣么?” 她看不清楚那人面龐,只記得泛著油光胸膛,還有滿口的黃牙…她腿腳不聽使喚的發了軟,身子已被那人倒掛上了肩頭,行尸走rou般扛出去了巷子… 記憶的碎片,從久遠的時光里被抽了出來… 元宵節,是她求著母親,帶她和阿遠一起來看花燈會的… 那變術法兒的太有趣兒了,她又追去了旁邊的皮影戲,再見得一旁的糖人想叫母親來買,卻不見了母親… 第14章 拾瞽(4) 那雙冷清的眼眸線條緩緩打…… 慈音再睜眼的時候,窗外已是黃昏景象。 心臟依舊跳得慌亂,她想喊巧璧來訓話,怎讓她一覺睡到了現在,本早該起身去靜松院與父親守靈的。 屋子里地龍燒得暖極了,她熱得很,方從被子里支出一只手臂來,便被人有擒著手腕兒,放了回去… 慈音這才見得,眼前的不是巧璧,而是二爺… “你怎來了?”方才開口,她方覺著自己聲音沙啞,卻記掛起心頭那件事兒,再問道,“哥哥他可也回來了?” 二爺卻沒答話,抬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你發了熱,大夫來看過,叫你好生休息。我替你與母親告了假,父親那邊你暫且別去了,便在屋子里先將身子養好。” 慈音撐著自己要起來,卻被二爺扶著。她卻觸及他衣袖,幾分冰涼,該是剛從外頭回來。 “你還未答我,哥哥可回來了?” 話方問完,明遠扶在她肩頭上的手掌忽地鎖緊了些。慈音抬眸,卻見他眼底顫動。她心覺不好,十分的不好。昨日夜里那些感應該不會是真的?那是她最親的人… 未等明遠開口,慈音眼中已經濕潤一片,“你、你且是有什么事情瞞我?哥哥呢?” 明遠淡淡道出:“你答應我,不可太傷心,不可動氣,你還有我,還有母親。” 慈音已淚如滾珠,“他怎么了?” “昨日夜里我們護送法師回相國寺途中,遇了刺客。兄長他…與那刺客廝殺不知所蹤…” 明遠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又將慈音一雙瘦弱的肩頭捂緊了些。 “然后呢?”慈音哭道。 “今日一早,在甜水巷祠堂里發現了尸首。昨夜祠堂大火,已面目全非。只他身上的面具,錦衣,和雙刀都在…身形,也一般無二…”明遠說及此,捂鼻悲慟。 慈音一口氣息沒提得上來,險些暈厥過去。明遠慌亂之中將人接入懷里,大喊了幾聲她的名字。見她眉間緊扣,氣息虛弱。直扣著她的人中,又搓著她的肩頭,方將人重新喚醒。 慈音眉間漸漸散開,卻似失了知覺,唯有眼淚依舊不停從眼角滑出。明遠卻捧著她的身子,在她耳邊道,“慈音,你還有我。” “他如今在哪里,我要見見他!”慈音氣力幽若,只擰著氣力方能說出話來。 “他…”明遠自忍淚搖頭,“尸身已經停去了靜松院里,與父親一道兒…” 慈音掀了膝上的被褥,急著下床要走,卻被明遠又一把抱了回去。“你先別去,你身子弱,在那里哭,還得受涼。改明日設好靈堂,我再護著你一同去。” 慈音掙扎幾回,氣力不及他,只能哭得更甚了些。明遠抱著人,揉著她的頭發,無聲安慰。 不知哭了多久,慈音已再沒眼淚了,從明遠懷里掙脫出來,嘴角卻浮出冷冷笑意,她與明遠道:“我們兄妹二人,寄在明家門下,果是阻礙著你們了。” “什么意思?”明遠搖頭,極力掩飾。“慈音,你怎突然這么說話?” “你別在我這兒了,二爺。去惠慈軒,母親該得備著好酒好菜,等著你的。”她掰開他捂著自己肩頭的手指,便將人往外推。雖沒多少氣力,卻依舊執著。 “他也是我的好兄長,如今我同你一樣難受。”明遠依舊奮力脫辭,他不能失去慈音,明煜死了,慈音便只能他來守護。 “哼…” 慈音笑得虛弱,眸中卻寒如利劍。 “我都想起來了,阿遠。四歲那年,母親便將我丟棄過一回了。如今父親、兄長,都不在了,她想怎樣都行了。你還在我這兒做什么呢,你們已經達到目的了…” 她嘆氣,“你且走吧,我一個人呆著。”說完目光流連在一旁衣架上,早幾日哥哥留的衣裳,她早就縫補好了,還掛在這里呢… 明遠見她神色依舊擔心,卻不敢再擾。只緩緩起身往外去。行至門前方回身過來與她道,“慈音,我會娶你。” “母親她不能動你,方家也不能。日后我做你的依靠!” 慈音早沒了心力聽他說這些,見得巧璧躲在門邊,淡淡吩咐道,“送二爺出去。” 從簫音閣里出來,明遠腳步不停,直尋來惠慈軒中。方氏果設了酒菜在偏堂,見他來了,親自過來迎著,又讓他坐下。斟了杯酒送去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