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香琴自幼便有些害怕嫡母,便就與慈音說了別,回去自己的院子了。 慈音只帶著巧璧,拎著那食盒子,往方氏的惠慈軒里去。巧璧一旁扶著小姐,小聲醒著,“老爺身子不好,夫人近日來面色也都不怎么好。小姐這么一去,怕該是要聽難聽的話的。” 慈音卻只淡淡的,“母親心情不好,便更要吃些香甜的散散悶氣兒。” 巧璧一笑,“小姐可瞞不過我們。二爺每日夜里回來,都得去夫人那里請安。這些點心放在夫人這里,讓他見得這食盒子、白玉花兒碟子,他便得知曉小姐一番心意了。” 慈音微微嘆了聲氣,抬手一戳那丫頭的眉心,“現如今真是什么都瞞不過巧璧了,改明兒你來做小姐罷。” 巧璧笑著認了錯,“小姐可莫怪我,我不說了便是。” 慈音見她模樣,方露了笑。巧璧自也不提二爺了,只扶著自家小姐,往惠慈軒里去。慈音行至偏堂門前,卻聽得林姨娘也在里頭,許是下午過來說話,還未回去。 慈音正打算進去給母親問安,行到了門邊卻忽聽得自己的名字,原是姨娘正道,“慈音尚且還能靠著她哥哥,香琴怕也只得倚仗著夫人了。香琴雖不是嫡長,可也算是老爺唯一的親生女兒,夫人不為她打算,也該得為二爺打算。眼看著日后是那位當家,便就讓香琴先與方家將親事定了,也好與二爺事先尋個靠山。” 慈音聽得林姨娘是在與母親說香琴的婚事,方沒再往里去,只悄聲退去了門邊聽著。 她自是記得,香琴自幼與方家嫡長的表兄要好,如今確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歲。林姨娘原是母親從方家帶來的陪房丫鬟,今日來與母親求的,便該是香琴與表兄的婚事… 方氏小飲完一口茶水,方將茶碗撂下去了桌案上,“老爺今日依舊安康健在,你便如此慌亂,叫兒女們見著了,該作如何想?” 林姨娘連連垂眸下去,聽著訓斥。 方氏輕掃了一眼她的面色,方繼續道,“且不說方家如今在朝堂上也并非穩固,還需得傍著我明家,做不得遠兒的靠山。我家嫡長女的婚事還未定,何時便要與庶女說親了?你便就看著眼前一畝三分地,以為尋得個最好的,便急著讓我去說親?豈不知道自己短淺?” 林姨娘頓時無話,帕子擦起眼淚來,又多說了些賠罪認錯的話與方氏聽… 慈音見得眼前這番景象,便不好再進去了,只又領著巧璧出了惠慈軒。等回了自己的簫音閣,方讓嬤嬤再將那食盒子送了過去。 可仔細想來,姨娘如此著急香琴的婚事,也多是因得父親的身子不好,哥哥雖是位高,嫡母卻早早與哥哥生了嫌隙。姨娘又是母親帶來的人,心中不安便定是有的。 等用過晚膳,慈音方又起了身,行去了就靜松院里。 屋子里燈火有些暗,嬤嬤伺候完明炎的粥食正從房中退出去。慈音手捧著本古卷,便尋去了床邊坐下。見得榻上明炎正欲睡著,因得久臥病榻,父親面容已經幾分枯槁。慈音不覺也幾分心疼。 她出生之時親生父母便已經亡故,自從記事開始,便也知道自己和哥哥并非明炎親生。可父親依舊當她作嫡親的女兒看待,疼愛有加。 慈音抬袖輕去探了探父親額頭,覺著并未發熱,方覺安心,手掌又順著父親瘦削的面龐,碰了碰那些花白的須發,心間又起了些疼惜… 床榻上的人,似是被打攪到,眉間微微皺起,緩緩睜開眼來:“是慈音來了啊…” 明炎聲音沙啞,見得女兒在床邊上,卻強撐起來一副笑容。看清楚了女兒面龐,方發現她眼眶中似有什么東西在閃動,明炎緩緩抬起手來,撫去了她面龐上,“傻姑娘,哭什么?” 慈音方收了眼淚,抿唇笑了起來,又拿起手中古卷與他道,“怕父親悶著,我來與父親讀書的。” 明炎笑道,“好。”說罷了,又想抬聲叫嬤嬤來添燭火。 慈音憂心他動氣,便讓巧璧去辦了,方又與明炎說起自己這古卷來歷,其中故事。慈音聲音文弱,說起這些來,悠悠然然卻又有條有理。明炎也心知女兒是不愿提起他的病情,只默默邊頷首邊聽著。 等得小半本子說完,慈音方覺著口渴,支開巧璧去倒茶水來。方聽得明炎提起,“家中有煜兒坐鎮,我尚且放心。只是你的婚事一直沒定下來,卻也不知煜兒是作何想法。若你真是心許遠兒,為父也有些別的辦法。我與內閣林大人多有幾分交情,便先將你過繼過去,再嫁來明家,也不無不可。” 慈音聽得這席話,只覺心緒林亂,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我聽他們說父親胃口不好,近日可有什么想吃的,我明日與父親張羅了來。” 明炎自知她羞怯,笑著道,“那這事兒,明日我與煜兒商議。” 第7章 貪魚(7) 蜜漬玉延 明炎話剛落,卻聽得房門被人推開。 慈音見是母親帶著嬤嬤進來,忙起了身與方氏福了一福,又喚了一聲“母親。”見方氏行來明炎床邊,慈音自拾起自己的孤本,“母親來看父親,慈音便不打攪了。” 方氏頷首,慈音方帶著巧璧與二人別禮,隨之出了房門去。 行出來院子,慈音心中隱隱不安,方才父親那些話原大可不與她說,與兄長商議才更合情理些。思緒正是躊躇,不知不覺已經行來靜松院門外,卻見得一抹頎長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慈音這才抬眸看到來人,明遠今日換了身姜白的袍子,一身輕減,似是剛從外頭回來。慈音與來人一福,“二爺也是來看父親的?” 明遠側了側身與她讓了道兒,只笑道,“方在母親屋子里吃到了那紅玉糕,去了簫音閣又聽聞你來了父親這里,便來這里看看。見得你了便好,我同你一路走回去。” 慈音垂眸少許,跟去了他身旁一道兒往簫音閣里去,慈音方又問他,“二爺可曾聽母親說起過父親的病情?我也問過哥哥,他卻是不肯多說。可方才見父親的模樣,比起早幾日似又虛弱了些。” 明遠微微側眸看了看慈音,只道,“換了好幾個太醫來看過,也都在調養著。你莫多心了。”他雖知道實情,卻不忍讓慈音憂心,只好周旋其中。只是自己回眸回去,這兩日來,他心中那塊重石未曾放下過,見著了慈音,方覺得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腳下步子緩慢,只想與慈音呆久一些,到底明日四更天不到便要出門,與兄長入宮住持皇帝上下朝的儀仗… 慈音卻是察覺出來了什么,“難見二爺如此垂頭喪氣的,可是累了?” 明遠抿了抿唇,望著她笑了笑,“近日的公務有些煩心,確有些累了。不過與你走走便該都好了…” ** 清晨的陽光灑入明府花園,嬤嬤小廝們皆忙碌起來。小廚房頂炊煙裊裊,各個小院兒里的主子們胃口不同,不在一處吃飯,吃食也是各有模樣。 糯米泡軟了整夜,包裹著三兩塊兒鹵rou,加上些咸綠豆沙,再用粽葉包好整個果子,上鍋蒸上個把時辰,便是糯米果子。等來辰時林姨娘起身,沈嬤嬤方就著奶,一道兒送了過去。 惠慈軒里卻是食素的,每每早晨用一碗素面。雞湯作底,煙筍為伴兒,在加上蘑菇、豆腐、鮮蔬菜熬制的澆頭,比起葷rou更多來幾分仙氣兒。 簫音閣里,今兒的早膳卻嬤嬤是去外頭采來的。小姐一早醒來便吩咐,去甜水巷口上,尋兩碗酸湯粉條兒來。嬤嬤自拎著食盒子,與小姐置辦了來,邊往家中送,心中便是忖度著,這等街邊兒小食,哪兒能與家中大廚做的相比。 等回了院子,見小姐用起來那酸湯粉條兒的時候,眉目之間新鮮之感,嬤嬤方覺著自己也餓了… 慈音親自將那酸湯粉條兒試了一試,便就撂了筷子,趕忙讓嬤嬤裝好另一碗來,趁著還未涼,送去了靜松院里。 明炎臥病在榻,食之無味久矣。人若到了枯槁之時,不能見朝夕之陽,不能聞四季之風,到底無趣。嘗了一嘗慈音帶來的小食,今兒卻是胃口大開了,竟還問一旁嬤嬤多要了兩口奶喝。 慈音見得父親難得面露欣喜,便覺著都是這酸湯粉兒的功勞了。侍奉著父親用完了整碗,湯汁也一勺不落送與父親喝下。見得父親面色紅潤了幾分,方讓嬤嬤來再侍奉今朝的藥湯,自己便退出了門口去。 方行出來靜松院數步,便見得明煜一身蟒袍未褪,正從朝堂上趕了回來。一旁還跟著方大人。慈音自迎了過去,與二人福禮問安。 明煜見得嬤嬤手里的食盒子,也問道,“伺候父親的朝食來了?” “嗯。”慈音答了一聲,卻掃見今日方大人與往日多有不同,眉須似是將將打理過,一身官服更是整潔如新。慈音自問候了聲,“方大人今日氣色好。”方壑笑著,只道,“是有些喜事與你父兄商議。” 慈音不好再問得詳細,卻聽哥哥又問,“與父親尋了什么來?” 慈音自起了奚落他的念頭,笑著讓嬤嬤揭開那食盒子,露出里頭吃得光光的瓷碗來。回了明煜道,“是那甜水巷口上的酸湯粉條兒。粗鄙之食,不堪一提,將將能飽腹。可貴在父親喜歡…” 明煜忽想起那日在簫音閣里自己的話,因得明遠,得罪了人家。無奈笑了聲,方吩咐道,“行了,回去歇著罷。” 慈音見他眉間少許無奈,嘴角笑意局促,便知得了逞。笑著又與二人別禮,方帶著嬤嬤退了出去。 ** 惠慈軒中,方氏用過素面,又讓人張羅了些許點心來。桂花松糕,煨芋子片兒,蘿卜米糕,密漬玉延…正堂里齊齊擺了一桌子。 明遠從外進來,與方氏請安。見得桌上點心,卻是笑道,“母親今日心情不錯,該得用盞好茶。”說罷,方吩咐著跟他來的小廝,“回去書房中,取了新秋剛到的白茶來與母親。” 方氏今日心緒確是不錯,見明遠坐下,又讓人端了一盞參湯來。明遠目色卻落在桌上的密漬玉延上,不覺念念,“慈音素來脾胃不佳,這玉延是好東西,母親這里可還有些,一會兒我再拿些過去簫音閣里。” 方氏笑道,“有是有的,一會兒我讓嬤嬤送去簫音閣里,便就不勞煩遠兒了。過了今日,你與慈音之間也須得多加注意些男女之隔。” 明遠平素往簫音閣中也走得勤快,卻并未聽母親如此告誡過,正覺著離奇,問道,“為何?” 方氏拾起塊桂花松糕,咬下一口,望著自家兒子笑道,“今日你舅父來府上,便是為方原提親,向你父兄求取慈音。” 明遠忽覺眼前發昏,雙耳如被雷鳴擊破,什么聲響也難聽得到。他自想起那方原,品行尚端,又將將中了舉。又想起來暖閣里慈音持著筷子,喂雪絨兒的模樣,心中情動,卻又不覺憤恨。 明遠恍惚片刻,方回神過來,卻見眼前方氏面色焦灼,喊著自己的名字。“遠兒?” 他胸口喘急,一口悶氣不上不下,咳嗽數聲,只問方氏道,“母親方才說,什么?” 方氏見狠下心腸,踱步去了門邊,望向庭院之中一片景致,緩緩道來。“你舅父官位一直不上不下,恰逢這回內閣空出來了個位置。你既不愿爭取家中爵位,便也怪不得他另求他人袍角為靠。其中要害,你心中自當知曉。” 明遠冷笑數聲,起身來追問母親,“舅父就如此心急,父親還健在,便想要巴結上兄長?” 方氏笑著回眸過來,“你父親身子一日日看著虛弱,等那日真的來了。他明煜才是堂堂的成京候,慈音便是侯爺唯一的親妹,名正言順,日后求取巴結之人不知其多。方家不過是近水樓臺,先登一步。” 明遠自幼被母親捧在手心,便從未被方家人如此輕視過。他聲音發著顫,問著方氏:“母親可也覺得舅父如此做無可厚非?但母親可知道,我心許著慈音,日日念想。原此事不倫,我本也不敢與母親提起,可我們也并非親生姊妹。若要想辦法,定是有的。” 方氏一笑,“你是大男兒身,想求娶心怡的姑娘,怎還要問過為娘么?論身家修養、容貌性子、慈音都是極好的,我自也很喜歡。你若有心,定會上進謀求,與你父兄提親,不必等到了今日。” 明遠只覺愈發地無地自容,募地起了身,“母親心思,我很是清楚。可你絕不該拿慈音的終身大事來做籌算!”明遠撂下此話,便忿忿往堂外去了。 方氏只見兒子腳下急亂,行至那松柏盆栽旁,還踉蹌了兩步。她卻正想起那年正月的往事來。 十五元宵夜,正是明遠三歲的生日。小人兒將將能走穩當步子,也如今日這般踉踉蹌蹌,卻吵鬧著讓明煜教他習劍。 明煜一身好武藝,尋來桃木劍,領著幼弟在花園中習武。二人巧斗玩耍,一個英姿颯爽,一個笨拙可愛。方氏那時也曾一度恍惚,阿遠有個這樣的阿兄,不莫是京都城里別人不能有的大幸。 不知何時,明炎緩緩停在她身旁,腳步輕巧,卻也一同看著正習劍法的兄弟二人,方氏將將發覺,與來人作了禮,稱呼了一聲“夫君”… 卻聽明炎道,“我煜兒一身功法,當世不二。日后為我們明府的依托,你我都該能放心了。” 方氏心中頓了一頓,面色怔然,忙著掩飾又垂眸下去,不敢再看明炎。 她心中不快。明家的依托已然是明煜了,那她的遠兒該要被他父親擺在哪里?遠兒方才三歲,又如何能與明煜作比… 明遠耍完了劍跑回來拉著她的裙角,吵著讓阿娘帶他去燈會。方氏卻望向明煜,只見明炎招呼明煜過去,問著些許細話,二人笑著緩緩走開了。 慈音也湊來,牽起明遠的小手,抬眸問著她,“阿娘,慈音也想去燈會。” 方氏只見那張小臉雖是女兒模樣,眉眼清冷已然頗有她兄長的影子,她方發覺,那些恨意,原早已在她心里生了根芽… 她笑著應了兩個小人兒,又忙吩咐了嬤嬤與二爺和小姐穿好了棉袍小敞,方領著二人出了門,往東街燈會里去。 十五繁華街市,人流涌動,她只仔細牽著自己的遠兒。慈音卻死死拽著她的袖角,方才不被落下。可小人兒畢竟玩心重,見得那街頭術法雜耍,便直跑了過去觀望。 她的阿遠卻正指著一旁的小糖人,喊著讓阿娘過去買。方氏狠了狠心,正欲走開了,嬤嬤卻低聲提醒了聲,“娘子,小姐還在那邊,我去將她接回來。” 方氏微微斜目,與嬤嬤了一個眼色。方領著嬤嬤與阿遠一道兒行開了去。 夜里回到府中,她只將戲份做足了,抱著明遠哭喊著,全是她的錯,她將慈音弄丟了。明炎壓著怒火,并未斥責她,卻忙吩咐了人出去尋人。她暗自心里打算著,那般好看的小丫頭,與別人家里做女兒,該也是有人歡喜著的。 明遠也哭著,是他弄丟了jiejie… 方氏一夜好夢。可一覺醒來,卻聽得人說,慈音被明煜帶了回來。 她尋來前堂方知道事情大概:明煜昨夜本已回了宮當值,聽得家中消息便與太子告假趕了回來,將她身邊那嬤嬤拿去拷打審問,那嬤嬤經不住,便將事情和盤托出。明煜又親自帶人去東街尋meimei,終在小巷里將人找到了帶了回來。 她見得眼前慈音,身上衣物林亂不堪,一張小臉因受得驚嚇,蒼白慘淡,又因得流落街頭小巷,染著一團團的黑霧。她本該覺著可憐,可此下只覺可恨。 明遠見得慈音,小跑了過去要抱jiejie。卻被明煜一掌推開,摔去了地上。 方氏忙去扶著兒子,卻見得明煜那雙一向清冷的眸子里,似是染了血色,當著明炎的面兒,卻望著她咬牙一字一字道來,“念著你與父親情分,此回既往不咎,再有下次,我和慈音與明府再無相干。” …… 眼前景致漸漸清晰回來,方氏長長嘆了聲氣,望著明遠的背影已經穿堂而出,她方暗自想道,“如若不用這個來謀籌,我還能怎樣呢?” 她昨日與兄長傳信,便就安排了提親這一出大戲。若明遠著實不想爭權,那便由得方原娶了慈音,明炎過身之后,也好早早巴結上明煜。 可若明遠但凡還有些野心,那便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