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奶香味兒濃,入口甘糯?!贝纫籼ы戳烁绺缫谎?,又忙將他碗里的勺子塞進他手里,“你快也嘗嘗?!?/br> 明煜卻又將勺子放了下來,“你難得有喜歡的,便都留著與你?!?/br> “不過,粗鄙之食,僅果腹之用,難有滋養之效,不得太過貪嘴。” 慈音聽得這話,掃了些許興致,自知他話中有話別有他意。慈音放了勺子嗔他道,“哥哥是在皇宮里頭陪著陛下,山珍海味吃慣了,舌頭也刁鉆了,嘴也刻薄了。便是二爺討好我的,都是粗鄙了?” 明煜不答,起了身往外頭去,行至門前方頓足與慈音道,“你知道便好?!?/br> 第5章 貪魚(5) 那孩子手里持著一把利刃,…… 還未及亥時,主母方氏引著嬤嬤婢子入了靜松院。 屋子里點著一味藏香,原是沁脾養心之效,卻將好能把屋子里的藥味兒遮掩了去。婢子捧著熱水進來,方氏親自接過來帕子,要與床上的病人擦身。 明炎久病之后,睡眠便不深,聽得屋子里動靜,緩緩睜開眼來。 方氏見了,忙湊去與他擦了擦側臉,“老爺醒了?可覺著好些了?” 明炎聲音還沙啞著,“整日都昏昏沉沉,說是睡著了,卻又醒著。說是醒著的,卻也不是…”話落又覺著胸口有痰,要撐起身子來咳嗽。方氏將手中帕子遞給嬤嬤去洗,自己忙扶著明炎半坐了起來?!袄蠣斂捎行┪缚??想吃什么的,我讓他們去做?!?/br> 明炎咳嗽數聲,方吐出一口濃痰,讓婢子拿痰盂接走了。他方緩緩靠向身后枕靠。借著燭火微弱,卻不難看到方氏面上的細紋,他自覺著幾分憐惜,目光向下卻正撞上她手上那串佛珠?!澳闳缃瘢咳绽镞€在念佛?” 方氏手中活計未停,接了嬤嬤洗好的帕子來,邊與他擦著手,邊笑著答話,“既是信了,便得要誠心。日日里都是要念個把時辰的。” 明炎自想起些往事,方與她提起,“你可還是介懷著煜兒?” 方氏面上笑容頓時怔了一怔,她自記得明煜被封副都督之時,方才十五歲,正從北疆立功歸來。而她的遠兒,雖早早入了禁衛軍在明炎身邊歷練,可始終遠遠不及一個義子。 自那時候起,方氏便與明炎爭吵不斷。許是因得積怨入了五臟,后來大病了一場,太醫來探,說是不好再動氣憋悶。方氏方聽得兄長方壑的勸解,去寶相寺中請了一尊觀音像回來,日日里吃齋念佛,也好修身養性… 聽得方氏未能答話,明炎重重嘆了一聲氣,“你只見得我器重煜兒,便覺我輕視遠兒,卻從未問過其中緣由?!?/br> 方氏垂眸答道,“我只是知道,老爺是受高祖皇帝囑托…便也不敢多問。”她記得的,當年高祖皇帝北征歸來,明炎方是二十七八的年歲,還未曾婚娶,身邊便帶著一子一女。也正因得如此,即便當時明炎已經位居一品大都督,京城高閨之中也無人敢嫁。眼見就要而立之年,高祖皇帝干脆做主,指了方氏與他為妻。 方家家主當時尚僅官拜四品,雖是高嫁,方氏年不過十六,卻要做人后母。京城貴門之中自多添了一樣飯后閑話…只等得方氏入了門,明炎方與她開誠布公地談過,那一子一女,也并非他親生,而是受得皇帝托孤。 方氏正想得入了神,卻聽得明炎緩緩道來。 “當年高祖皇帝北征,從玉河往北,一路戰無不勝。我自跟在軍中,有幸見得高祖皇帝戰場殺伐神姿。幾場勝仗下來,軍中士氣鼓舞,乘勝追擊。卻多有幾名副將,暗自吹噓高祖皇帝戰神之名?!?/br> “然高祖皇帝卻將那幾人捉來,以擾亂兵心之罪名,鞭笞懲戒。我本也不解,高祖皇帝卻就這回的事情,告誡軍心:此番戰勝,并非因大周兵將堅不可摧。而是因得韃靼自身政權不穩,北邊又頻頻被瓦剌侵擾,無暇顧及大周之師?!?/br> “軍中聽命,自也無人再敢好大喜功。果然沒多久,我等便在沙木堡一戰遇到了一位奇將。一路順風順水的大周兵士,在此處卻吃了大劫。數番攻城不下,大周兵士不僅屢戰屢敗,且軍心大喪。高祖皇帝令人圍困城池整整兩月之久,斷水斷糧,最后一役卻依然耗損兵力上萬?!?/br> “破城那日,守城將領戰死城樓之上。高祖皇帝帶人殺入城守府中,便在后院深處遇見了煜兒…” “那孩子身量方到我腰前,一身霧白的錦緞袍子上斑斑點點全是血漬。只懷中還抱著個女嬰,又死死護著剛剛生產完的母親,手里持著一把利刃,不讓人靠近。后有人打聽得來,是城守齊爾震的家眷…” 明炎說到此處,深長地嘆了一口氣,“兩軍交鋒,生死度外。如此兩月攻守,高祖皇帝棋逢對手,早已深覺那齊爾震若非敵軍,定為摯友。見他那夫人已經難產身亡,方讓我將兩個孩子收養下來,隨軍而行。之后的事情,你便也都知道了…” 方氏聽完,確生了幾分憐憫,可她也知道明炎平日里篤定獨為,素來也不喜歡與人解釋這些。 一旁嬤嬤送來一盞人參湯,方氏接來,吹了吹涼方舀了一勺喂了過去?!袄蠣斀袢张c我說這些,可是想為煜兒說話的?!?/br> 明炎吃了一口參湯,“夫人聰慧,卻什么事都瞞不過夫人?!?/br> “你多年來自是怨氣我,作為阿遠的父親未曾能盡職責培養,卻將手中大權交于一個義子。可夫人也須得知道,伴君如伴虎,高位難當。煜兒雖不是你我親生,卻是名將之后,如今能得帝王信任,確并非只是我偏心。明家爵位,原就是帝王所賜,自也得為帝王所用,方能長久?!?/br> 明炎卻見方氏停了手中的參湯,垂眸不語,似是喉間哽咽,便也知她心有不甘??伤缃駮r日無多,須得早早為煜兒鋪墊后路。他少許停頓,方再開口問道,“夫人,我今日的話,你且明白嗎?” 方氏恍惚片刻,手中勺子攪著參湯,正起了小渦。神志回來,垂眸之際便勾著嘴角笑了起來,又用玉勺舀起一口參湯,送去明炎嘴邊,“我自是明白,眼下能擔當起明家大任的,確只煜兒一人?!?/br> 明炎聽得她此話,方是安心了些,喝下幾口參湯,卻覺著愈發困乏,便讓方氏扶著躺下安眠了。 ** 冬日午后,陽光肆意。簫音閣的暖閣里,撐開了一扇小窗,陽光灑入來小榻上,正落在林散著的幾本古卷孤本上。慈音方午睡醒來,飲了一口茶水,正倚著小窗靠好,要捧起書卷來看。 巧璧一旁候著,手中針腳兒功夫沒停,正是照著小姐畫的刺繡底圖,上著針線。 方才片刻的功夫,外頭又有人來,小女兒家聲音清脆可人,只道,“jiejie可在屋子里,我來看你了。” 慈音聞著聲響,起身來迎。小女兒家一身鵝黃的小斗篷,面如白玉,唇如櫻桃,行來她面前便拉起她的手來,“jiejie面色好,定是剛午睡起來??炜焓釆y打扮了,我帶你出門一趟?!?/br> 慈音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尖兒,“又是要去哪兒,得讓我們香琴如此高興。” 香琴道,“都說豐樂樓里出了新品,晌午母親又讓人來與了月銀,自得與jiejie湊一桌,嘗嘗鮮去?!?/br> “這可巧了,我也正好無事。”慈音笑著,已信步去了妝臺前坐下,“你且等我梳了頭,便與你一道兒去?!?/br> 香琴年歲不過十五六,是府中林姨娘的女兒。方氏膝下無女,慈音這嫡長女卻也當得名不正言不順,與方氏不親,反倒是與府中庶女才走得近些,許是覺著自己不過是個外人的緣故罷了。 慈音梳好頭,換了衣,臨要出門,又吩咐巧璧將昨日里那檀木食盒子帶上。出來偏門外,只見馬車早早候著了,二人上了車。香琴又挽上慈音手臂,推開車窗撩起窗簾子,小小張望了一陣。 馬車行來東街上,香琴方注意到了一旁放著的食盒子,自笑話道,“jiejie出來嘗鮮,還早早想著夾帶回府??煺f說,是想著與誰捎帶的?” 慈音聽得此話,卻未急著答,正巧路過街角那顆老樟樹,紅紅火火滿滿都是許愿條兒,便抬手一指那枝頭上,“哎,問月老求姻緣的。一會兒該與你來求一個。” 香琴頓時紅了臉,卻見慈音一臉嬉笑,只好嗔道,“jiejie都還未出嫁,怎就說起我來了?” 慈音抿了抿唇,試探著她:“昨日方大人來了母親院子里,還喊著我嘗去他家坐坐,見見幾個表兄妹的。下回我去請了母親,帶著你一道兒去?!?/br> 香琴便連眸子也不敢抬了,“快快別說了,就要到了。” 來了豐樂樓,嬤嬤本要問掌柜要個雅間兒,卻聽香琴說,想要在二樓堂內坐下,下午茶點時候,人尚且不多,二樓人少寬松,便也不必入了雅間兒里,徒添閉塞。 掌柜自知來的是貴客,便特地尋了個角落位置,請了二位小姐坐下。方親自推了兩道兒新品小食。這正和了香琴的意思,便讓掌柜的就按著新品張羅過來了。 待掌柜的走開了,香琴從閣樓小窗往東街上看,對面正是翠玉軒。翠玉軒原是貴女們做首飾常去的,東西叫賣得貴,許是前陣子連著下雪,生意慘淡了些。此下門外正支開著小攤兒,賣著新到簪花兒,乍眼看去多是尋著冬日里的白色與粉色,做著臘梅的款式。 香琴拉著慈音袖口,目光往樓下撇了撇,“一會兒子吃好了,我們也去逛逛?!贝纫粜χ篮?,方見得小二端著兩個小碗上了桌子?!岸还媚镎堄?,這是本店新品,紫米圓子?!?/br> 慈音聽得卻是怔了一怔,望向那小二,“這也是紫米圓子?” 小二陪笑著道,“本店新品,紫米圓子?!?/br> 第6章 貪魚(6) 紅玉糕 慈音正遲疑著,莫不是昨日二爺便是在這豐樂樓里與她買回去的?對面香琴已然開動起來,舀了一個圓子入口,便輕聲與慈音道,“好吃的!” 慈音自也舀了一個嘗了嘗。紫米香氣本就特殊,可這其中似是還加了什么東西,與昨日的并不一樣。再仔細嘗了一嘗,方辨認得出來,“還有香芋?!?/br> 芋頭芳香夾著紫米一道兒,越發將人的嗅覺捉緊了些。慈音卻也知道了,與昨日吃到的并非是同一家。正覺著奇特,小二又送了一道兒酸湯粉兒上來。精精致致的兩小碗,透白色的粉條兒,上頭飄著蔥花兒和牛rou。 香琴正用完了幾個紫米圓子,正去試試那新來的粉條兒。旁側幾個食客聲響卻忽的大了起來。 “你家這粉條兒,真不像樣兒?!?/br> “學著甜水巷口上的,卻也不似模似樣。嘖嘖嘖,豐樂樓不如往昔了。” 幾個食客說罷了,便撂下銀兩起了身。慈音聽著,便不打算用了。香琴卻耐不住好奇,嘗了一口方道,“我覺著挺好,怎就不像樣兒了?” 慈音洞悉幾分方才食客們的評價,自笑道,“好像是說豐樂樓的新品,原還有別的出處…” 香琴道,“這些小食本就處處都有,哪兒有一模一樣的道理。這里是豐樂樓,口味自是隨著這兒的食客們來的。巷子口上,都是那些勞工們用食,怎能一樣了呢?” “小街巷里的味道,來了這些大酒樓變了味兒的不占少數。卻總有人念想著那些原汁原味兒,也不出奇。”慈音笑著說罷,只將最后一個紫米圓子用完了。 聽得樓下小巷口上,又有人叫賣著豆腐花兒。香琴碗中那粉條兒頓時不香了,來拉了拉慈音的袖口,“我們下去瞧瞧吧?” ** 老樟樹枝葉繁茂,在冬日的小巷子口上撐出一片綠蔭。蜜兒與王家媳婦兒早早地占了樹下的位置,貼著巷子口與東街上的空擋兒,一左一右地支開了小攤兒。 街巷尾上的三個小娃兒方還在打鬧,聞著奶香尋了過來,見得那一個個紫米圓子可愛,饞著湊齊了三枚銀錢。從蜜兒手里買了一碗過去,每人分到口里兩個,一眨眼的功夫便都落了肚子,奶汁兒也一人一口地喝得干干凈凈… 三枚銀錢叮咚落了袋子,蜜兒自又仔細盤算了番。賣朝食的銀錢雖被徐阿娘拿著張羅家用,這下午茶點生意賺來的銀兩,便都是她自己的。自打入冬,便開始存著了,現如今剛剛好十兩銀。 阿娘還在的時候,便常去東街看鋪頭兒,早想將巷子里的小院兒換成東街帶著門面兒的小宅,這般賣起朝食晚茶來,便不必擔心日曬雨淋了。只是后來與阿娘治病,家中銀兩幾近用完了,這事情也只能暫時擱下。 下午這時候,東街上的行人多,蜜兒原就著與她孫jiejie要好,鹵了些豆腐來賣,可昨日朝早見那紫米圓子賣得好,今日便在自己的小生意里,也加了這一味。 方才來了一小會兒,已經小有買賣。豐樂樓里下午茶點品類自是多,可價錢也高。便多有些路過的尋來這兒嘗鮮。 書生走來攤位兒前,正問起來紫米圓子多少錢一碗。蜜兒答,“三個銀錢一碗。”那書生一身深色的舊棉布袍子,正是囊中羞澀,問了問價兒便打算走了,目光卻還念念在圓子上。 蜜兒見他模樣可憐,便掀開另一個小桶面兒上的白布來,“小哥兒試試這個,我家的新品紅玉糕,還沒人嘗過。” 書生不好意思笑了起來,面盤子瘦削的緣故,直露出嘴角兩道兒細紋。“多、多少錢?” 蜜兒笑道,“還不知道好不好吃,便先不要錢了。” 書生倒也不是貪小便宜的,只是見得那奶酪點心奶白可愛,中間兒一點兒紅色餡芯,一個個捏成梅花的模樣,精巧別致。奶香甜味兒撲著鼻子來,著實是抗拒不了。書生從蜜兒手中接來一個,吃得斯文秀氣,一口一口品著。 蜜兒卻望著他那文縐縐的吃相,便覺著滑稽,不覺捂嘴笑了笑,“該得給您拿壺茶來,吃上一下午的?!?/br> 書生自知被打趣,方將剩下的糕點一口咬下,囫圇在嘴里,又與蜜兒品道起來,“奶色如白玉,食之盡甘飴?!?/br> 蜜兒被逗笑得更甚,“不過一個小糕點,怎還能作起詩來了?” 書生面色一紅,也笑道,“多謝小娘子款待,待來日手頭寬松些,我再與小娘子送銀錢來。” 蜜兒忙著推卻,只道這紅玉糕還未定價,便就當是試吃了。 昨日朝早賣不完的牛乳,只得做成了奶酪才好放到今天。今兒午后閑來無事,蜜兒便將那奶酪捏出一個個的梅花形狀,中間又點了些紅豆飴做芯子,微微蒸熟,再取個好聽的名字,便就是這紅玉糕了。 書生方走,那紅玉糕的奶香味兒又引來了一波食客。蜜兒自賣起三錢銀子一個。食客們吃過了,還不忘再加幾個打包回家,哄家中老人孩子開心。 送走了幾位客人,蜜兒方見兩個官家小姐行了過來。其一人著鵝黃小敞,容貌嬌俏。另一位,發髻上一朵粉色簪花,打扮素雅,雖是一雙清冷眸,看起來卻是含情。 二人先去了孫氏那里停了停,許是聞見了香味兒,方行來蜜兒這里。蜜兒笑盈盈上去招呼,“二位小姐好,可要試試紅玉糕?” 那身鵝黃小敞的小姐碎步過來,先買了兩個去。官家小姐吃相斯文,還得讓嬤嬤婢子遮擋著。嘗過了,卻見得那粉色簪花的小姐,提著食盒子行來蜜兒這里。 蜜兒見得那檀木的食盒子精致,卻又幾分眼熟,輕車熟路問起,“小姐可是想買些回去?” 粉色簪花微微笑著,“買些回去與母親也嘗嘗?!闭f罷便將那食盒子擺來了小案上。 蜜兒取出里頭的小盤子,擺好滿滿三層紅玉糕,方放回了食盒子里。“一共是十六個,四十八錢銀子?!?/br> 粉色簪花與一旁嬤嬤點了點頭,便見嬤嬤送了一兩銀子來,“小姐說,其余的便與你做打賞了?!?/br> 官家小姐果真出手闊綽,蜜兒高興著,她那銀錢袋子,又小漲了一筆數目。蜜兒自與人道了謝,方又盈盈送了客。 ** 冬日太陽落得早,馬車停在明府門前的時候,天色已經微微黯淡。慈音與香琴一道兒入了明府大門,便要往方氏房里去送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