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若是不乖，屆時嘗到的就不只是這么一點(diǎn)甜頭了。”百里回頭，眸中流露出懲戒似的警告，忽然抿唇一笑，清冷卓絕的笑意明晃晃地砸入白姬眼中，頃刻間，四面黑暗如潮退而去。

    百里一腳跨回扶鸞殿，貍貓猛地?fù)湎蛩珙^一個勁兒地叫喚他上哪去了。

    耳邊傳來白姬隱隱含恨的聲音，“今夜子時至搖光殿等我！”

    百里莞爾，自去也。

    子時。

    因白日里下了雨，這會夜里天色黑得格外透徹，白云出岫，一抹殘月隱匿其中。

    夜間的搖光殿在高樹長草的遮蓋下平添了幾分幽森。值夜的侍監(jiān)隔著幾條宮墻看見一豆?fàn)T火映出窗外，正欲前去查看究竟。忽的一陣陰風(fēng)刮過，一道白影倏爾掠過自己朝前飄去。此刻再看那遠(yuǎn)處廢殿，只覺張牙舞爪，恍若潛伏著怪物一般。侍監(jiān)打了個哆嗦，撒腿就往后跑。

    白姬穿門而入，燭光下，百里盤腿而坐，肩頭伏有一只貍貓。

    白姬打量那貍貓，見它毛色養(yǎng)得極好，油光水滑不說，四肢矯健，一點(diǎn)多余的rou也沒有。模樣也生得俏皮可愛，兩只明黃色的大眼提溜轉(zhuǎn)，精明中透著幾分憨。

    “這是你的貓？”她問道，聽見百里喚它仲源，名字聽著跟人似的。

    “恭迎帝姬多時。”百里微笑，他脫去白衣?lián)Q了一件不知用甚么材料制成的長襟寬袖外袍，色澤緋紅，本就人如美玉，紅襯著白，只靜靜坐在那里都有揮之不去的風(fēng)流瀟灑。明明是個道士卻偏生得這般妖孽，白姬如是想。

    她蹙了蹙眉，“時間有限，你跟我來。”

    她帶路，百里跟在后頭。目的地正是皇帝平素朝見眾臣的光明殿。

    隔著三兩條宮墻遙望，殿內(nèi)外皆有重兵把守，圍得那是固若金湯，即便蚊蠅也難接近。若換做旁人，要進(jìn)這光明殿難如登山，但白姬知曉百里青铘并非常人，因而便兩手抱臂站在一旁，等看他有何破解之法。

    百里果真不負(fù)眾望，甚至右臂還夾著那只貍貓，只騰出一只左手飛快掐了個訣，霎時間——不僅光明殿內(nèi)外巡邏的侍衛(wèi)停滯了動作，就連那漂浮的云彩都定在半空，時間停止了！

    “走吧。”

    ☆、第4章 地道

    百里一行在眾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走入光明殿內(nèi)。

    殿內(nèi)陳設(shè)自是寶光萬丈不必說的。四角立有等人高的青銅燈座，燈托上點(diǎn)有金紅鑲嵌的火燭，以東海鯨油制成，可燃燒百年不滅。正中央皇帝那張鑲嵌著各式珠寶玉石的御座金碧輝煌，在暗淡的燭光下也散發(fā)出俾睨天下的氣勢來。白姬一行走闖入時，殿中空無一人。一旁用以職業(yè)的暖房中，年輕侍監(jiān)瞌睡正濃。白姬飄至龍椅近前，指著右邊扶手對百里青铘道：“握住這里向上抬。”

    百里依言而行，只聽咔咔幾聲機(jī)關(guān)響動，龍椅坐面緩緩下陷，露出個只容一人通行的地道。此時，趴在百里懷中的花貍貓忽然輕輕躍下，一溜煙鉆入那地道之中，想來是去做那探路先鋒了。

    只剩下白姬和百里。

    白姬因知曉那地道盡頭藏有何物，遂心有余悸遲遲不敢動身。百里看了她一眼，臉上流露出了然的笑容，“帝姬且放心，不管里頭藏著甚么，在下定會護(hù)你周全。”

    “不勞天師費(fèi)心。”白姬實(shí)非記仇之人，只是她那左臉頰至今還被黃符燙得隱隱作痛。

    話雖如此，但看百里青铘一聲不吭折身彎腰鉆入地道時，她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后頭，恨不得整個貼在他背上。

    別說她沒骨氣，底下那玩意兒她是真怕。

    黑暗中，百里從儲物戒指里取出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來照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點(diǎn)瑩白玉潤的光輝緩緩向外擴(kuò)散，照亮整個地道。地道狹長而深邃，一眼望去看不見頭。花貍貓仲源在離他們五米開外的距離，邊走邊聞，十分謹(jǐn)慎。

    “百里先生！”突然，花貍貓口吐人言：“此處有些古怪，越往里去地道兩壁便越黏膩濕滑，更說不出的陰寒刻骨。”

    貍貓居然說話了！

    “可聞到了妖氣？”

    “未曾，待我再往里探探。”花貍貓說著，一拱身陷入黑暗之中。

    百里轉(zhuǎn)頭，“白姬可知這地道里藏著究竟是何物？”

    白姬尚不能從花貍貓會人語的驚愕中回神，又想起那盤踞在地道中的怪物，不由臉色一沉，表情更加難看了。她著實(shí)不想回憶，那雙黑暗中兇綠的眼睛，濕滑冰涼的鱗片，那嘶嘶響聲仿佛還在耳畔盤旋……

    “是蛇！”陡然出現(xiàn)在二人腳邊的花貍貓發(fā)聲。

    百里看向白姬，她順勢點(diǎn)頭：“沒錯，那蛇身足有幾人合抱之粗，至于長度，蛇盤踞起來我未看清。它平日長睡不醒，唯有在月圓之時才會蘇醒，化形而去，是以我們現(xiàn)在過去應(yīng)該沒有危險。”

    “過去看看。”

    地道盡頭是一片高臺，借著夜明珠的光亮，白姬頭一次看清那條巨蛇的真正面目——那是一條通體雪白，鱗片似玉般的白色巨蛇，細(xì)瞧發(fā)現(xiàn)它背上有處傷痕似乎光長了新rou還沒來得及長鱗片。

    百里凝神一看，恍然大悟：“怪道萬妖寶鑒中探不出他的底細(xì)，原來差一步便要升龍。”

    “什么意思？”白姬湊近，光下看那巨蛇雖不如想象中可怖，然仍令她心生忌憚，“依你所言，這條蛇就快要修煉成精了？”

    “非也，蛇升龍乃脫胎換骨，是萬中取一的造化。”百里瞥她一眼，繼而耐心解釋道。

    “既然成了龍，不就是仙？仙人難道不該以慈悲為懷，為何它要百般傷人性命，造下殺孽？”

    “修道一事最怕執(zhí)念，若心中有執(zhí)則如泥足深陷，如不及時割舍反被牽絆，則難登大道。”黑暗中，百里的面容在夜明珠的徐徐白輝下忽明忽暗，一雙眼透出洞若觀火的漠然。

    白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只覺得這大概和佛家一門主張了卻紅塵遁入空門的心性是相同的。

    “能將一條有千年修為的蛇困在此處者，道行絕對不淺，卻不知是何門何派……”百里眼尖，一下看到那隱沒于巨蛇腹部的石面上刻有奇怪符文，因歲月久長而變得模糊不清。

    古時，皇室會命方士降服大妖訂下契約，迫使其作為鎮(zhèn)國瑞獸從而保證子孫千秋萬代。照這符文看來，這巨蛇倒像是被封印于此。只一點(diǎn)令人好奇，過去這么長時間，這符文的效力應(yīng)失效大半，而這巨蛇修為又接近圓滿，完全可以掙脫離開此處，另覓靈氣充裕的地方修行……

    百里覺得古怪，于是便企圖接近那高臺，想要近前瞧瞧符文有何異處。

    不料他剛前進(jìn)兩步便覺有一股奇異的熟悉感迎面侵襲而來，不過怔愣片刻的功夫，竟靈力滯緩到舉步維艱，同時高臺被一圈紅光所圍，光輝擴(kuò)散之處隱隱有符文浮出。百里來不及細(xì)想，迅速掐了個訣避開，便見立于高臺下的白姬繃緊下頷露出一個驚慌失措的表情。

    興許是觸動封印的緣故，竟使那巨蛇提前蘇醒過來。它半抬頭，一雙腥綠的瞳孔正緩緩看向百里青铘。

    “小心——”白姬駭?shù)脽o法出聲，只敢用口比劃。光芒乍現(xiàn)，卻非那巨蛇之動作，它打開蛇顎朝百里咬去卻被封印騰地彈了回去，而此時整座地道紅光滔天，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火苗從天而降劈天蓋地而下。

    那火尤其厲害，白姬來不及躲閃，渾身即刻如烈焰焚身痛不可遏。

    幸而百里在危機(jī)來臨之際縱身躍下高臺，解下他身上那件緋紅長袍往高空拋去，登時化作一匹流光溢彩的煙霞將自己和白姬罩在遮蔽之下。

    他折身，“你沒事吧？”

    白姬臉色蒼白，看著他翕動了兩下嘴唇，渾身上下正呲呲冒著青煙，就差一步便要灰飛煙滅。

    仲源湊到她跟前嗅嗅，道：“這可是正宗的紅蓮業(yè)火，再遲一秒，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白姬：“……”難怪你小子當(dāng)時一溜煙縮到角落！

    然封印之火仍未停息，一朵朵火苗降落在百里外衣之上，只聽撲簌聲不絕于耳，縷縷青煙冒起。

    “究竟是誰設(shè)下的封印，手段竟如此狠辣！”仲源素來愛惜自己的皮毛，眼看火快要燒到自己身上，不禁暗罵出聲。

    百里不動聲色甩出一張水符來，“快——趁現(xiàn)在火勢減小，速速退回地道里去！”

    紅蓮業(yè)火僅次于混沌火，能將天下近半數(shù)之物焚燒殆盡，不過須臾，那水符便化為灰燼。所幸火勢只蔓延到地道口，再往里卻是鞭長莫及。仲源忙不迭地邊舔邊整理自己的皮毛，百里背靠石壁坐下，兩條長腿交叉，眉梢斜挑，唇線下抿，神情并不怎么好。

    天底下能將紅蓮業(yè)火挪為己用的人不少，卻只有那么一人會無聊到用這火來制造結(jié)界。

    “那個……”

    白姬小聲打斷他的回想。

    百里轉(zhuǎn)頭，眼中一道殺氣稍縱即逝，“怎么？”

    白姬咬了咬唇，解釋道：“我不是存心要害你們的，我先前實(shí)在不知這封印如此厲害……”

    “我信你。”百里掃了一眼她被燒得千瘡百孔的靈體，彎了彎嘴角：“若真如此，你這苦rou計做得也忒像了些。”

    經(jīng)他一提醒，白姬適才覺得渾身火辣辣的……真疼啊！

    原是來抓蛇的，萬萬沒想到竟被這封印擺了一道，仲源望著自己尾巴上幾處焦黑的毛問道：“先生，如今我們該怎么做？”

    百里望了眼那被一圈火舌環(huán)繞的白蛇，沉吟道：“如今有這封印在，想要接近這巨蛇難于登天，況且它修為不凡，僅憑你我之力并無十足把握能將它擒下。依我看，離望月尚有一段時日，我們不如從長計議，來個守株待兔甕中捉鱉。”

    仲源點(diǎn)頭：“好辦法！”

    “等等，我突然記起太/祖時——”白姬突然記起什么要說，視線卻為百里背后那一大片火燎痕跡而顫抖，一時失語。

    花貍貓嗖一下躍至百里肩頭，眼珠瞪得溜圓：“百里先生，你受傷了！”

    大抵是方才躍下高臺時不小心被火傷到的，百里側(cè)頭，渾不在意道：“沒事，一點(diǎn)皮外傷而已。”言罷，他折身朝外走去。

    光明殿外，那些巡邏侍衛(wèi)尚還保持著靜默的姿勢，著實(shí)滑稽。白姬從前也只是聽聞這世上有仙人妙法，能點(diǎn)石成金，一日千里，而今親眼看見百里輕而易舉就能把人變作木頭，又一個響指令他們恢復(fù)如初，心里哪里沒有驚嘆。

    眼看黎明將至，而她身上被火燒之處觸及陽光更是火辣辣的疼。

    “若無事的話，我便先行一步。”

    百里揉了揉小貍貓仲源的腦袋示意它先回去，跟著喊住白姬：“帝姬且留步——”

    白姬回頭，臉色煞白：“還有事？”

    百里沖她一笑，“你傷得這樣重，不及時救治恐怕太陽一出靈體便要消散了。”

    白姬本想拒絕，可眼前突然劃過他從高臺一躍而下用背擋住那大片火焰的畫面，不知為何心便一軟，愧疚之情立刻主導(dǎo)了所有謹(jǐn)慎小心的情緒。

    “那怎么好麻煩你。”她嘆氣。

    “小事一樁，不過要請帝姬委屈一下。我現(xiàn)暫居于大角觀，人多口雜，未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百里抬手，五指修長白皙，骨節(jié)分明，中指戴有一枚古樸陳舊的戒指，“還請帝姬暫且屈身于我儲物戒中，里面設(shè)有禁制可隱匿氣息。”

    白姬應(yīng)允，化作一道光遁入戒指中。

    片刻，戒指里傳來她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里頭還挺大，唔……就是空落落的。”

    百里垂下睫毛，嘴角噙了幾分笑意：“我嫌乾坤袋攜帶不便，所以請人做了這么一枚戒指。不僅能乘物，也算是個玲瓏小天地，帝姬喜歡什么風(fēng)景只須在腦子里想上一想，馬上就能變出來。”

    “當(dāng)真……？”

    “你大可一試。”

    乾坤戒中。

    白姬仰頭，冥思苦想片刻。白茫茫的戒指空間搖身一變，變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河流，河岸上栽種著不知名的花，花色是少見的藍(lán)，花瓣如碗口那般大。白姬就站在岸邊，雙目發(fā)直，似看得出了神。

    “帝姬。”

    “……做什么？”

    “累的話，可以小睡片刻。路還很長，等到了大角觀我再叫你。”百里青铘的聲音自外頭傳來，朦朦朧朧，有些低沉，分明昨日還拿黃符嚇?biāo)@回聲音卻放得如斯柔和，叫人昏昏欲睡。

    白姬枕著河岸躺下，闔上眼。

    “莫再叫我帝姬，聽得心里膈應(yīng)得很。”

    山河猶在，國破家亡，從此這世上只有白姬。

    恍惚中，聽到百里低聲答“好。”

    ☆、第5章 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