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胡說,我是那種隨便亂吃不挑嘴兒的妖嗎?!”貴妃一臉高貴冷艷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模樣。 她原身乃是九尾狐妖,與尋常妖類不同,九尾一族即出生便繼承上代法力。而她情況更特殊一些,她是一只半妖。在妖界,半妖屬于弱勢群體,榮貴妃卻逆行其道自小便是個兇悍的主,她性情乖張又天生神力,于是凡嘲笑自己身世之人統統被打得滿地找牙哭爹喊娘。成年以后離開浮山闖蕩江湖,在四海八荒更是結下梁子無數。 榮貴妃自問仇家不少,如今她懷有身孕,九尾一族頭胎甚艱,一尸兩命的案例常有發生。她一邊忙著養胎,一邊也要提防著以往仇家來尋。她臨走前從百里那兒偷來一根鳳凰翎,以其為陣眼在扶鸞殿外制造出一個殺陣,于凡人無害,妖怪前來則有去無回。 原以為此舉萬無一失,哪知某天一覺醒來,忽覺扶鸞殿外氣息紛雜紊亂,有破陣之象。她驚疑之下查看結界,陣眼中哪還有什么鳳凰翎,分明只剩下一團黑色灰燼。 至今回想起來,她猶覺不可思議:“那是鳳凰翎,哪怕只有上古神獸威力的千分之一亦十分蠻橫,一旦自爆燃燒起涅槃之火連上千年道行的老妖亦得避而遠之。究竟是誰那么大能耐,不但毀了我結界還破了我陣眼?!”如今想來亦忍不住拍胸萬幸,若非她早作準備,此時早已下界去見閻羅了。 想起那根珍貴的鳳凰翎,百里蹙眉,面色有些不善。 貴妃自覺有愧,忙引開話題:“后來我跑出殿外一瞧,才見那木摧樹倒如狂風過境一般場面尤為慘烈,那廝走得匆忙拖了一地黏綠血液不說,我庭中所栽花木盡數枯萎,到現在還未長出分毫來。” 百里問道:“對方可留下什么可驗證其身份的證據?” 貴妃搖頭又點頭,“有倒是有”她從袖中掏出一枚瑩白透亮的薄片遞給百里:“可我早用萬妖圖鑒查過,上面全無記載?!?/br> 百里接過若有所思。 “我平生雖樹敵無數,但多半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宵小之輩。這幾日翻腸刮肚想了許久,始終想不起在哪兒得罪了這號人物……我有預感,他上次未得手恐怕還會卷土重來?!彼皖^撫了撫微隆的小腹,曾經鋒芒畢露的眉宇間透出幾分初為人母的小心翼翼來,“你別笑話我膽小,換做從前我斷然不怕,大不了如約赴死,絕不做那偷生之輩??扇缃袂闆r不同,我身為人母,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孩子考慮?!?/br> 她陳懇地望向百里:“百里哥哥,現在只有能幫我。” “我承認,當年不告而別順手盜走鳳凰翎是我不對,怪就怪我年少不懂事耗費你一番苦心。哪怕你心中再有氣,先幫我渡過這一難關,日后要殺要剮隨你處置?!毖粤T,她從背后拿出一把藤條來:“你不信的話,我現在就給你負荊請罪!” 百里失笑:“你下山不足百年竟連凡間那套也都學會了,大字不識一個倒曉得負荊請罪?收起來罷,我人既來了就沒想過袖手旁觀。只是此事過于蹊蹺,你須給我時間仔細梳理一番?!?/br> “這么說你是同意了?”貴妃眉開眼笑,發出一陣歡呼:“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她眼骨碌一轉,又顯得膽怯沒底起來:“只是這鳳凰翎毀了……哪怕我愿意將整座國庫里的寶貝拿出相抵,也抵不過一個零頭……” 花貍貓在旁默默嘆氣,百里先生眼界甚高,區區凡俗之物肯定入不得他的法眼。 哪知百里聞言竟思忖片刻,繼而笑道:“經你這一提,我倒記起某件東西來。巧得很,如今它正收在國庫中?!?/br> “什么?” 百里看著她,嘴角彎出一恰到好處的弧度來。 “前朝傳國玉璽。” “我道是什么,原來你還喜歡收集玉璽。”貴妃眼也不眨:“成,那玩意兒國庫里多得是回頭我讓人給拉一箱子回去。”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 “那便有勞了。”百里本已走出大殿,忽而折身回來,薄唇輕啟,“至于鳳凰翎的帳,我就暫時記在你頭上?!彼惨魩Γ骸澳憧蓜e忘了?!?/br> 貴妃臉色瞬間發白,繼而苦不堪言。 花貍貓伏在他肩頭欲言又止:“先生,我有個問題?!?/br> “問?!?/br> “這前朝玉璽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你要它來做什么?還不如弄一件金縷玉衣來,水火不侵,好歹也能當灶臺抹布?!?/br> 歷代皇帝若是聽見他把金縷玉衣比作抹布的說辭,估計會氣得從王陵中跳出來。 百里微笑:“你有所不知,這前朝國璽作為璽或許不足為提,但作為玉卻是絕無僅有。你可知北冥極海盛產一種隕玉,這種玉色如紫金,有奇香可辟邪,是福佑祥瑞之物?!?/br> “我有聽表兄說起,不過這北冥極海不是在數百年前就消失了嗎?” “不錯,這瑯嬛的傳國玉璽正是用隕玉制成,世上僅剩一件?!?/br> 貍貓似懂非懂地點頭,卻仍不懂百里青铘為何放著實用的寶貝不挑,偏要這塊在他眼中和石頭無兩樣的玉,又不能吃。 “仲源,小心?!卑倮锏穆曇繇暱涕g冷了下來,貍貓只覺腳下一空陡地落到地上,抬頭一看,身旁哪還有百里的影子。 好濃的鬼氣!它大喊:“百里先生!”然叫喊卻傳不進百里雙耳。 時值落暉,扶鸞殿內外被暮色包圍。百里獨身一人站在小徑中央,越往里走,荒煙蔓草,斑駁磚墻,轉眼間仿佛與那繁華氣盛的宮廷隔出千里之遙。黑暗如同灘灘墨跡很快暈染開來,風聲漸起,前方突然出現一抹搖曳的背影,像是即將折斷的花莖,死氣蔓延。 百里卻不慌,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 大約三兩步的距離,那人回頭,是個女人,兩頰下陷,整張臉瘦得只剩下一雙烏黑且大的眼,眉宇間靈氣不再只余凄苦。 前朝公主白姬,一個早該離世的人。 百里望著她,并未做出任何意外的舉動,似乎早就預見到她會來。 “百里青铘見過帝姬?!?/br> 白姬愣了一愣,臉依舊是死氣沉沉的,嘴角一僵,似乎忘記該怎么笑。 “好久不見,天師大人。” ☆、第3章 故人 前朝貞帝乃孝元皇后所出,其胞妹便是大名鼎鼎的瑯嬛明珠,墜露帝姬。白姬只是后宮一名不經傳的后妃所生,其名不詳,因母家姓白,故稱白姬。其母早逝,自小養在皇后膝下。 孝元皇后為人純善,待白姬如己出,吃穿用度從不短缺。然而這一點,卻引得大公主墜露的不悅。墜露秉性高傲,她嫉恨白姬平白分得母親的寵愛,遂在言談舉止間多有碰撞,很是不把這個繼妹放在眼中。 三月韶光,御湖苑。 一行人穿過棲霞水榭,繞至瓊花林。為首一人容色出眾,下頷尖尖,膚色白膩,光滑晶瑩。她身著一襲水紅色的宮裝,是眼下最時新的流仙裙樣式,步履翩躚,行走間裙擺如流云濤濤,儀態甚美。只見她在懷中捧著一只通體雪白模樣嬌憨的小狗,她似乎對那只狗格外寵愛,用鳳仙花染得紅紅的蔥尖十指輕輕撫摸著,眼露溺愛。站在她身后的宮婢牽著一條毛色黝黑,體型巨大,看上去兇神惡煞的猛犬。 “公主,眼看就到晌午,奴婢看這日頭毒辣得很……不如您先回去,歇個午覺再來遛千歲也不遲?!?/br> 女子用團扇輕輕遮住臉,櫻桃小口一張,當真齒如編貝,潔白小巧。她道:“阿音,本宮還沒遛完呢?!蹦敲麪咳逆九隽?,手指眾人道:“天熱又如何,難不成你們這群人都是吃白食兒的?!都給我仔細點,要是公主的玉肌有一點損害,小心你們的腦袋!” 一群人唯唯諾諾,阿音折身扶住大公主墜露的手臂,殷勤道:“公主,前方有個小亭。不如我扶您去那邊歇息,走了這一會兒千歲肯定也累了?!?/br> “唔……”墜露意興闌珊地掃了涼亭一眼,忽然看見亭中有道白影一晃而過。她頓時來了精神,嫣紅的唇邊綻放出一枚頑劣的壞笑來。 這背影好生熟悉,除卻白姬還會有誰? 不等婢女反應,她便解開拴住猛犬的皮繩,那狗一下得到解放,一頓狂吠,如離弦之箭般向涼亭沖去。 待一行人趕至涼亭,墜露卻沒有看到臆想中白姬被狗撲倒哭得屁滾尿流的景象。反而見到一白衣男子坐于亭中,而她豢養的那只西域惡犬則溫順地趴在他膝頭任憑蹂/躪,哪還有往昔的威風霸道,大有討好賣乖之嫌。 如此情景,她不由咋舌:“你……” 宮中有令,外男不得出入內宮。奴婢阿音連忙用團扇擋住墜露的臉,連同幾個宮婢一起擋住男子的視線,“來者何人報上名來,你難道不知這內宮之中是不許男子隨意出入的嗎?!” 男子抬眸,幾縷黑發從肩頭落下。他眉睫輪廓如雪凝玉雕,眸下綴著一枚殷紅淚痣,十分打眼。 “……” 宮婢們紛紛羞紅了臉,便連隔著絲質扇面的墜露也看得眼睫微顫,一時無言。須臾后,有人低聲驚呼:“是、是天師大人!”眾人方才如夢初醒,原來眼前男子正是貞帝聘請來入主欽天監的天師,百里青铘。 墜露定了定神,問道:“不知天師駕到,方才多有失儀,還請您見諒。” 百里起身還禮道:“臣百里青铘,見過墜露帝姬。不知帝姬在此逗犬,冒昧闖入,臣罪該萬死?!?/br> “天師客氣,無妨無妨?!眽嬄董h顧四周,狐疑問:“方才這亭中只有天師一人?沒有他人經過?” 百里微微一笑:“非也。”他彎腰捏起猛犬前爪,“還有它?!?/br> 墜露:“……” 她一向以美貌自持,可如今站在百里面前竟自慚形穢,既然白姬不在,她還是早早離開,省得看著堵心。 “逛了一中午,本宮也有些乏了。天師您慢坐,本宮先回。” 百里兩手作揖高舉過眉,曼聲道:“恭送帝姬——”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 墜露離開不久,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白姬從里面鉆出來,滿頭草屑。她撣了撣衣上的塵土,折身朝百里行了一禮:“方才多謝天師了?!?/br> “小事一樁,能夠替帝姬解憂乃是臣的榮幸?!卑倮镎凵?,一襲白衣清俊溫雅。 這是他和白姬的初次見面。 白姬望著百里青铘,神情復雜,若非一路跟蹤他過來,自己又豈能相信眼前這人就是當初的百里天師呢?!他的相貌,說話的語氣都與她印象中的一般無二。三百年光陰對他而言恍如昨日,歲月竟未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痕跡。 她壓抑不住內心驚訝,顫聲道:“這些年來,你竟一點變化也無……” “帝姬過譽了。”百里撫臉:“臣對駐顏之術略有研究,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不收費。” “……不必了?!卑准陨曰厣?,其實她應該慶幸自己遇見的是百里青铘,若換做別的道士……她目光黯然,伸手直接穿透宮墻:“你看,我現在已經用不著了?!?/br> “那真是臣的憾事?!卑倮镎勑ψ匀绲暮蚜畎准в蟹N自己還在人世的錯覺。 “言歸正傳,帝姬陡然出現還是令臣喜出望外。”他話鋒一轉,“畢竟,臣一直以為您隨著當年那場大火一同離世了。” 一場大火整整焚燒了近三日,別說是皇宮,就連整個舊都幾乎被夷為平地。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白姬眼神一冷:“我是死了沒錯,但不是被火燒死的?!?/br> “哦?”百里眉頭一動,卻沒深入下去,只問道:“那帝姬今日前來找我所為何事?”他微抬起下頷,毫不遮掩眸中那片索然無趣的光芒,語氣客套疏離:“若是敘舊的話,請恕在下無法奉陪,帝姬若不介意的話不妨改日——” “我知道偷襲榮貴妃的是誰?!卑准嚨卮驍嗨凵黼x開的步伐。 “你知道?”腳步一頓,百里回頭,嘴角緩緩掛起一絲笑,先不去追究她聽墻角的背德行徑。他是何等聰穎狡黠之人,自然聽得出白姬話中有話,更何況她的一舉一動根本就在自己掌握之中。 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含笑:“帝姬想說什么不妨直說。” 白姬想了想,冷道:“我可以引你去敵人的巢xue,前提是你必須幫我一個忙?!?/br> “聽起來倒像是個公平的交易。”百里笑意加深,唇線拉出一條戲謔的弧度來:“但在下憑什么要相信你?萬一深入敵xue后遭到埋伏,豈不是得不償失?” “信不信由你,機會只有一次。你若惜命,那不來也罷?!痹掚m如此,白姬心里卻捏了把汗。畢竟她手里只有這樣一張牌,若百里青铘不吃這激將法,那她只能束手無策。 “呵——”百里輕笑出聲。 白姬蹙眉:“你笑什么?” “臣笑帝姬你膽子真大。”談笑間,他身子一晃瞬步站至白姬背后,溫熱的呼吸抵在她耳尖:“連保護自己的能力尚無就敢來談條件。” 白姬僵直著背,看見他兩指間夾著一道黃符。 “既、既然我在你面前根本沒有反抗之力,那你相信我又何妨?就憑你這份實力,還擔心自己會吃虧?!” 背后熱度稍退,她卻不敢放松,因為百里一直緊貼自己,他的呼吸若有似無地在頭頂吹拂,冷一陣熱一陣。良久,百里溫文爾雅的聲音再度響起。 “既如此,我就破例相信帝姬一回,不過——” “不過什么?” 一道饒有深意的目光掠向白姬,百里看著她,目光精明透骨,令她陡生幾分寒意:“若我發現你有一句假話,下場會很慘。” “……” “談談你的條件吧。” 白姬側頭,蹙眉道:“現在還不能說?!?/br> 百里笑著打量她:“也罷,諒你也鬧不出甚么幺蛾子來?!彼竭^白姬肩頭朝前走,手中黃符不經意間觸到她的臉頰。 白姬被灼得一躍而起,蒼白的臉上赫然出現一道紅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