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白姬許久未睡了,這一睡倒夢見了過去。 天色像被染了血般凄厲濃重,大殿很靜,一絲風也透不進來。連同白姬,一連十數名帝姬都團成團,背靠背抱坐在一起,精心修飾的面龐不乏倉惶,可見是走得匆忙,鬢發衣裳都沾了不少灰塵。就在半個時辰前,西羌攻入皇城最后一道防線,這些蠻子在城里打砸搶燒,更放言要將瑯嬛帝都夷為平地。局勢早已注定,雖然乾貞帝還堅守在光明殿內,但也只是最后的徒勞。禁衛軍加上守在宮外的一些殘兵,剩余兵力根本不足萬人,不出幾個時辰,整個瑯嬛帝國便將覆滅。 山河失守,國破家亡,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對于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帝姬而言,這更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們間不乏容色出眾者,妙齡窈窕。而在亂世里,漂亮女子大多淪為玩物,毫無半分尊嚴可言。這樣令人心悸的恐懼像只大手緊緊攥住所有的人,突然,人群中迸發出一陣細碎啜泣,盡管刻意壓低,然在這樣沉重敏感的時刻,卻顯得格外的無助和絕望。她的哭聲迎來了一片細碎壓抑的哭聲。白姬繃緊下頷,雖不似旁人那般無措,可眼圈到底還是紅了。 腦海里只余下一個念頭——活下去! “吵死了!都給我閉上嘴,不許哭!” 墜露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眼前的困頓難掩她眉宇間那積年累月下養尊處優的傲氣。她積威已久,其余人素來怕她,即便如今也不例外。不少人止了哭,強行將淚咽下。殿內一下安靜下來,墜露捏著阿音的手微微顫抖,事到如今,早該聽從舅母的話,快快逃出帝都才是!如今西羌都已攻到護城河外,即便她背生兩翼,亦插翅難逃…… 就在這時,轟地一聲巨響成為壓垮眾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殿內如同炸油鍋,頓時哭喊聲不絕。 白姬一個箭步竄至窗下,看見滾滾黑煙自西門冒開,遠處傳來兵呼馬踏,兵刃交接之聲。走廊里靜悄悄的,除了少數在近前服侍的侍監宮女之外,其余人都被拉壯丁去抵御外敵。突然,“西門破了!西門破了!”一聲凄厲嘶啞的吼聲撕破了這假象般的平靜……白姬瞳孔顫抖著,西羌人攻進來了! 為今之計,若不想遭人凌/辱,就只能……她摸索著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悄悄藏在背后。卻忽略了墜露和阿音在這一霎那交換了的眼神,飽含陰謀和算計。 十數個侍衛奉皇帝之命護送她們離開,然后誰都知道,僅憑這幾名殘兵剩將又豈能抵擋得了那西羌的十萬鐵騎?!這不過是無謂的掙扎。平日里嬌生慣養的帝姬們走上幾步不是崴腳便是摔傷,手下的侍女都已各自逃命,哪還有人來管。白姬咬咬牙,左手扶一個,右手拽一個,腳底是鉆心的刺痛。 遙遙望見光明殿,穿過御花園有條小道直通東門,原本是宮女侍衛私相授受的地方,誰知陰差陽錯,卻成為帝姬們的逃生之路。眼看東門即在眼前,白姬卻看見阿音松開墜露的手轉身朝自己沖過來,她后退一步,未來得及躲閃就被阿音和隨同侍衛圍住。望著不遠處抱臂而立神色自如的墜露,她心漸漸往下沉,濃重的不祥之兆籠罩全身。 墜露的聲音不遠不近地傳來:“把她的衣服給我扒了!” 七八雙手同時伸過來,白姬死死抱住自己不放,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勁,幾個人半天只扯下一件外袍來。 “一群沒用的東西!罷了!”墜露褪下自己身上那件鳳羅羽衣,腳步輕盈至白姬面前,彎腰罩在她身上,“我親愛的meimei,從小到大母后不是一直教誨你我要和睦相處嗎?如今jiejie有難,當meimei的總不能袖手旁觀吧?”自白姬記事以來,這是墜露對自己笑得最親切的時刻,此時她嬌艷欲滴的唇卻似毒蛇一般吐出猩紅的芯子,叫人不寒而栗。 “這根鳳釵還是父皇在世時恩賜于我,如今送與你,也算一表你我多年姊妹情分了。”墜露將釵子細細簪入白姬鬢間,揚眉一打量,卻見她一雙黑澈見底的眸子冷冷盯著自己,即便如此,卻還是一聲不吭。 “賤人!”墜露不知怎的來了怒氣,揚手要打,卻被阿音攔住,“帝姬,馬車都準備好了,再不走便來不及了……”墜露適才冷哼一聲,轉身,剩下幾名帝姬瑟瑟發抖目睹了全過程。 她冷笑:“想活命就都給我做啞巴!” 至此,再無人敢看白姬一眼。 一行人登上馬車,唯有她在兩位侍衛的挾持下站著。 “帝姬,對不住……我們也是聽命行事。” 早春三月,風里猶帶寒涼。年輕的帝姬只著一件單衣立在寒風中,烏發肆意飄揚,她低垂的雙目陡然一抬,竟帶著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彎腰拾起那鳳羅羽衣披在身上,她轉身往回走。兩名侍衛互換眼色,竟也沒有跟上去。 白姬是往光明殿方向去,在這兵荒馬亂之際,唯有光明殿前不改昔日威嚴,有兩對禁衛軍駐守。她一路通行無阻,所有人的口徑一致,喚她大公主。 她面無表情地推開那扇金漆銀粉雕龍畫鳳的大門,看見年輕的帝王端坐于龍椅上,麗妃死后他日漸消瘦,而連日來的cao勞更他形容枯槁,身板佝僂,完全不復往昔俊郎挺拔。 “你來了。”不等白姬說話,他便自顧自道:“朕知道你心里恨,你和墜露都是朕的meimei,憑什么朕要犧牲你來保全她?”乾貞帝深吸一口氣,“你比她堅強,更容易適應這亂世。墜露她自小養尊處優,沒受什么苦,朕不放心。”他抬了抬手,暗處有名老太監端著碗藥過來。 “你是個聰明人,該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只要你代替墜露,西羌人便不會對你怎樣。” 白姬垂眸,看著藥碗越送越前。乾貞帝的聲音似乎變得很遙遠:“身為瑯嬛的皇女,為國捐軀乃是你的榮耀。” 天色突然大亮。 白姬睜眼,鼻尖尚還縈繞著那藥的苦味,澀到她舌尖都泛酸。 “醒了?” 屋中央那張梨花木制的小幾兩端,百里青铘和一灰衣青年相對而坐。他一手撐頰,嘴邊噙著漫不經心的笑,“稍等片刻,我和仲源有點事要談。” 仲源?白姬愣住。 青年側頭,朝她勉力一笑。整個人顯得清秀端正,灰衫方巾,打扮得像是名書生。雖無百里那種動人心魄雌雄難辨之美,舉手投足間卻透出種不加掩飾的爽朗和天真。他兩手握膝盤坐在地,眼眶發紅,嘴角下耷,頗有幾分委屈的架勢。 怎么看,都像是被百里欺負了…… 白姬定了定神,秉持著不管閑事的宗旨,開始打量整間屋子。 陽光透過窗牑落在空曠的地上,室內只有一張幾案,一床榻和一個蒲團,再無他物。墻上還掛了一把琴,顯然不常用,琴弦上蒙了一層薄灰。 期間,百里和仲源兩人的對話時不時地響起。 “天貍一族自古都是蛇類的天敵,而你表兄又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此番若能請他出山,對我們而言定是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可我表兄性情孤僻,素來不問族外事物,恐怕他不會答應。再說……我、我很是怕他!”仲源一臉不情愿。 白姬覺得屋中沒甚好看,便把視線投向自己。眼下,她正坐在一個白玉缽中,人似乎是縮小許多,于是看屋中一切都如放大一般。 百里微笑,胸有成竹道:“非也,若你出面,你表兄定會同意。” 他笑得時候眼角微微揚起,仔細一瞧,眼下那枚與其說是淚痣倒更像是被人用銳器烙下的一點疤痕,宛若一滴血淚,蜿蜒留在面頰上。 正瞧著,百里忽然有所察覺,側頭一瞥眼神轉了過來。白姬愣住,隨即猶如偷吃糖被抓包的小孩般心虛地挪開了眼,卻遺漏了某人眼里稍縱即逝的作弄。 一旁,仲源并未注意到二人私底下的眼神交流。 表兄對他素來不喜,若是派他去做說客,只怕會適得其反。雖這么想著,卻也不好直接拂了百里面子,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好,回去再做打算。 他起身道別,消失在門后的背影頗有幾分悵惘。 仲源這一走,氣氛有幾分凝滯。 百里還是坐在小幾邊,伸手用銅鏟撥了撥香灰。白姬注意到,從方才起,屋中就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這會子便更濃了。 百里側頭:“現在感覺如何?” 白姬低頭打量自己,身上已然好得差不多了,盡管那等烈焰焚身險遭灰飛煙滅的感覺仍像夢靨般揮之不去。 “此物叫做養魂缽,是我從一個魂修身上要來的法寶,無論是養傷還是修煉,都極適合你。” “這怎么好意思……”白姬蹙眉,覺得百里青铘對自己的轉變委實太快,有些招架不住。 莫非他還是疑心于我,假意接近好讓我卸下偽裝不攻自破?! 她正胡亂猜測著,未注意到腳步聲臨近。 直到一雙手將白玉缽捧起,白姬才一驚,發現百里的臉近在咫尺:“傷雖已好。可元氣虧損卻非一日兩日便能補回來的。不如這樣,月圓之前你便待在此處,盡量不要出去。”他視線狀似不經意地掃至窗外,低聲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安全。” 白姬看著他陡然放大的俊臉,那眼睫毛跟兩把蒲扇似的,眼底的光細細密密地投射過來,像是一片羽毛輕輕掃過心底,微癢,偏生還不能撓。 “……好。” 也、也罷,放著便宜誰不撿……白姬在心里這樣說服自己。 ☆、第6章 千妖百魅 “我有點事要忙,你隨意即可。” 百里將養魂缽放下,轉身便忙了開。他也不知從哪尋出一疊白紙鋪在小幾上,又擺好了筆墨硯臺,甚至還找出來一把剪子。 為方便做事,還將袖子卷起,銜了一根玉帶欲將頭發束起,忽然余光瞥見白姬傻傻看著,便招手:“有空的話,不如過來幫我一個忙?”觀之笑容,倒是極陳懇真誠的。想想某人對自己也算有恩,白姬熱心腸地飄過去,好奇問:“舉手之勞而已,需要我做甚么?” 百里伸手將硯臺推向她,毫不客氣。 “幫我研磨。” “……”白姬低頭打量自己接近半透明的手,又看看硯臺,半天沒做聲。忽然聽到,剪子割開白紙的咔嚓響聲,低頭一瞧,多余的紙屑如雪花片片落下,百里手握剪子,一張憨態可掬的紙人逐漸成型。他將紙人放在桌上撫平,提起筆沾了點余磨,忽而側頭問白姬:“你小字為何?” 白姬一愣,看著他眼道:“阿潯。” “潯,厓深也。”百里望著她若有所思,長而濃密的睫毛蓋住眼底那抹清亮的光:“你小時曾落過水?” …… “你小時候才掉進過水里去呢!”白姬毫不客氣地反詰。好好一個小名被他曲解成什么樣了! 她從小親水,故而得了這么一個小名。小時候墜露作弄她故意將她推入水中,想不到她不但不怕,反而在水里游了兩圈再上岸。倒是墜露以為她淹死了,嚇得一溜煙跑沒影兒。 這一點,應該是隨了母妃。盡管她去世得早,可白姬仍記得關于她的一些零散片段。有一年母妃隨父皇一起北上避暑。那別苑依山而建,毗鄰一面大湖。看見水,當時母妃的心情似乎格外高漲,抱著她在湖邊繞了一圈。而后不知怎的,整個人突然低落下來,臉貼她耳畔低聲問道:“阿潯,你知道母親的家鄉在哪兒嗎?” 年幼的她答:“母妃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您一定是從天上來的!” 母親微笑,清澈動人的雙眸倒映出那一汪湖水,波光粼粼。 她說,母親的家鄉在鏡湖的最深處,那里青山連綿,四季如春,還生長著一種別處沒有的花,山嵐花。無論花種飄至好處,這花總能迅速扎根,山風一吹,漫山遍野都盛開著碗口大的淡藍色花瓣。花性堅韌,花香幽隱,如亂世君子,纖毫不染、風華濁世。 白姬這一晃神,百里卻已手執筆桿揮毫寫下一個潯字。 “好了。”他把筆扔一旁,低頭朝紙人吹了口氣。片刻,那紙人竟緩緩直起身,歪歪捏捏朝白姬走去。走到她跟前停住,兩手作揖行了個禮。圓臉上簡易地畫了鼻子和眼,這一看囧萌囧萌的。 白姬撲哧一聲,忍俊不禁。 百里說:“你試試附身在這紙人身上。” 她點頭,隨即化作一陣白煙騰地貓腰鉆入那紙人里頭。半晌,紙人有了變化——身子跟枝芽抽條似的逐漸變得窈窕起來,連一筆帶過的五官都像是被人重新用筆細細勾勒過般,栩栩如生眼眉靈動,一顰一笑都與真人無異。 白姬小心翼翼地觸碰著這具軀體,生怕一個不小心就給弄壞了,畢竟這可是用紙折出來的。 眼瞅她這份謹慎小心,百里失笑。 “你大可放心大膽地做動作,我疊得紙人,天底下還沒幾個能弄壞的。” 白姬瞪大著烏黑的雙目看他,“當真?” “自然。”話音剛落,百里便見某人抄起桌上的剪子朝自己的手指咔嚓下去。 “……” 白姬大喜:“果然弄不壞!” 一抬頭,百里正對自己,笑容微滯。 “咳咳……”有些得意忘形了。白姬收拾了下心情,走到百里身邊正色道:“我替你磨墨。” 盡管如此,手頭卻還不老實。 待百里剪完紙人,抬頭一看,發現白姬臉上黑一塊白一塊,活像只大花貓。而本人卻像不知,還在一本正經地研磨。 “你這臉……” “什么?” 也罷,再沒拿到正式報酬之前先來點開胃小菜也不錯?百里的唇角攜起幾分惡劣的笑,決定繼續保持緘默。他用筆依次為剩余的紙人排好序,而后張張吹氣,忽地一下扔出了窗外。紙人在半空幻化做一只只飛鳥,四散而去不見蹤影。 轉過頭對上白姬疑惑的小眼神。 “你這是在做什么?”她剛剛又忍不住在臉上摸了一把,哎呀,那個觸感好啊。 百里見她臉上墨痕縱橫,心里縱使想笑也萬萬不能表現出來。 他嘆了口氣,解釋說這些紙人皆是放出去用來監視宮中四處動靜的眼線,一有異常他能在第一時間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