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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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秋聽他問起此人,當即笑道:“哥哥若要問他,他可當真不是尋常人家子弟。前次哥哥來京里時,他年紀尚小,不大在外頭走動,怪道哥哥不識得。此人姓蕭,名澴,表字仁遠,乃是當朝宰相蕭鼎仁蕭相爺的公子,是當今太后娘娘的親弟,連當今皇上并皇后娘娘還要叫他一聲娘舅,你道他是尋常紈绔子弟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條約 季秋陽聞聽此語,不覺深感納罕,說道:“原來他竟是這樣的出身,怪道適才那起人這樣奉承于他!他這樣青年,又生在這樣的人家里,日日為人捧著,那言行做派,卻十分的謙和有禮,并不見半分張狂之處,也當真是難得。這差不多的人,只怕早狂起來了。想來,也是他家教甚好之故。相國門第,畢竟不同尋常。”李仲秋接口道:“據聞他不是太太養的,乃是庶出。出生不到一月,生他的姨娘便因病辭世了。那蕭夫人便將他收在膝前,看養長大。蕭家只他一個男丁,自然愛若金寶。便是太后娘娘,也十分看重這個幼弟。待他長到五六歲上,便招他進宮,與太子做了個伴讀。太后更將他帶在身側,與太子一道悉心教導。直至如今,還三五不時招他入宮覲見呢。”季秋陽聽了這一席話,點頭嘆息不已。 二人說了一回閑話,那馬車已然到來。兩人依舊乘了車子,吩咐往朱門街上去。 到了聞香樓前頭,李仲秋要付他車資。那車夫卻說為來接二人,推了好幾樣生意,不可再以市價論之,定要加倍。李仲秋自然不肯,便說他坐地起價,意圖訛詐。兩人爭吵不休,季秋陽勸阻不開,還是聞香樓的伙計出來調停,方才說妥。李仲秋又多付了三十文錢與那車夫,那車夫方肯離去。 二人一道進店,李仲秋甚是憤懣,口中念叨不絕。季秋陽便道:“罷了,何必同這等販夫走卒一般見識。”李仲秋道:“話不是這樣講,你我衣冠中人物,怎能被這等市井小人欺凌?天子腳下,怎能容此輩橫行!”季秋陽又勸了一回,他方才漸漸氣平。 二人進得店內,為店伙引至西墻靠窗一處桌邊坐下。 李仲秋也不問季秋陽,先要了兩斤羊rou餃子,這才問道:“哥哥可要吃兩杯酒?”季秋陽不好拂他的意,便道:“橫豎下午無事,就吃兩鐘也無妨。”頓了頓,又道:“天氣冷,燙些燒酒來吃罷,也好搪搪這雪氣。”李仲秋應下,遂吩咐店伙道:“再燙兩壺五香燒酒,給配幾碟下酒的菜。”那店伙答應著去了,小片刻功夫,便將酒菜送了上來。 當下,兩人斟酒執筷,對飲起來。 這二人也無甚正事要講,不過談些一路上見聞趣事。待酒至微醺,店伙將兩大盤餃子送了上來。 季秋陽見那兩盤餃子熱氣騰騰,個大肚圓,令人食指大動,便動筷夾了一個,嘗了嘗。只覺那滋味兒果然鮮美異常,且并無半分羊rou腥膻之氣,不由贊不絕口。那李仲秋笑道“如何,我說的不錯罷?這聞香樓的餃子,可是京里一絕。不僅個頭足,這餃子的皮兒和餡兒都下過十足功夫的。聽聞這樓的老板,曾是前朝宮里的御廚,告老出來,開了這間酒樓,有幾樣不外傳的秘方,便是連幾位親王都愛往這兒來哩。” 他正自高談闊論,忽然一人插進話來道:“夢泉兄好興致,又在大發議論了。”卻原來,這夢泉便是李仲秋的表字。 二人聞聲,連忙轉頭望去,卻見一人正大步走來。 李仲秋一見此人,連忙起身,拱手道:“景初老弟怎么走到此間?倒真是幸會!”一面又與他二人介紹,先向季秋陽道:“此是小弟在京城結識的一位朋友,姓周,字景初,他父親乃是京城西南營千總。小弟來京這些日子,多得這位哥哥照料。”說畢,又向周景初述說季秋陽的名號來歷。 季秋陽打量這周景初,見他生的身材壯碩,一臉絡腮胡子,身穿一件黑皮袍子,眉目之間,頗有些豪俠氣概。 這周景初聽李仲秋講了季秋陽身份,忙拱手作揖,季秋陽亦還禮不迭。二人客套一番,李仲秋便邀此人入席,吩咐小二另取了杯盞碗筷來,又張羅添了幾道菜。 那周景初倒也不客氣,徑自坐下,同兩人大聲談笑,吃菜飲酒,甚是自如。 季秋陽冷眼旁觀,見此人言行雖不合禮數,倒十分的磊落灑脫,卻是個可交之人。 這周景初同兩人說了一陣閑話,又向李仲秋道:“我去你寓中尋你,家人卻告我說你一早便出門了,還是揣著帖子走的。我便揣測你有什么要緊的客人要拜見,不想你竟在此處。”李仲秋道:“我也是昨日收著消息,說季兄進了京,今日方才會著。”因問道:“可有什么事?”周景初便道:“是孟懷通下了帖子,今兒晚上請咱們幾個兄弟一會。我想著連日無事,去也罷了。又正巧為些瑣碎事宜要出門,便想著走來先告與你一聲,誰知你又出來了。”李仲秋道:“這也沒什么不好,只是我這位哥哥近日才到京中,我還想陪他四處游賞游賞。”季秋陽忙道:“你有事,忙你的便了。我并無別事,這北地冬日晚間甚冷,就在客棧中不出門罷。”周景初道:“這有什么難處?我回去補一張帖子,請上季公子罷了。” 季秋陽推脫了兩句,奈何這兩人一力相邀,只得應下。 三人又坐了一回,周景初甚會飲酒,洪飲連連。季秋陽與李仲秋勉力相陪,終究不敵,漸漸已有醉意。好在那周景初并不相強,見這兩人已不能再飲,便叫小二拿了飯上來。 待吃過了飯,三人起身出門。行至店外,周景初與兩人拱手作別,又向季秋陽道:“在下一介粗人,言辭魯莽,褻瀆公子,還望公子海涵。”季秋陽也回道:“周先生是灑脫之人,非我輩酸儒可及。”那周景初只一笑,又同兩人約定了晚上同去,便戴了帽子,徑往西去了。 季秋陽與李仲秋也都是有了酒的人,不好再往街上閑逛。當下,兩人亦分手做辭,各自歸寓。 季秋陽回至客棧,被屋中熱氣一烘,更覺酒意上涌,吩咐了竹心頓茶,便脫了衣袍,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待一覺醒來,睜眼一瞧,竟已是暮色蒼然。他心中暗道:壞了,這卻遲了!一面忙忙起身。 竹心端了茶上來,他接去吃了兩口,問道:“什么時候了?可有帖子來?”竹心道:“大約已是申牌時分了,有兩家送帖子過來,我都放在公子書奩里。”嘴里說著,便走去將兩封帖子送來。 季秋陽接去一瞧,第一封果然是那周景初送來的請帖,龍飛鳳舞的寫著幾個字,請他晚間酉時二刻至城東福明巷柳八子胡同小賽紅家一會。他看了一遍,心中忖道:這便是要去堂子里了,卻是如何是好? 原來,他在徽州臨行之際,去傅家看望傅月明。傅月明便纏著他的胳膊,撒嬌磨蹭道:“你如今去了京里,咱們一時不能見面了。那京里是個繁華的去處,煙花迷眼的,必有許多出色的人才,捆仙一樣的手段。你自然有些朋友在外頭,會茶會酒也都是情理之內的事。我看不見,心里也只好白焦急罷了。我如今與你約法三章,待到了京里,花酒我許你去吃,卻只許人請你,不許你請人。你若要回請,只能在館子里,不能在堂子里。若是日后讓我打聽出來,我可不依的。”其時,季秋陽一一應下,又戲謔道:“這還沒過門,就管起老公來了。往后嫁過來,可怎么得了!”兩人笑鬧了一回,這約定卻是許下了。 季秋陽原本自謂來京中只閉門溫書,待春闈一過,便即啟程回去,并不會與這煙花之地有所沾染,誰料這樣的事如今還真就砸到了眼前。待說不去,卻是一早與人約下的。那李仲秋倒也罷了,這周景初今日乃是初會,頭一遭便失約只怕不大好。 他思前想后一回,終是拿定了主意:也罷,那周景初是個豪爽之人,該當不以此小節為意。 主意既定,他便吩咐竹心取來紙筆,與周景初、李仲秋二人回了封貼,言稱自己酒醉頭疼,不得赴約,來日謝罪云云。叫竹心拿到樓下,尋了個伙計,說明地址代為投送。 那竹心去后,季秋陽這才瞧見桌上卻還有一封帖子。他取來展開一瞧,竟是林長安的落款。原來這林家公子為提親起見,也已入京,現住在其外祖周尚書府上。打聽得知季秋陽投在此處,便使家人送了帖子過來,稱待來日一聚。 季秋陽因看那貼上也未說明相聚時日,且尚書府邸非尋常秀才可問津之地,便索性沒寫回帖。此舉雖于禮不合,但料想林長安亦能體諒。 這兩件事料理完畢,看外頭天色已然黑透。他自回來睡了足足一個下午,此刻也并不覺餓,只吩咐竹心下樓叫廚房煮了一萬酸湯面吃過就罷了。 晚間別無旁事,季秋陽仍將往日所選文章拿出,在房中讀至四更天上,方才脫衣就寢。 隔日起身,才梳洗已畢,尚不及吃早飯,樓下伙計便上來通傳道:“周家打發了家人來見公子,公子見還是不見?”原來,季秋陽自投店之時,便向柜上交代,但有客來,必先使人上來相報,若他說見,方可領上來。 當下,季秋陽聽聞是周家來人,因念著昨日失了他的約,此刻再不見人,越發不好意思了,便道:“領上來罷。” 那店伙下去,少頃便有一身著粗布棉袍的下人上得樓來,進門先打躬行禮,又道:“我家主人問公子好,聽聞公子昨日為酒醉不能赴席,我家主人心里甚感愧疚。待要親自前來賠罪,又恐他言辭粗鄙,擾了公子清凈,特特打發了小人前來。一則問公子的安,二來令小的送來些東西,特為公子賠罪。”說畢,便要將手中的包裹送上。 季秋陽哪里肯接,推謝道:“你家主人也未免忒客氣了,無功不受祿,我怎好收他的東西?你還將回去,只帶話說心意我領了。昨日失約,倒是我失禮,改日我還要設一席,邀你家主人過來陪個不是呢。”那人見狀,連忙跪了,說道:“公子若不肯收,小的便再不肯起了。我家主人是個暴烈的脾氣,若小的帶這話回去,不說公子客氣,只說小的辦差不力,要打折小的腿哩。且些許微物,沒什么好的,只是留著公子賞人罷了。” 季秋陽聽聞此言,只得收了,吩咐竹心取了一串銅錢與了這人,又留他吃了兩塊點心,方才打發他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楓蘆庵 待那人離去,季秋陽將那包裹打開一瞧,見里面卻是兩包解酒的丸藥,一領雪天穿的斗篷,還有些上用的椒鹽金餅。 季秋陽看了一回,笑道:“他是料我人在客中,衣物不全,如今北地又是降雪時節,正當用這衣裳的時候,方才送了這個過來。倒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竹心卻拎起那斗篷打量了一回,說道:“這是狐貍皮做的,毛色雖不算上等,然而這樣一件斗篷如今市面上也要百兩銀子。這樣的衣裳也好拿出來送人,這位周公子也很是闊綽了。”季秋陽點了點頭,思忖了一番,說道:“這樣的衣裳等閑不好穿的,先收起來罷。待再下雪時,還是拿自家的大氅對付便了。”言罷,又因看另兩樣東西倒是平常,便吩咐竹心將丸藥一道收起,把金餅裝盤放在外頭,以備來客時招待取用。 正在此間,店伙又領了李仲秋上來。 二人一見,先敘了寒溫,李仲秋便笑道:“昨日景初粗魯,冒犯了哥哥,哥哥連晚上的約也不肯赴了。”季秋陽笑道:“哪有此事,委實是中午酒吃急了,我歇了一覺起來,仍覺不大舒服,且看時候也晚了,索性便不曾去。你我那等相交,難道還要耍這樣的花樣么?”李仲秋大笑道:“哥哥莫要唬我了,我知道你的酒量。景初雖是個海量,那點兒酒于哥哥而言還不至誤事。莫非哥哥這兩年間飲酒竟越發不濟了么?”季秋陽聽見此語,也只笑而不答。 那李仲秋又道:“昨日哥哥好在不曾來,那起人胡天胡地的,我足足讓他們纏到起更時分,還不得脫身。且其內有一人,與你是不相合的,好在不曾見面。”季秋陽聞言,奇道:“我在這京里也并沒什么仇家,倒怎么會如此。”因問道:“卻是何人?”李仲秋道:“便是那張炳懷,誰料他竟也進了京,且不知怎么與孟懷通扯上了干系。孟懷通便連著他也一道請了。我昨日也是不知,到了方才知曉他也在。我也不好就走人的,只得陪著坐了坐。” 季秋陽沉吟道:“我同他本也并沒什么不能相見的仇怨,只不過是脾氣不卯罷了。再則,此人為人十分不好,少打交道為上。”又問道:“他倒為什么進的京?柳世妹既嫁了他,可一道來了?”李仲秋道:“昨日我也這樣問他,他答亦是為了生意上的瑣碎事由,且因新娶了媳婦,攜新婦來拜望幾位長輩。他既這等說,他娘子該是一道隨來的。”說著,略停了停,又道:“昨日他也向我問起你來,打探你是否也在京中,我不知你的意思,只敷衍了他幾句。但瞧他那話頭,好似是知道的。” 季秋陽聽過,半晌不言,良久才道:“他尋我怎的?”李仲秋搖頭道:“這個他卻不曾說,只說看我在京中,想著你也到了,隨口一問。我便也不曾細究。”季秋陽只不言語,李仲秋又道:“這人的性子倒似是改了些,比在淮南時沉穩多了。昨兒問起哥哥來,嘴上也說的十分謙遜客氣。”季秋陽這才道:“他的性子,本就是滑不留手的。何況這里是京城,不比別處,人前做個樣子出來也是有的。”言至此處,已不想再提此人,便岔了話頭道:“你吃過早飯不曾?”李仲秋便道:“一早起來,便直奔這里來了,哪里吃過什么!”季秋陽聽說,便道:“既是這等,我也還不曾吃過,咱們一道吃個便飯罷。” 李仲秋咧嘴一笑,說道:“今日我來,本也是想請哥哥到城南于慶齋吃餛飩。不想進門之際,天上又下起雪來了,路上只怕難行,看哥哥想不想去。”季秋陽聽見,便開了窗戶,向外望去,果然見外頭鉛云沉沉,風舞梨花,地上早已見了白,連街上行人也甚是稀疏,便說道:“這雪一時半刻停不了了,前幾日才下過雪,路上積雪未消,又經了今日,只怕越發難走。咱們也別往外走了,這客棧廚子做的上好的羊rou湯餅,咱們要兩碗吃吃罷。”說畢,因又笑道:“昨日蒙兄弟破費,今日便當我還席了。”李仲秋亦笑道:“哥哥拿兩碗羊rou湯餅就打發我,也未免忒小氣了。”季秋陽知他玩笑,也不以為意,只打發了竹心下樓吩咐廚房。 等飯的功夫,他便將周景初送來的椒鹽金餅拿了一碟,請李仲秋吃,又把早間周景初送東西來一事講了,說道:“我同他并無幾分交情,卻收他這樣重的禮,實在于心不安。”李仲秋大笑道:“哥哥安心收著罷,景初便是這等脾氣。他家境本就寬裕,這也不當什么。”季秋陽便道:“我心里也納罕的緊,這周景初之父不過一介千總,官職不高,又是個京官,怎么這等闊綽?莫非他家中也做著什么生意么?”李仲秋笑道“哥哥有所不知,周兄父親官位雖不甚高,但他們家卻與京中一大世家的周家是本家親戚。這周家,哥哥也該有所耳聞,如今的族長周斌正任著兵部尚書,乃是朝中的能員名吏。先帝在時,他們家的大小姐便入宮為妃,而今也已是太妃娘娘了。去年宮里選秀,又把周尚書的孫女選了進去,做了個昭容。雖不能與蕭家相提并論,卻也是個極興旺富貴的人家。他們自己便不張口,人上趕著也要恭維,故此便是這分家旁支,家境也甚為優渥。” 季秋陽聽了這番言語,心內村道:這周尚書是徽州林常安的外祖,林家已有一個女兒在宮中了,如今又要送一個進去,還有這位周昭容。這兩家的野心,可著實不小。那林常安入京,乃為提親之故,卻也不知他要求娶何人。既是周尚書與他定下的,那門第也絕非小可。 他心中琢磨了一回,當著李仲秋之面,也不提起,只同他閑講。李仲秋入京這半年功夫,著實結交了幾個朋友,便同他一一講來,又道:“旁人也倒罷了,只昨日這位周景初,卻是不可不會的。我本也有意與哥哥引薦,誰知昨日機緣湊巧,竟就逢上了。還有幾位朋友,都是不可小覷之輩。待來日天氣略好些,我便治上一席,遍請一請,與哥哥引薦。多結識幾位朋友,卻也沒什么壞處。”季秋陽前番雖曾來過京中,但只為生意起見,且并不曾在京中逗留許久,所識之人也就十分有限。當下,便謝過了李仲秋。 少頃,店中伙計將兩碗熱氣騰騰的羊rou湯餅送來,二人圍桌共食。那羊rou是大熱之物,湯又是guntang的,二人吃了一身大汗。 待吃過了早飯,李仲秋又在季秋陽房中盤桓了些時候,吃了兩盞祁門紅茶。時候展眼已至晌午,兩人正商議往何處去吃午飯,李仲秋的家人卻尋來,言說有要緊的客人來拜。李仲秋只得與季秋陽做辭,匆匆而去。 季秋陽見他離去,自己本身又并無幾分游興,天氣也十分不好,便索性不曾出門,只在屋中看書消遣。 那李仲秋自回去,兩日不見音訊,季秋陽使人去問,回來方知是染了風寒,正臥床靜養。他便令竹心買了幾樣補品,親自送上門去,慰問了一回,就罷了。 又過幾日,離年關越發近了,客棧中客少人稀,生意十分清淡。 這日午后,季秋陽歇了中覺起來,因看左右無事,便在樓下堂中吃茶閑坐,聽坐堂的先生講兩段舊書上的故事。正當清閑之時,忽有一身著青布棉袍之人進的店內,先問柜上季公子住哪間客房。掌柜便指與他瞧。 那人便走到跟前,恭恭敬敬的打躬行禮,說道:“家主人請公子明日申時往城郊楓蘆庵一聚。”說畢,兩手將名帖送上。 季秋陽接過帖子,展開一看,果然如其所說,落款便是周景初。因上次便失了約,人又送了厚禮過來,這一次不好不去,便道:“回去上覆你家主人,明日我必準時赴約。”言罷,賞了一串錢,打發他離去了。 閑話休提,轉瞬便是翌日。 季秋陽穿戴齊整,帶了書童竹心,雇了一輛馬車,吩咐往城郊楓蘆庵去。 因風雪初停,路上很不好走,車行甚慢,至楓蘆庵時,已是申牌時分。季秋陽下車,付了車資,又叫他先不要離去,待散了宴席來接。那車夫道:“罷了,公子這個時候出城,必是趕不上宵禁回城的,我是再不能來的。”季秋陽聽聞,心里道:這便是我失察了。也罷,想必周景初另有法子。當下,打發了車夫,帶了竹心往楓蘆庵中去。 進的庵內,只見卻是小小一方院落,院內七八間矮房子,竹籬茅舍,院中栽著許多楓樹,院外接著一處蘆葦蕩。蘆花似雪,雪積岸邊,甚是風雅。 季秋陽看了一回,暗道:怪道此處叫做楓蘆庵。 正自打量之時,早有仆人迎了出來,向他道:“公子請進,主人在廳中等候。”說著,又向里朗聲道:“季公子到了!”一面就打起了棉門簾子。 季秋陽整衣理冠,邁步入內。 入門只覺暖風撲面,定睛一瞧,卻見這室內鋪陳甚是華麗,鼎爐瓶劍,窗明幾凈,地下安著兩個火盆。堂中擺著一桌酒席,已上了六七個冷盤,周景初正在桌邊坐著,與一人閑談。 一見他到來,周景初連忙起身,拱手作揖,說道:“蒙公子下降,有失迎迓。”那人也隨之起身,只不知如何稱呼。 季秋陽與周景初寒暄已過,又看他身旁之人,見他已過而立之年,瘦削身材,長長的臉面,細眉薄唇,是個單寒的面相,身上穿著一件玉色長袍,正不知是何人。 只聽周景初道:“這位是孟懷通、孟兄,乃是在下的大內兄。”又向孟懷通介紹季秋陽。 季秋陽聽聞,才知原來此人便是李仲秋口中的孟懷通。當下,便作揖見禮不提。 那孟懷通也不住打量于他,上下脧了一遍,才慢條斯理的回禮。 季秋陽見這人神態可厭,也不理他,只向周景初道:“多謝先生相邀,在下來遲,還望先生勿怪。”那周景初哈哈一笑,說道:“不遲不遲,還有人不曾來哩。”說著,便邀二人坐下。 三人圍桌坐定,那孟懷通當先開口問道:“除卻上次你與我說的,還有誰要來?”周景初道:“夢泉病了,達安又出京去了,再沒別人了。咱們這起人,是再難會齊的。”孟懷通說道:“我原與你說的……”一語未盡,門上人又掀了簾子起來,報道:“張公子、程公子到了。” 話音落地,便見兩人走進門來。當先一人大約二十開外,生的粉面油頭,神情浮浪。季秋陽一見此人,不禁一怔。那人看見季秋陽,卻疾步上前,滿面堆笑道:“原來季兄果然在京里,前回我見著夢泉問他,他還不肯實說。”原來此人,便是前文兩人說講、在淮南與季秋陽頗有齟齬、討了柳娉婷的那個張炳懷。 季秋陽見他過來,只得也起身,客套了一番,又道:“我進京時日尚短,與夢泉也是才會上。你問他時,他大約尚且不知。”張炳懷點頭一笑,也不強辯。 周景初見兩人這般言語,便問道:“原來兩位是認識的?”季秋陽便將過去的故事,簡明扼要的講了一回,自是隱去了二人不睦一節。周景初便點頭道:“也是他鄉遇故知了,當得一樂。”說畢,便請眾人入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議論 當下,眾人落座已畢,周景初便吩咐開宴。底下仆人上來布菜斟酒,主人執筷,道了一聲請,眾人便紛紛下箸,各自吃菜飲酒不提。 席間,張炳懷不住同眾人說笑,又一意奉承周景初。周景初是個爽性之人,聽了這些言語,雖知不過是些阿諛之言,倒也爽快受了,又向他說道:“張老弟人在京中,若有什么煩難之處,只管來尋。老哥我雖不濟,人總還是識得幾個的。”那張炳懷喜出望外,滿口巴結不住,孟懷通亦在旁幫襯了幾句。 季秋陽同那張炳懷素來不睦,又覺這孟懷通神情可厭,于此景便只做不見,只顧低頭吃菜,思忖著尋個機會離去。 正當此時,鄰座一人說道:“我今次進京,也是為赴明年的春闈。各處門路都打點過了,上上下下的名帖也送了不少,別處倒也罷了,只是蕭李兩府又吃了閉門羹。”孟懷通便向他道:“我說你只是自尋苦吃,這兩位相爺的門第,豈是尋常便可侵潤的?去年讓蕭府的門人將你的盒子丟了出來,今年你還要去,不是自找不痛快么?”那人訕訕一笑,說道:“我也只為試探起見,誰料這兩家倒似商量好了一般。” 周景初聽他們說了幾句,因看季秋陽悶悶不語,便向他搭話,問道:“季公子來京也有幾日了,可有四處走走?這京里雖比不得江南富庶,卻也有幾處略能入眼的地兒。”季秋陽聽問,便道:“我自來京中時日尚淺,夢泉尋來之前,又并沒個熟識之人。何況京中寒冷,又連日風雪,平素便少有外出。還是碰著了夢泉,才在城里略走動了幾日,究竟也還不曾去過什么地方。”周景初聞言,點頭道:“公子是南方人,不慣這樣的氣候也是常理。也是公子來的不巧,北地此時正是最冷的時候。倘或夏秋時節過來,倒正好出游。”說畢,又向適才說話之人笑道:“程兄,這位季公子也同你一般,是專為明年春闈而進京的。” 那人聽見,抬眼將季秋陽上下看了一遭,方才開口問道:“原來這位季先生也是讀書的?”原來此人名叫程光年,同周景初祖上曾有姻親,算是個遠房親戚。自他二十五歲上中了秀才,便再不能上進一步,每考必赴,卻屢試不第。明年又將是大考之期,這程光年便再度入京。因程家家資有限,禁不住他這一年年的消耗,他便仗著與周家有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與周家送了些當地土產玩物,又時不時進府奉承。那周景初是個豪爽好客之人,又頗有些昔日孟嘗君的脾氣,家中平日便養著許多清客,于這程光年的脾性雖有些看不入眼,卻因礙著兩家親眷關系,又被他奉承的高興,便時常資助一二。 這程光年見此路入港,便如牛皮糖一般時時黏在周景初身側。好在這周景初是個性好熱鬧的,也不以為意,今次來楓蘆庵飲酒賞雪,因看年底客人不多,便將他也帶上了。此人卻有個毛病,雖他是個秀才,卻因科舉蹭蹬,舉業不順,久而久之便生出些懷才不遇的憤懣,常發些憤世嫉俗的感嘆。他今日來此,見了季秋陽一表人才,年紀較己小了一大截便已然是個廩生,心中憤憤不平,便蓄意拿言語來挑釁。 季秋陽見他面色不善,言辭刻薄,本不欲理睬,只是礙著周景初在座,不好薄了他這主人的顏面,便隨意點了個頭,說道:“小可不才,讀過兩年的書,僥幸中了個廩生,今次入京也不過是隨意試試,中與不中,皆看天意。”他這不過是客氣敷衍之詞,誰知倒合了那程光年的心意,只見他點頭說道:“老弟這話講得很是,如今這世道,有沒有才學倒在其次,這頭一個門路是極為要緊的,再一個便看各人造化了。倘或你一沒門路,二沒時運,縱有李杜之才,也不中用了。”孟懷通在旁聽著,接口道:“世風日下,就是這等世道罷了。我考了半世,還不是如此?” 季秋陽本意不過客套一番,豈料竟引來了這二人一番議論,心中雖暗忖其情,面上也就一笑了之。 張炳懷在旁聽著,連忙道:“季兄家道甚好,原不難于此,中與不中,皆無甚要緊的。”頓了頓,又笑道:“季兄是淮陰城里有名的才子,又是出名的大財主,這考取功名還不如探囊取物?季兄先前一番言語,倒是自謙的緊。”他這一言落地,程光年與孟懷通臉上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光年更哼哼笑道:“原來季兄是客氣之言。” 季秋陽聽在耳里,只是不言語。他一個經逢兩世之人,胸襟眼界皆不同往日,自不會輕易為這等小人激怒。 那周景初見幾人言不投機,便扯開話頭,與眾人閑話些京中風土。季秋陽便也跟在里面,講講近日京中見聞。因就說起日前在常勝班看戲一事,便提起那日所見的蕭家公子,說道:“這位小少爺倒當真是個人物,小小年紀,便波瀾不驚的,他日必成大器。”周景初聽他說起此人,便道:“這可是句白話,這京里人家,誰敢比他呢?他是太后娘娘的親弟,當今皇上的親娘舅,相爺家的獨苗。聽聞太后娘娘十分看重于他,他今年也將滿十六了,多的是那世家大族要與之結親的。奈何他的親事,連他老子娘都做不得主,還得太后點頭才可。太后娘娘卻說他現下年紀尚小,還該用心念書,舉業上進,成家一事倒不必著急。因有太后這一番話,他的親事直到目下還不曾定下。” 孟懷通接話道:“這蕭家也算是了得了,蕭相膝下有二女一子,這兒子不必提了,不是正房養的,還是個老來得子。但那兩個女兒卻是難得,一個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一個便做了太妃,皆是尊貴無比。先帝在時,這兩人便占盡六宮恩寵,后宮之內無人能及。就是當今的皇帝、昔日的太子,也是太后娘娘親生。蕭家也是靠著這兩個女兒,才有這潑天的富貴。古人說,不重生男重生女,真有他的道理。蕭家這兩個女兒,倒比一般人家一百個兒子還強上許多。”季秋陽聽著,不禁說道:“這蕭家祖上亦是開國有功之臣,蕭公世襲敬國公一爵,聽聞早年先帝繼位之時,蕭家頗有些保舉之功。先帝立繼后之前,蕭公也已做了多年的宰相,自是有他的本事的。怎好說人家今日的富貴,都是靠了女兒呢?”孟懷通見他反駁,也不理此言,又道:“如今的中宮皇后李氏,聽聞乃是太后的外甥女。其父乃是當朝右相,聽聞娶的是太后的表妹,兩家早有姻親。如今又喜上加喜,這蕭家是霸占完了前朝的后宮,又霸占本朝的,也忒不知足了些。” 程光年接口道:“據聞這蕭家的小公子,來年也要應試呢。”孟懷通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憑著他家的權勢,還用得著他本身去考么?還不如信手拈來一般!如此這般,不過是糊弄糊弄世人,好博個清廉的名聲罷了。說起來,先帝在時,蕭家還曾開過幾年的粥廠,后為先帝訓斥,方才關了。如此看來,這蕭鼎仁也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程光年亦不住從旁應和。原來這兩人科舉不順,心中總有一股怨氣,平日里便常愛議論世道不公,今日灌了兩杯黃湯,頓時酒開肺腑之言,各自滔滔不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