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許一城沒心思跟他寒暄,一把扯過手令就要走。吳郁文瞇起眼睛,看向旁邊的墻壁,卻說了一句無關的話:“歐陽這件案子,我們警察廳正在準備錦旗,感謝孫軍長剿匪有功,幫我們破了陳年積案。”他話剛說完,許一城已經匆匆離去。吳郁文聳聳肩,自言自語道:“我可是提醒過你了啊。”他縮縮手腕,把一串璀璨奪目的朝珠藏回到袖子里去。 許一城拿著吳郁文的手令,心急火燎地又往西郊刑場趕。吳郁文人情送到底,還特意調派了一輛車送他們去。在半路上,海蘭珠終于逮著機會發問,于是許一城把關于九龍寶劍的推斷說給她聽。海蘭珠問你怎么保證歐陽掌柜知道九龍寶劍的秘密?就算他知道,一個將死之人,你怎么讓他開口說出來?難道你還想憑一己之力去免除他的死罪嗎? 這些問題許一城一個也答不上來,只是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海蘭珠看他眼神堅毅,知道怎么勸也是沒用的,只得幽幽一嘆。 西郊刑場遠在留霞峪附近,離長辛店不遠,在一片山腳下的荒地上。車子趕到時,距離行刑只有一小時。犯人已經被關在了刑場旁邊的小土屋里。行刑隊在檢查槍械,附近還有不少聞訊跑來圍觀的老百姓,慈德女校和德國大使館都派了代表過來,要親眼看著這些兇徒伏法。 許一城下了車,交代海蘭珠在車上等他,憑著吳郁文的手令,一路連過數道關卡,終于在小土屋里再次見到了歐陽掌柜。歐陽掌柜整個人看上去頹唐不堪,瘦了好幾圈,眉宇之間籠罩著一團晦暗之氣。他沒想到來的人居然是許一城,瞪大了眼睛,神情卻略顯木然。 “許先生,沒想到最終給我送行的人,居然是你。”歐陽掌柜發出感慨。 “歐陽掌柜,別來無恙?” 歐陽掌柜居然還笑得出來:“無恙,無恙。我如今可是警察廳的香餑餑,幾十件陳年積案,他們全在我身上破了,可不得對我好點?——你怎么會來這里?”他的神態淡然,完全不像是將死之人。 許一城盯著他:“我來這里,希望你幫我一個忙。” 歐陽掌柜噗嗤一聲樂了:“再過半個時辰我就要挨槍子兒了,還能幫你什么忙?再說了,我落到今天這境地,全是你的錯,我為何要幫一個仇人?” 許一城道:“你錯了,你落到今日田地,是你自己選錯了路。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沒我,早晚你也會遭報應的。當年歐陽先生何等驚才絕艷,為何到你這一代,卻淪為強盜土匪?”歐陽掌柜眉毛一抖:“你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啊。” “我若甜言蜜語,掌柜的你也不會信,不妨實話直說。” 歐陽掌柜大笑:“好吧好吧,許先生你果然是個有意思的人。其實我打從入伙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會有這個下場。自己的路,自己選的,沒什么可抱怨的,總算走到頭了。”他轉頭看向窗外,不見悲傷,只有解脫的快意。 許一城道:“可我知道,你對祖上榮光,看得還是很重。不然也不會一見海底針,就要替先祖把人情還給五脈。”歐陽掌柜擺手道:“我無后,歐陽家到我這里就算是斷絕了。你也不必恭維我,什么事你直說吧。我好歹留下個善緣,省得下去被先祖罵。” 許一城把九龍寶劍拿出來,旁邊衛兵一看有兵器,緊張得趕緊抬起槍來。歐陽掌柜淡淡看了他一眼,像訓斥學徒一樣訓道:“這是禮器,又不是真的兵刃,用不著緊張。” “九龍寶劍,上有四合如意破云紋,應該出自你家先祖之手。我想知道,里面是否暗藏玄機?” 歐陽掌柜一看到寶劍,頹唐神色一掃而空,精、氣、神都回歸了。 許一城在心中暗暗感慨,他從賊這么久,內心始終還留有一顆匠人之心。 歐陽掌柜看了半天,說這確實是我家先祖的手筆,不過里面是否暗藏東西,我可就說不準了。歐陽家的手藝,傳到我這一代,已經丟得差不多,我只能盡力而為——海底針你帶了沒有? 許一城連忙從腰上解下牛皮,鋪開海底針。歐陽掌柜拿起其中幾件工具,有小鏟有小鉤,還有一個側面都是細毛刷的通子,細細沿著寶劍的雕飾縫隙檢查過去。許一城發現,他檢查的手法和對工具的運用,見都沒見過。看來不愧是歐陽家的獨傳之秘,五脈對海底針的運用,根本未能發揮其全部功能。 中國許多技藝都是如此,匠人單傳,秘不開放,結果一旦碰到不肖子孫,就此失傳。后世所見,不過只鱗片爪而已。 檢查良久,眼看就快到行刑時間了,歐陽掌柜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感慨。許一城忙問怎么了。歐陽掌柜道:“我確實發現一處奇異之處,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 “是什么?” 歐陽掌柜拿起九龍寶劍,把劍身橫過來,指著劍刃道:“你覺不覺得,這劍身比尋常要厚?”許一城一看,果然如此。尋常寶劍,劍身盡量要薄,恨不得薄若蟬翼。但九龍寶劍的劍身卻將近兩指厚度,許一城原來一直以為,這是不用開刃的禮器,所以盡量做厚一點以方便裝飾,可聽歐陽掌柜的意思,似乎別有玄機。 歐陽掌柜道:“你聽過劍里乾坤吧?就是在長劍里另外藏一把軟劍。與人對敵時,外劍被人架住,手腕一擰,可以里面擰出一把軟劍,攻敵于不備。” “你是說,這九龍寶劍也是劍里乾坤?” “估計是,劍身略厚,這是個典型特征。如果是單劍,劍身和劍柄之間是在劍格處嵌合而成,看不出痕跡;如果是劍里乾坤,劍格需要固定雙劍的劍身,就得用勾絲相掛。我剛才檢驗了一下,那玉劍格與劍身之間確實有勾絲痕跡,不過被銅紋巧妙遮擋——銅紋有輕微撬痕,與原位置略有偏差,這才會被我發現勾絲痕跡。” “什么意思?” 歐陽掌柜抬起頭:“這說明九龍寶劍暗藏另外一把劍,而且已經被人打開過了。” 木戶教授,許一城立刻想到那個木訥而敏銳的學者。 歐陽掌柜拿起工具,撥開銅紋,把勾絲一一起掉,一擰玉劍柄,“唰”的一聲,果然從劍身里扯出另外一把劍來。兩人見了這第二把劍,卻更加驚訝。 九龍寶劍是蒙古式的,劍身略彎,而這把短劍卻是筆直的中原風格,它只剩下劍身部分,與玉劍格相連,造型古樸,銹跡斑斑,跟外劍的雍容華貴不可同日而語。許一城一下子想到那張信箋上的圖影,也是一直一彎。原來他以為是素描隨筆隨手涂改,到現在才意識到,那正是暗示這劍里乾坤。 “嗯,從形制看,這是唐代的劍。”歐陽掌柜嘖嘖稱奇。許一城問怎么看出來這是唐代的劍,歐陽掌柜說唐代寶劍與后世樣式不同,多是劍身帶著環首刀柄,單側開刃,很好認。 劍里乾坤,一般那兩把劍都是量身訂制。這一把清代的蒙古彎劍之中,居然藏著一柄唐代的短直劍,乾隆不知是怎么想的。 許一城告訴歐陽掌柜,乾隆鑄造此劍,是唯恐皇煞風吹斷大清根基,所以備下一把陰兵,以便在死后帶去地府斬斷陰風。歐陽掌柜“哦”了一聲,說那就難怪了。這種陪葬用的陰兵,很有講究,不能平白起爐,須得以一柄古劍為引,借出它的煞氣來,在外面套一柄新鋒,才有鎮陰擋煞的功效。 別看史籍上關于古劍的記載動輒可追溯到三皇五帝,其實在現實中,能流傳下來的劍兵極少。乾隆這把九龍寶劍,能尋得一柄唐劍為引,已經算是相當不易。而歐陽工匠能把這兩件東西合二為一,造得天衣無縫,技術實在是登峰造極。 這時小屋外頭傳來敲門聲,歐陽掌柜把劍擱下,一拍巴掌:“行了,時候到了,我也該上路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去慢慢琢磨吧。”說完他背起手來,讓衛兵給他捆上繩子,帶出門去。 許一城在他后面大聲喊道:“你還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可以代你去完成。”歐陽掌柜回頭笑了笑:“歐陽家欠的恩情,總算在我死之前全部還完了,挺好,挺好。” 念叨著“挺好”,歐陽掌柜點著頭,慢慢走出小屋去,臉色坦然,腳步不亂。 許一城目送他離去,心中涌現出深深的遺憾。許一城不知道歐陽家出了什么變故,才讓他墮落如此。不過歐陽掌柜臨死前仍惦記著祖上恩情,說明內心良心與驕傲未泯,倘若兩人早點相識,說不定就能幫他走上另外一條路,既挽救了歐陽家,也能救出一個傳承。 許一城把九龍寶劍拿好,沒有去看行刑的過程,直接回到車里,吩咐開走。海蘭珠看他情緒有點低沉,不好細問,就問有沒有收獲。許一城把那兩柄劍拿給她看,讓海蘭珠吃驚不小。 許一城說,木戶教授是精研古代兵器的,他對九龍寶劍做的解析顯然就是打開劍里乾坤,然后又裝了回去。說完他把唐劍抬起來,仔細觀看。此劍的劍身上銹跡斑斕,上面只勉強能看到在狹長的劍身上有一條醒目的劍紋,從劍尖蜿蜒橫貫到劍底。 許一城眼神閃動,將劍身橫置再看此紋,如遠觀連綿山勢,跌宕起伏,氣勢萬千。看起來就好像是有人在唐劍上繪了一幅山勢地形圖,山中還隱約可見二字:“震護”。 回到清華的這一路上,許一城完全沉浸在對這柄唐劍的研究中,神情專注,海蘭珠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托著下巴,不敢打擾他。車子到了清華以后,許一城剛一下車,立刻有兩個人迎了上來。 一個是黃克武,一個是劉一鳴。他們看到海蘭珠與許一城同車,表情都有點古怪。許一城沒心思過多解釋,問他們什么事。劉一鳴正色道:“許叔,你別忘了和我的約定,嗯?就是今天。” 許一城先是一怔,隨即立刻想起來了。此前他答應過劉一鳴,要去參加五脈族長沈默的八十壽宴。而今天恰好就是這個日子了。 五脈之前為了避亂搬出了北京,這才搬回來不久。經過這么一番折騰,沈默的精力明顯不濟。所以他在八月份的壽宴,得提前舉辦,要盡快把權力移交出去。劉一鳴一心要扶許一城上位,自然不肯放過這最后的機會。 許一城看看時間:“好,我跟你們去。”他掃視一圈,注意到藥來居然沒出現。黃克武道:“他夾在您和藥慎行之間,地位尷尬,所以裝肚子疼跑了。”許一城笑道:“這孩子,想得太多,我可從來沒想過要謀奪他爹的位子,我就是去敬沈老爺子一杯酒而已。”劉一鳴明白許一城其實是在對自己講,他扶了扶鏡片,什么也沒說。 海蘭珠表示自己不方便出席,先行離開。黃克武看她走遠,問許一城這是怎么回事。許一城淡淡道:“我們有了點新突破。”然后把九龍寶劍亮出來。黃克武和劉一鳴四只眼睛頓時瞪得溜圓,傳說中的九龍寶劍突然出現在眼前,他們都有點不敢相信。 許一城把此劍的前因后果一講,黃克武不由得感嘆道:“在中國已經斷了傳承的手藝,日本一個教授卻知道得這么清楚。”后面的話他沒說,許一城看了他一眼,語氣略帶嚴厲:“偷東西就是偷東西,再怎么喜歡,也不行。” “可東西畢竟留下來了啊……”黃克武分辯道,自從救出木戶教授以后,情緒一直不太對,對東陵之事似乎有自己的看法。 劉一鳴怕兩人說僵了,截口道:“那這柄唐劍,您有想法了沒?” 許一城道:“我不太清楚,不過這次正好去參加五脈宴會,我想順便請教一下沈老爺子。” “他會知道?”劉一鳴不屑道。 “你不要小看五脈的底蘊。也許他們膽小怕事,不過這古董的學問,可是不容小覷的。” 沈默這次八十壽宴,按照老爺子的指示沒有大cao大辦。亂局方定,人心未安,不宜大動干戈。所以戲棚、喜樓、金牌一概不用,只在自家院子里擺了幾桌酒席,門口吊起兩頂麻姑獻壽的人物大燈籠,八十整生日,只當是散生日過了。外面來賀壽的人也不多,只有十多位相熟的古董鋪子,以及五脈留在京城的那么幾十個人。 這些賓客顯然也沒心思賀壽,個個揣著心事,在席間低聲交談。 北京降格成北平,對整個古董業也是個大打擊。試想古董最大的買主是誰?不是政府里當官的,就是給官員送禮的人。如今政府不在北京了,古董生意的衰落只怕就在眼前。沈默老爺子是個高人,可惜年紀太大,恐怕應付不來。這些人都盼著五脈能選出一個得力的族長,早點拿出個主意來。 沈默坐在五德椅上,雙眉低垂,整個人如同一棵干枯的柳樹。這把五德椅是用桃木、楊木、桐木、柏木、松木五種木料打造而成,桃木清,楊木直,桐木潔,柏木不腐,松木韌,五木既代表了五脈五家,也代表了鑒寶之人所需要具備的五種美德。在五脈,只有在極其重大的場合,才會把這把椅子從宗祠里請出來,并且只有族長才有資格坐。 這把椅子看似風光,坐起來并不舒服,椅面太硬,且沒有靠背,稍微坐久一點屁股就會覺得酸疼。所幸自己不需要忍太久了,沈默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看著院子里熙熙攘攘,看著五脈子弟各懷心事,渾濁的眼神變得微微發亮,仿佛回到幾十年前。 當年也是這么一個類似的場合,連他在內一共有三個族長的候選人,其他兩人早已名滿天下,沒人看好略顯木訥的他。可最終勝出的,卻是他沈默,前任許族長親自把他攙扶到五德椅上,大聲對所有人宣布新族長的誕生。有人跳起來質疑,許族長卻說,五脈的掌舵人要的不是多么犀利的掌眼手段,而是一個“穩”字。唯有穩重之人,才能讓五脈延續下去。 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沈默一直牢牢地抓住這一個穩字。在他的領導下,五脈渡過了晚清民初一次又一次的磨難和災劫,堅持到了今日。現在他終于可以松一口氣,把這副重擔交出去了。沈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朝著前方看去,藥慎行站在臺前,正指揮著五脈子弟在搬著壽宴用的器物,有條不紊。 希望我的選擇沒有錯,五脈需要這樣的人。沈默對自己說。 除了藥慎行以外,他還看到劉一鳴、黃克武、藥來等幾個小輩在院里穿梭。這幾個小家伙不太省心,前段時間不在家待著,居然跟著許一城混。幾家的家長都來找沈默抱怨,但最后都被勸服了。美玉需磨礪,年輕人需要磨煉,跟在許一城身邊可以學到很多五脈不會教的東西。他們這幾個人年紀雖小,卻已顯出超越同輩人的實力,早晚會成為五脈的中流砥柱。 這時沈默看到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他努力睜開眼皮,覺得有些驚訝,甚至還帶了幾絲欣慰。那身影走到藥慎行身邊,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側肩而過,身影繼續朝著自己走來。 “一城?”沈默驚訝地說。 “沈老爺子,晚輩許一城,恭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許一城念著俗詞兒,跪倒在他面前,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沈默把身子努力前傾,讓許一城趕緊起來。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片刻,沈默咳了一聲:“最近辛苦你了。” 許一城知道沈默說的是東陵盜墓的事。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沈默肯定能猜出這事跟許一城關系匪淺。不過以沈默的個性,肯定會慶幸五脈當初拒絕了許一城的請求,因為這種事是他一直極力避免的。 所以這一聲“最近辛苦你了”,帶有五分寬慰,四分慶幸,還有一分淡淡的疏離。 許一城笑道:“其實我今天來,除了為老爺子您賀壽,還有樣東西請您幫忙過過眼。” 沈默的肩膀明顯僵了一下。本來今日壽宴并沒邀請許一城,他突然出現,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許一城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是這個,您幫我看看,這幾個字兒有什么來歷沒有?” 那張紙上抄錄的,就是他在堺大輔房間里找到的另外一個線索,幾個零碎的漢字。許一城不確定這跟九龍寶劍有無關系,但這是他現在手里僅有的線索。沈默外號是兩腳書櫥,博聞強記在家族很有名氣。如果他都不知道,那就沒什么指望了。 聽到是這么一個簡單的要求,沈默頓時松了一口氣。他戴上老花鏡,緩緩念出來:“言中……飄淪……雖復沉……無……用。” “您有印象嗎?”許一城滿懷期待地問。 沈默閉上眼睛,低頭回想片刻,突然拐杖一頓:“哦,原來是這個。” “哪個?” 沈默昂起頭來,長聲吟道: 君不見—— 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 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嘆奇絕。 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 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綠龜鱗。 非直結交游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 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 沈默吟得抑揚頓挫,意氣風發,拐杖隨之頻頻點地。這詩在詠劍詩中算是絕品,辭藻華麗,氣魄如劍鋒出鞘,豪氣驚人。尤其是結尾四句,感慨自己雖未逢知遇,如寶劍般沉淪埋沒,心中雄心卻依然不改。 信箋上那幾個字,原始出處果然是最后四句。 許一城問這是誰的作品。沈默捋髯道:“我再念一首給你聽好了,凄涼寶劍篇,寄泊欲窮年……” “李商隱的《風雨》?”這首太著名了,許一城自然知道。 沈默道:“《風雨》首句里提到的‘寶劍篇’,正是這一首。”然后他把這《古劍篇》的來歷娓娓道來。 原來初唐時有一位將領叫郭震,字元振,是太原陽曲人。郭震文武全才,只是仕途際遇坎坷。他有一次得幸被武則天召見,揮毫寫下此詩,命名為《古劍篇》,抒發自己壯志未伸的情懷。武則天讀到此詩,大為激賞,當即命令抄寫數十本,分別贈送給學士李嶠、閻朝隱等人。而郭震也因為此詩而曝得大名,從此平步青云,歷任涼州都督、安西大都護等職,遮護西域,立下大功,成為一代名將。后來他調回中樞,在唐玄宗奪權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開元年間,郭震不知為何得罪了玄宗,險些被殺,后流放外地,抑郁而死。 沈默道:“張說曾經評價郭震這個人的文風‘有逸氣,為世所重’。一個逸字,代表了他豪壯奔逸的風格。如果我記得不錯,《全唐詩》里收了十多首他的詩呢,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哪有心靜下來看,不知道也不奇怪……” 沈默絮絮叨叨地說著,可惜他后面說的話許一城壓根沒聽進去。許一城此時兩眼發直,整個人變得有些傻傻的,仿佛突然被什么東西魘住了似的。他連招呼也不打,木然離開,口中喃喃說錯了,錯了……走到位于院子角落里最偏的一桌,一屁股坐下。 沈默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也沒多想。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順利把新一任族長選出了,其他都可以放一放。許一城這么退開,讓沈默反而松了一口氣。 很快,正屋里一座瑞士自鳴鐘鐺鐺地發出聲音。藥慎行走到沈默身邊,問是否可以開席,沈默點點頭。于是司儀招呼,賓客們紛紛落座,壽典開始。 五脈的壽典跟尋常人家沒什么不同。先是把五脈祖先的神主牌位請在神案之上,沈默親手點上香燭,燃放一掛紅衣鞭炮,然后率領五脈幾位家主拜祭。祭祀既了,沈默坐回到五德椅上,晚輩依次磕頭祝賀,賓客進獻賀禮。 等到這一套流程結束,所有人落座。司儀高聲喊道:“請神爐。”五脈人和其他賓客紛紛露出興奮神色,飯菜也不吃了,都抻著脖子朝神案那邊看。很快兩個五脈弟子從后頭轉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大木匣子。匣子是檀木制成,四角皆鑲嵌著蓮花銀邊,正中一把雙鶴交頸銅鎖。木匣子擱在沈默面前,兩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