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王老板可不管那么多,聽說五脈還有更厲害的高人沒出山,忙不迭地催促去請。于是劉一鳴叫上黃克武,高高興興地跑到清華學校來搬救兵了。 講完前情,黃克武扯著大嗓門道:“許叔,這事不解決,五脈還會有大麻煩。吳郁文是您解決的,好歹給收個尾,善始善終啊。”許一城嘿嘿笑了一下,頗有深意地看了劉一鳴一眼。后者連忙把視線移開,似乎有什么虧心事。 “王老板家住哪?”許一城問。 黃克武大喜:“這么說許叔您愿意去?”劉一鳴趕緊捅了他一下,黃克武這才意識到自己答非所問,趕緊回答,“崇文門,在崇文門。” “那附近沒有什么寺廟吧?” 黃克武對北京地理很熟,他想了想,說應該沒有。許一城找出一張北京地圖鋪開,隨手拿起一枚圖釘擱到王老板家當標記俯身琢磨了一陣,又從書架上拿起一個小冊子翻了翻,一拍手:“行了,我大概知道了,你們等我一下。”然后拉開抽屜,把那套海底針拿了出來。 劉一鳴、黃克武一見海底針,精神一振。這海底針號稱“無寶不到”,需要它出手的無不是珍奇異寶。許一城如今把它帶上,說明那銅磬絕不簡單,又有熱鬧可看了。 “我們走吧。”許一城說。陳維禮的事讓他一直心神不寧,正好借此換一換思路。 三人離開清華園,所幸此時電車還在運行。許一城單獨坐在前排,頭靠椅背,任憑窗外的夕陽照拂臉上,陷入沉思。兩人不好意思跟他并排,坐到后面去了。電車在路上徐徐開動。半路上黃克武小聲問劉一鳴:“大劉,許叔這一去,你這算是把藥伯伯給得罪了,就不怕他收拾你?” 他性子雖急,但不代表沒眼色。藥慎行是既定的接班人,許一城這一去,等于是給他塌臺子,以他睚眥必報的秉性,必定不會甘休。劉一鳴這個舉動,可是捅了個大馬蜂窩。 劉一鳴嗤笑一聲:“本來金石就是歸許家管的,我哪句話說錯了?嗯?再說了,他要是敢整我,我就把藥來那點爛事兒全抖落出去,到時候看丟臉的是誰。” 黃克武笑道:“你小子一出手,肯定先算得清清楚楚——說吧,你來找許叔,到底是圖啥?” 劉一鳴瞇起眼睛,卻不肯說,只是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八字。黃克武“哦”的一聲,這才明白過來,五脈的族長之位,最多坐到八十就要退位,免得老糊涂了連累族里。今年八月份正好是沈默八十大壽,不出意外會在席上讓藥慎行接任——嗯,不出意外……黃克武想到這兒,一下明白過來說,大劉你這是要給許叔搞一出黃袍加身吶。 劉一鳴扶了扶眼鏡:“明眼梅花凋零腐爛,得有一位像拿破侖一樣的人物來領導,才能活下去——拿破侖你知道是誰吧?”黃克武搖頭說不知道,劉一鳴嘿嘿一笑:“那是法蘭西的皇帝。”黃克武驚道:“你小子膽子可不小……”劉一鳴瞥了他一眼:“別裝了,你如果喜歡藥大伯上位,就不會跟我來了。” 黃克武抓了抓頭,特別嚴肅地說:“我倒不是對藥大伯有什么成見,他是個好商人,只不過什么物件兒到他手里,只看作價,卻不怎么真心愛惜,我不喜歡這樣。” 劉一鳴笑道:“得了,得了,誰不知道你大黃是個講究人,視古如命。還說我老成,我看你才是個老古董。” “古物不好好珍惜,還收它做什么啊?”黃克武嘟囔道。 兩人正在后排嘀嘀咕咕。許一城的聲音從前排飄過去:“哎,這次把我叫過去,是一鳴你的主意吧?藥大哥可絕不會這么做。” 劉一鳴被說破了算計,也不臉紅,索性直言道:“他當然不希望你去,他怕你搶他位子呢。” 許一城“嘿”了一聲,頭沒動:“你們讀過《莊子》的《秋水篇》嗎?”兩人一起搖頭。許一城道:“在《秋水篇》里頭,莊子講過一個故事:話說在南方有一種鳥,叫作鹓雛。這種鳥極愛干凈,不是梧桐樹它不落,不是山泉水不喝。正巧一只鷂鷹逮到一只腐爛的老鼠,正要吃,看見鹓雛飛過,生怕它過來搶,就抬頭‘嚇’了一聲,想把它嚇走。” 劉、黃二人哈哈大笑。劉一鳴笑完以后,心里又起了一聲嘆息。許一城果然看破了自己的用心,這算是委婉地拒絕了。他望著前排重新閉目養神的許一城,忽然又在想,許一城對五脈視若腐鼠,那么他所屬意的梧桐山泉,會是什么呢?難道就是他口中說的考古?劉一鳴想問,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了嘴。 天擦黑的時候,三人到了王老板家。劉、黃一進門,迎面看到藥慎行坐在那兒喝茶,那張臉狹頰鉤鼻,還真有點鷂鷹的意思,又忍不住捂嘴偷笑起來,讓藥慎行有點莫名其妙。 許一城摘下禮帽,沖他先打了個招呼:“藥大哥,你好。”藥慎行這才起身笑臉相迎,握著他的手道:“愚兄只知道古董,對捉妖一行實在不擅長,只能勞煩兄弟你跑一趟了。”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諷刺許一城不務正業,許一城卻是微微一笑,并不著惱。 他跟王老板客套幾句,說帶我去佛堂看看吧。眾人進了佛堂,王老板一指那磬:“就是它,每天晚上十點半準響,比西洋鐘都準。”許一城走過去,沒有急著碰觸,而是把海底針在旁邊攤開來。這套海底針鑄造得極為精致,造型又怪異,外行人看來和法器差別不大。王老板看到這么專業的裝備,頓時放心了幾分。 許一城的雙手摸在磬上,微微閉眼,過了好一陣才重新睜開,神情肅穆,似乎極費心神。王老板看他臉色嚴峻,便惴惴不安地問到底怎么回事。 許一城捧起銅磬,把磬口對著王老板:“你可知道這行梵文寫的是什么?”王老板訕訕表示不知。許一城道:“這行梵文叫作芬佗利華,意思是大白蓮花。佛經里稱贊人,常說人中芬佗利華,跟咱們說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差不多。” “這不挺吉利的嗎?怎么還鬧女鬼?”王老板納悶。 “這芬佗利華有鎮壓邪魔的功效。夫人看到的那名旗頭女子,恐怕是受了什么冤屈,一靈不昧困在磬中,被大白蓮花鎮著,一入夜便拼命掙扎,是以銅磬不敲自響。”許一城一本正經地說。類似的說辭王老板也聽和尚、道士們說過,將信將疑。他問解法,許一城豎起一根指頭:“今日我可叫這銅磬不再驚擾。不過若想徹底化解她的怨氣,還得要有功德浸潤。” “有,有,我太太經常抄佛經的。”王老板說。 許一城搖搖頭:“抄佛經只是虔敬,行慈悲才是功德。”許一城這話一出口,劉一鳴、黃克武就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了,再看他得道高人一樣的神情,無不竊笑。 王老板也是個識言知趣的人,立刻表示:“明兒一早我就去再捐五百大洋給福利院。您趕緊作法吧。” 許一城點點頭,從海底針里挑出一柄小銼,拿起銅磬,狠狠地銼了幾下,重新擱回去。王老板問,完了?許一城說對,做完了。王老板大驚,說不用念經畫符啥的嗎?許一城朗聲笑道:“放下銼刀,立地就可成佛。真正的好手段,看的可不是時間長短——今晚十點半,等著瞧就是。” 看他說得言之鑿鑿,眾人都將信將疑,就連劉一鳴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把銼輕輕蹭幾下就能管用?未免太簡單了吧? 王老板請他們晚上吃了一頓家宴,可大家的心思都不在這里,只有許一城談笑風生,胸有成竹。到了快十點半,眾人再次聚在佛堂門口,支愣起耳朵仔細傾聽。時間一過,那銅磬果然悄無聲息,再無動靜。 王老板大喜過望,連稱許一城是活神仙。藥慎行站在邊上,手里摩挲著腰間懸著的一枚銅印,臉色陰沉得快滴出水來,他折騰了兩天一無所獲,可許一城輕輕兩銼就解決了。最可恨的是,自己還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成的。這事要是傳到家里,豈不是又給他加分了? 可藥慎行眼珠一轉,又擺出一副笑容,順著王老板的口風連聲稱贊,說我這個弟弟天賦異稟自幼修道,最擅長降妖除魔,怎么玄乎怎么吹。藥慎行想清楚了,棒殺不如捧殺。如果能把許一城坐實了會捉妖的身份,那對自己就再沒有什么威脅了。家里再如何敗落,也不會選一個神棍來做族長。 對這些“贊頌”,許一城只是淡淡地解釋一句:“我不是道士,我在清華學校學考古的。”大家只當他是謙虛,再說“考古”一詞聽著玄奧,保不齊也是什么修道的法門。 王老板請五脈的幾位回前堂喝茶,然后叫了家里一干人等在佛堂祭拜,感謝菩薩恩德。許一城在太師椅上坐著,喝著王太太親手泡的茶,悠然自得。劉一鳴湊過去低聲問:“許叔,這怎么回事?”他根本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許一城斜看了他一眼,淡淡吐出四個字:“共振原理。” 劉一鳴瞪大了眼睛,沒聽明白。許一城笑道:“此事古已有之,我不過是照貓畫虎罷了。唐代有個叫曹紹夔的人,他有個和尚朋友,因為屋子里的磬總跟外面鐘聲一起響,以為有古怪,嚇得病了。曹紹夔拿銼刀銼了幾下,磬就不響了。他解釋說因為鐘和磬恰好音律相合,擊彼應此,所以有了共鳴。只要稍微改變它的形狀,音調一變,聲音就消失了。用現代的科學道理來說,就是物體頻率恰好一致,產生了共振。” 劉一鳴奇道:“可這附近并沒有寺廟,也沒聽到鐘聲啊。” 許一城豎起一根指頭:“沒鐘聲,可有別的,你仔細想想。”劉一鳴想了一圈,突然“啊”的一聲:“火車?”許一城贊道:“一鳴你腦子果然好使。正是火車。這里位于崇文門內,距離京津鐵路不遠。我剛才在學校查過時刻表,每晚十點半,有一趟火車從天津開到正陽門火車站,恰好路過這附近。火車輪子在鐵軌上滾動,聲音低沉,恰好跟這個銅磬的音律對上了。” “敢情這銅磬不是鬧女鬼,而是鬧火車啊。”劉一鳴笑道。 黃克武急問:“那許太太看見的那個女鬼呢?” “那個銅磬下窄上寬,兩邊略凸,燭影一照,可不就有點像旗頭女子?其實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多少煩惱,無非就三個字:想多了。”許一城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藥慎行。后者此時站在廊下,負手望著漆黑的夜色,一言不發。藥慎行也不信怪力亂神,但他琢磨不明白許一城是怎么解決的,又不愿露怯,只好遠遠站開,故作深沉。 此間事情已了,許一城捧起茶碗又啜了一口,掏出素白手帕擦擦嘴角,準備起身走了。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一抬頭,看到王家管事攙著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頭子,直入前堂。 北京這都已經快入伏了,老頭子還披著一件掐邊銀鼠皮襖,似乎耐不住半點風吹。他臉上老皮溝壑縱橫,后腦勺還梳著一根長長的銀白色辮子,整個人佝僂著背,像是一只快被曬干的蝦,唯獨那兩只眼睛亮得很,像是海東青的鷹眼。 管事的對他十分恭敬,口稱富老公。老頭子進了屋,開口便道:“聽說你家里有個刻著蓮花的銅磬,拿給我看看。”富老公的聲音有些細柔,口氣卻強硬得很。管事的有些為難,老頭子拐杖一頓,管事的一哆嗦,趕緊說我去問主人說一聲。過不多時,王老板匆匆轉出來,一躬到底:“富老公,什么風把您這么晚給吹來了?” “那個銅磬,我要看看。”富老公說。王老板擔心這磬才被封印不宜輕動,可又忌憚這位老人家,就把征詢的眼光投向許一城。許一城點點頭,表示不妨事。王老板這才吩咐仆人去佛堂取來,自己陪著富老公說話。 許一城在一旁冷眼旁觀。這個富老公從稱呼到做派,都像是在宮里做過太監,職位恐怕不低。清帝遜位以后,太監們也都被趕出宮去。其中一些大太監有手段,有身家,也有人脈,轉投了其他行業,照樣做得風生水起。他們互通聲氣,彼此幫襯,在京城地面隱然也成一股勢力。這些人為了表示仍舊效忠清室,都不剪辮子。這位富老公大概就是其中一位。 很快那銅磬被人取了過來。富老公還沒等王老板轉交,上前一步拿在手里,搭眼一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這一聲哭,可把前堂所有人都驚呆了。大家只猜這老頭子是來奪寶,沒料到居然是這么個反應。富老公懷抱銅磬,弓背不住顫抖,似乎十分傷心。王老板勸了好一陣,富老公才住了眼淚,紅著眼睛懷抱銅磬問:“這,這是從哪里來的?” 王老板心想壞了,不知道這銅磬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心里這個恨吶,為了這個銅磬,自己先是關在宅院里被人脅迫訛詐了一千五百大洋,然后又鬧鬼搞得家宅不安,現在又惹出富老公來,沒一件好事兒! 王老板把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富老公聽說里面封印著女鬼,瞪了許一城一眼,面帶怒色:“簡直是胡說八道!”他對王老板道:“這個作價多少,我兩倍給你。” 王老板趕緊擺手說這件寶器在下無福消受,送您得了。富老公一揮手,說我不占你便宜,明天你派人去我賬房里支錢。 他不容王老板再說什么,抱著銅磬徑直朝門外走去。從頭到尾,富老公都沒往五脈這邊看一眼。眾人萬萬沒想到,最后居然是這么個莫名其妙的結局,不由得面面相覷。 銅磬既然已經不在,繼續留在這里也沒意義。眼看已經十一點多,許一城和藥慎行起身告辭,帶著劉一鳴和黃克武兩個小家伙一起離開。 此時天色已近子時,陰云遮住星月,正是一天之中陰氣最重的時候。一出王宅,胡同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王宅門口掛起一個紙燈籠,幽幽的小光只能照亮一米之內,這段時間北京城兵荒馬亂,供電時有時無,夜里出行得有副好眼力才行。 從王宅到大街上就這么一條路,藥慎行縱然滿心不情愿,也得跟許一城一起走。劉一鳴跟在他們倆身后,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背影,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黃克武瞪圓了眼睛,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腳下。四人一路無話,沉默地朝前走去。很快王宅的燈籠在身后吹滅了,整條胡同如同被迎頭潑下一碗黏稠的松墨,霎時徹底陷入黑暗,兩側高高低低的墻屋夾出一條狀若墓道的胡同小路。偶爾有野貓飛奔而過,雙目幽亮如墳冢磷火。 四人默不作聲地挪動著腳步,前行了大約一百多米。黃克武突然“咦”了一聲,上前一步,厲聲喝道:“誰?!” 四個人里就他是個練家子,耳目都比別人靈敏。聽黃克武這么一喊,其他三個人也停下腳步,警惕地四下望去。在藥慎行的左側,突然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低沉雜音,這聲音連續不斷,像是什么東西滾過磚石路在逐漸逼近。藥慎行臉色大變,下意識地朝右邊躲去,恰好撞到許一城身上。許一城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他肩膀,沉聲道:“別怕,那是車轱轆。” 就在這時,數盞大燈籠突兀地亮了起來。藥慎行這才看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個胡同岔口前,前方一條出路,左邊還有一條斜進去的路。在那條路的正中是一輛膠輪灰蓬大馬車,那咯吱聲正是膠皮輪胎壓在路面的聲音。 車前兩匹高頭棗紅轅馬,車廂用藍布簾圍得密不透風。馬車兩側是兩個膀大腰圓的保鏢,手里各自提著一盞剛剛點亮的防風竹骨大黃燈籠,面無表情地看著這邊的人。 第三章 東陵盜案 黃克武一步當前,橫掌于胸。這時一只枯槁的手掀開藍簾,從車廂里探出頭來,居然是富老公。他掃視一眼,緩緩開口道:“五脈的朋友,請留步。”那張蒼老的臉在燭光照映下,顯得頗有些詭異。 四個人都沒做聲。富老公道:“剛才在別人家里不便相談,所以老夫特地在這里等候,希望能與兩位一敘。” 他說的兩位,自然是指藥慎行和許一城。這個邀請來得突兀,許一城和藥慎行都有些愕然。藥慎行心念一轉,這銅磬是吳閻王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賊贓,說不定這位是正主兒。現在都快半夜了,這么詭異的邀請說什么也不能去。 許一城也沒有答應,他盯著馬車頂部,注意到正前方的車檐下左右雕著兩條龍,正中是一枚日珠。 富老公見他們不言語,又道:“請兩位放心,老夫絕無惡意。只因這銅磬干系重大,牽扯到一件極為駭人聽聞的大事,不得不請兩位幫忙參詳參詳。”說到“干系重大”四字時,富老公整個人變得特別獰厲,四字咬得極重。 藥慎行問:“什么大事?”富老公搖搖頭:“這里不是敘話之地。兩位不妨移步寒舍,聽老夫詳細道來。對兩位沒有害處,反而還有些好處。”藥慎行深吸一口氣,說按禮數請人敘話得挑個白日下帖,哪有深更半夜截人的。富老公呵呵一笑,笑意有些冷:“老夫說的這件事,見不得光,非得這時辰說不可。” 話說到這份兒上,藥慎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聲。既然都明告訴你這是見不得光的大事,那你就沒法走了。兩位保鏢提著燈籠向前三步,朝車廂各自伸出一只胳膊,齊聲道了一聲“請”。黃克武瞳孔猛縮,他注意到這兩位的手掌都帶著厚厚的老繭,想來是積年的老手,要收拾五脈這四個人可謂輕而易舉。 這時突然在遠方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隨即又歸于寂然,仿佛在提醒他們,北京此時已成了無法之地。 藥慎行一看,知道今天是推托不了了,只得說好,我們倆去,但你得告訴我們去哪兒。富老公知道藥慎行的用意,便把視線轉向劉一鳴和黃克武:“我帶你家大人去城東郊永定河畔的高碑店,明天就回城。” 那地方在城東二十里外,再往東走就是通州,是南方走貨進京的必經之地,人煙繁盛,不是偏僻荒野。藥慎行聽了,稍微放下心來。許一城轉過頭去,對劉一鳴道:“一鳴,麻煩你跑一趟豫王府,跟我媳婦說一聲吧。”劉一鳴“嗯”了一聲,許一城趁機壓低聲音,又交代了幾句,這才放開他肩。 藥慎行也吩咐黃克武回五脈交代一聲,然后他和許一城一前一后,上了馬車。 馬車的車廂里頭十分軒敞,包銅的門邊,蘇繡的罩墊,座位下還有個雕花方格,夏天擱茶具,冬天放炭爐。布置不見如何奢華,但透著股精致的貴氣。富老公端坐在正中,兩道銀眉耷拉下來,閉目養神。那個銅磬被他捧在手里,似乎十分珍視。藥慎行和許一城分坐左右,也沒法說話溝通,只得各自想著心事。 藥慎行心想富老公是宮里頭出來的,這個銅磬怕不是和宮里的哪位貴人相關。他側頭一瞥,看到許一城身子向后靠著,雙手搭在小腹上,居然睡著了。仔細一聽,還帶著輕輕的呼嚕聲。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該說這家伙有大將風度,還是沒心沒肺。 等會兒還是跟富老公說清楚的好,五脈是五脈,他是他。多事之秋,可別惹出什么亂子來。藥慎行心想。 深夜的京城路上空無一人,又不像前清那會兒有宵禁,連城門都無人值守。馬車在道上疾行,一會兒工夫就出了城,一路沿著官道向東。膠輪車比木輪車穩當,絲毫不覺顛簸。過不多時,馬車就到了高碑店,來到永定河畔旁的一處獨院前。光是朱門前那纏花的門楣和兩尊虎紋石墩,就能看出這宅院不大,氣度卻不小,主人非富即貴。 保鏢過去輕輕拍門,很快有一個年輕丫鬟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富老公向二人拱手道:“老夫去請主人出來,兩位暫在客廳少候。”許一城和藥慎行心中一驚,原來這富老公居然不是正主兒,只是個老奴,這排場可不小。 院子不大,中間最醒目的是一棵筆直粗大的老槐樹。兩人看見這樹,心中都是一震。北京種樹有規矩,所謂“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間不種鬼拍手;桑棗杜梨槐,不進陰陽宅”,槐樹字旁有鬼,講究人家都只在門前栽槐,圖個進寶招財,院子里是絕計不種的,不吉利。不過北京槐樹奇多,打從明代起就有,所以還有句講,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這宅院中間既然堂而皇之有棵槐樹,想必年頭一定久遠,能在這里住的人,身份恐怕非同一般。 丫鬟引著他們穿過庭院,進到客廳。一進去,兩人霎時以為回到宣統年間了。除了兩個落地電燈罩,屋里布置與前清貝勒府完全一樣。他們各自坐定,丫鬟奉了兩杯清茶和兩碟小點心。藥慎行拿起茶碗,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禁不住“嘖”了一聲。這是琺瑯游魚瓷,瓷面浮著一層光釉,倒進茶去,茶水一晃,可以隱約看到魚在茶中游。這瓷具年代不遠,但卻是宮里的御制精品,擱到市面上,一套這樣的茶具能換回兩間瓦房。 許一城對瓷器沒什么反應,隨便啜了一口,拿起千層糕來吃,神態自若。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這糕點師傅當年在宮里奉職,外頭可是吃不到的喲。” 兩人放下手中物什,看到一個富態白凈的中年胖子邁著四方步從屏風后轉出來,戴著一副玳瑁腿的圓眼鏡,手里敲著把折扇,腰上扎著條明黃布帶,皮膚保養得好似嬰兒,一點褶皺都沒有,跟緊隨其后的富老公形成鮮明對比。 “民國不興打千,咱們還是改拱手吧。”胖子笑瞇瞇地說。他雙耳厚長,笑起來像是佛陀,聲音醇厚,吐字不疾不徐,有幾分譚派的韻味,看來是個積年的票友。他左拳抱右拳拱了拱手道:“在下毓方,一介京城閑散人。” 口中說是閑散人,可他下巴微微抬起,帶著淡淡的矜持勁兒。一聽他這名字,兩人都是一驚。在北京,這個毓字可大有講究。當年康熙定下規矩,愛新覺羅家的近支宗室按字排輩,定了胤、弘、永三個字,到乾隆又添了綿、奕、載三個字,道光再添溥、毓、恒三字。滿人習慣有姓不用,再加上民國初年怕人報復,所以宗室子弟都不提愛新覺羅,而以本輩的字名自稱。 換句話說,眼前這胖子是滿清宗室中人,毓字輩,比溥儀小一輩。要是沒有袁世凱,這又是一位貝勒爺。難怪富老公在他面前以老奴自稱。民國優待清宗室,那些昔日的龍子龍孫雖沒了特權,可日子過得不算壞。 這都民國了,他還是一副王公貴族的派頭,張口閉口都是我大清,腰上還扎著黃帶子。這黃帶子是前清皇族嫡系的標志,他到了民國都不肯摘下來,辮子也不剪。 毓方一抬袍襟,穩穩坐定在圈椅上,撫著折扇道:“剛才富老公都跟我說了。讓兩位深夜到此,未免失了禮數,只是事出有因,還望恕罪。趕明兒我親自登門給兩位陪不是。” 藥慎行開口道:“時候也不早了。您直說吧,到底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富老公把懷里的銅磬擱到毓方身前,毓方抬手摸了摸磬沿,玉扳指輕輕叩了一下銅磬邊,發出悠揚的響動。他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們可知道這銅磬的來歷?” “若我猜得不錯,這該是宮中之物?”藥慎行不動聲色。 毓方點頭道:“藥先生說得不錯。我大清同治帝在位時,有一位妃子是鑲黃旗人富察氏,員外郎鳳秀的女兒。老佛爺親自點她入宮,本來要封皇后,后來慈安反對,只封為皇貴妃。富察氏篤信佛法,每日禮佛。有一位活佛曾說她是蓮花托世,所以她特意請人打造了一只銅磬,鑄造的時候放進她的三根頭發,上刻蓮花梵文,當作自己的替身——就是這個了。” 藥慎行當時曾判定此物制成于乾嘉,現在證明猜對了,不由得面帶得色。 這時富老公微一躬身,接口道:“光緒三十年,富察氏病逝,謚號淑慎皇貴妃,葬在東陵,陵寢就在惠陵西側的妃園。這件銅磬作為陪葬,也一并下葬。還是老奴親自擱進她棺槨之中的。”說到這里,他眼泛淚光,又要痛哭。 藥慎行和許一城兩人都是古董行當里的高手。原本在棺槨里的陪葬品,如今卻出現在市面上,淑慎皇貴妃身后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不言而喻。這富老公當年應該是皇貴妃的身邊人,難怪一見銅磬要失聲痛哭。 藥慎行試探著問道:“您是想查查,這個墓有沒有被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