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許一城似不著急,點點棋盤:“您真不再琢磨琢磨這殘局了?”吳郁文不耐煩道:“時候不早,別讓外頭人等急了。”許一城微微一笑,把棋盤一拂:“也好,也好,您希望先看哪件?”吳郁文把槍口一撥,點了點手邊的一摞棋子:“就先看看這副象棋吧。” 劉一鳴和黃克武這才注意到這副棋。燈光下,這三十二枚棋子黃澄澄的,上頭木質紋路如云行江山,江、山、云層次分明;側面淺刻填金的蕉葉紋,細看那蕉葉下還趴著一只福壽蝠。棋上的字分黑紅二色楷字,鐵鉤銀劃,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筆。兩人閱歷尚淺,一時之間還真分辨不出來歷。 “這是萬歷年的御制金絲楠木象棋,說不定還是萬歷皇帝親自下過的,你可得細細估估。”吳郁文陰沉沉地補充了一句。他看人有個特點,低頭含胸,雙目高抬,始終帶著森森的狠意,頗有評書里司馬懿狼顧鷹視之相。 許一城袖手一摸。旁人還沒看清動作,那幾枚棋子就已經握在手里。他掂量了一下:“金絲楠木非皇家不能擅用。木質緊實,紋理夾金,確實是宮物的氣度。”吳郁文面色稍緩,不料許一城又道:“說這東西是清宮御制,有道理;說是萬歷年的,就不太合適了。” 吳郁文臉色愈加陰沉,手里的小銀手槍又開始轉動:“許先生,你再仔細看看,別走了眼。”許一城對他的殺氣恍若未覺,他拿起一枚紅炮:“錯不了,明代象棋的炮,都是寫成‘包’,一棋四‘包’,二紅二黑。到了清代,才開始寫成‘炮’字。所以這副棋,肯定不是明物。” 劉一鳴和黃克武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這“炮”與“包”的門道兒,任何一個掌眼的人都能看出來,可許一城當著吳郁文的面直言不諱地點出來,卻是要惹下潑天大禍的。 果然,吳郁文“咔噠”一聲打開了槍的保險栓,似笑非笑的臉在燈下映出一片陰狠的陰影:“我覺得您說的有點不對。” 屋內的氣氛一下子緊滯起來。劉、黃兩人的脖頸滲出了汗意。許一城嘴角微翹:“您別著急,這副棋的妙處,原不在這年代上。”吳郁文只當他是找個借口服軟,發出一陣老鴰似的干笑,讓他說說看妙處在哪兒。劉一鳴與黃克武松了一口氣,心中卻升起一陣淡淡的失望,原來這許一城也不過如此。 許一城拿起那一枚紅炮,放到吳郁文手里:“您掂掂這棋子,覺得這重量有什么不一樣?”吳郁文接過去,沉吟片刻:“有點沉。”許一城笑道:“不錯。就算是金絲楠木的質地,這重量也不對勁——因為這里頭有東西。” 他把那枚炮拿回到手上,左手從海底針里取出一枚扁頭小鏟,點在棋邊刻的福壽蝠頭上,沿著蕉葉用力一鏟,棋子應聲裂成兩半。許一城又拿出一把小鑷子,輕輕一拔,竟從棋子中間拔出一方晶瑩潤白的石片。吳郁文“啊”了一聲,差點從炕上坐起來。難怪棋子兒握在手里重量有些古怪,原來這金絲楠木只是外面薄薄的一層皮,里頭居然裹著一方白如凝脂的厚玉。 這玉片磨得方方正正,再無其他雕琢。許一城把玉片拿起來,就著燈光看了看,對吳郁文說:“您看這玉色通透,內中似有云氣繚繞,確實是上等好玉。”吳郁文神色有些復雜:“這是怎么一回事?象棋子兒里為何要包一塊玉?” 許一城笑道:“外面棋子是圓的,里面玉是方的,這叫外圓內方,暗合君子之道,所以這副象棋,叫作君子棋。做這套象棋可不簡單,要先拿整塊的金絲楠木雕成棋子模樣,中間挖出大空來,比玉片稍稍窄那么一絲。然后上火去烤,把大空烤軟,再把玉片塞進去,木縫合攏,就結結實實嵌在里頭了。匠人再沿木縫雕出蕉葉紋,以縫為葉莖,看起來渾然一體,天衣無縫。” “可是,把玉包得這么嚴實,外面根本看不到,何必費這個心思?”吳郁文不解。整人他是行家,古玩他可就是白丁一個了。 “這其中的意義,可深了……”許一城用手指捏著那片方玉,微微瞇起眼睛,“這君子棋里究竟包著美玉還是頑石,從外表無法辨別。除非是撬開棋子才能知道。可它是一體雕成,挖開后再也無法還原,棋也就毀了。所以這東西若要轉手出賣,買家無法驗證,只能信任賣家是個誠實君子。因此這副君子棋,象征著君子之德。只要一念不誠,一疑不信,便再不配為君子。” 吳郁文先是頜首稱是,突然反應過來,臉色一變,“啪”地一拍棋盤,用手槍對著許一城喝道:“那你把它撬開是什么意思?拐彎抹角想罵老子是小人?” 黃克武嚇得差點沖上去,幸虧被劉一鳴拽住。許一城仍是穩穩巋然不動,臉上笑意更盛:“古人制器,無不暗藏大義。悟透了這層道理,這器物才真正屬于你。古董玩賞,實際上就是修身養性的過程——我不是諷刺吳隊長您,而是感慨這君子棋寓意之深、設計之巧啊。” 吳郁文看到他這張淡定的臉,怒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把槍頂著許一城腦門:“管你君子棋還是小人棋,趕緊給老子估價,要是估得低了,老子他媽一槍崩了你!” 許一城兩道淡眉紋絲不動,指頭往棋盤上重重一點,語調陡然變得低沉起來:“吳隊長,這君子棋的殘局,您還看不透?大軍兵臨城下,你的大帥都得跑,剩下一枚過河卒子,還有什么路可走?” 他的話音一落,外頭一陣大風急嘯,厚沙旋起,屋里頓時又暗淡了幾分。 吳郁文額頭青筋一跳,似乎被戳到什么痛處。可他手里的槍始終頂著許一城:“正因如此,鄙人才不得不變賣收藏,好有點養老的著落——許先生不會不成全我吧?”他瞇起眼睛,輕輕扣動扳機,槍后擊錘微微抬起,只要再施半分力氣,許一城的腦袋就得被打成爛西瓜。 這滔天殺意如驚濤拍岸,許一城卻依然不動聲色:“吳隊長你以鐵腕治理京城,仇家無數。若就此放權歸隱,沒了官身,就算是今日多拿了幾萬大洋,又能如何?您的仇家,可不少呢。” 吳郁文替張作霖殺了無數人,如今京城盛傳張作霖要跑回東北,撐腰的沒了,他最怕的就是仇家來復仇。如今被許一城一言刺破心事,他手腕一顫,心神大亂,不由得開口辯解道:“樹倒猢猻散。奉系大勢已去,我又有什么辦法?” 許一城道:“出路就在眼前,您怎么不問問看?”一指那棋盤。吳郁文眉頭一皺,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許一城道:“我們玩古董的,特別相信一個命字。什么樣的命數,得什么寶貝;反過來說,什么樣的寶貝,它一定預示著什么樣的命數。這副君子棋既然在您手里,說明你們兩個之間必有因果,您如今的前程,不問它又該問誰呢?” “怎么問?”吳郁文狐疑地把槍口放低了半分,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這個許一城是個滿嘴胡柴的江湖騙子,就一槍崩了,再換一個五脈的人進來。許一城一伸手,把吳郁文的老帥從九宮里撈出來,用鏟子一撬,棋子應聲裂成兩片木殼,露出一方玉石。許一城把這三樣東西攤在掌心,送到吳郁文眼前,淡淡道:“這都不擺在眼前了么?” “什么意思?別給我賣關子。”吳郁文的耐心快要到頭了。 許一城把撬開的兩片木殼拋開,只遞給他那片玉石:“雙木雖好,終不如石。” “啪”的一聲,吳郁文的手槍掉落在炕上,臉色驚駭無比。 黃克武有些不解,這棋子剛才也敲開過一次,怎么這次吳郁文反應這么大?劉一鳴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側耳悄聲告訴黃克武:“雙木為林,白玉為石。這是勸吳閻王改換門庭,離開張作霖,改投蔣介石吶……”黃克武這才恍然大悟。 許一城用玉石有節奏地敲擊著木殼,發出“啪啪”的聲音。吳郁文被這聲音攪得心煩意亂,內心如翻江倒海一般。他懷疑這是故意編造出的瞎話,可許一城來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手里有這么一副象棋,更不知道里頭夾玉,哪能這么巧編出這么一套嚴絲合縫的說辭來? 莫非……這君子棋真跟我有緣分,冥冥之中有天意指示我去投蔣? 國民革命軍節節勝利,奉系將領投降的不少,據說個個混得都不錯。吳郁文早就動過投效的心思,只是他手里沒兵,一個小小的警察廳偵緝處長,入不了那些大軍閥的眼,這才有了斂財跑路的念頭。現在既然這君子棋顯出了征兆,看來投蔣是唯一的出路。可沒門沒路,人家會不會接納…… 許一城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素白手帕,俯身把小銀槍包著撿起來,槍柄一轉,遞給吳郁文。吳郁文接過槍,試探著問道:“許先生跟南邊有聯系?”許一城笑道:“談不上聯系,有幾個朋友而已。”早幾個月,如果許一城敢這么說,早被吳郁文抓進大牢嚴刑拷打了。可此一時,彼一時,吳閻王現在聽了這話,非但不敢造次,反而客客氣氣道:“有空不妨幫我引薦一下。” 這句話一出來,劉、黃二人心中暗暗都松了一口氣。五脈這一劫,算是逃過去了。轉念一想,兩人不由暗生敬佩。一個必死之局,居然被他生生扳了回來,之前五脈只是糾結在該不該說謊,無論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條。許一城卻看透了問題的本質,跳開真偽局限,直指吳郁文的前程,一下子豁然開朗。 可劉一鳴心中還有另外一個疑問:“如果吳閻王手里沒有君子棋呢?許一城該怎么說服他?難道這個人已經厲害到隨便見到什么古董,都可以隨口編出一套說辭?”天橋有些算命先生測字玩得好,寫什么字都能拆出想要的意思來,許一城這一手,可比他們要難多了,這人得要有多厲害?劉一鳴不敢往下想。 屋子里一時間無人說話。一陣尷尬的沉默。吳郁文突然有點后悔辦這次壽宴。他本來的打算是做一錘子買賣,大撈一筆直接走人,可若是投蔣,以后還是要在這京城地面兒混,這些豪商可不好得罪得太狠。他有心這次不要錢了,可現在是羞刀難入鞘,這么大陣仗訛錢,卻中途而廢,傳出去會成笑柄,以后再沒人會怕他了。 他猶豫再三,只得拱手道:“許先生,我已與那些商家約好讓寶,貿然取消,恐怕有違誠信,該如何是好?”他是正話反說。許一城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胸口,摸著下巴,似笑非笑。吳閻王被盯得渾身都不自在,心想這個許一城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只得勉強賠出幾聲干笑,不敢轉身。 許一城收回目光,朗聲笑道:“我倒有個提議,可以讓吳隊長和商家兩全其美。”他笑得有些詭異,吳郁文連忙請教,許一城一指他胸前掛著的文虎勛章:“只要吳隊長舍得這東西。”然后附耳說了幾句,吳郁文大喜,連聲說好。 外院的富商們不知里面情形,惴惴不安地在席間等著。忽然里院里傳來腳步聲。所有人都紛紛把頭轉過去,為首的王老板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先是吳郁文和沈默并肩而行,后面跟著一排士兵,捧著二十來個布包魚貫而出,一一擱在中間的圓桌上。吳郁文使了個眼色,士兵們扯掉包袱皮,露出各色古玩,從宣德爐到玉扳指,從蓮花銅磬到金銀簪,沒一件是重樣的。附近的奉天兵們都抖擻精神,持槍直立。 看來五脈果然是跟吳閻王沆瀣一氣,準備抬高價來坑人了。在場的富商們都看向王老板,王老板虎著臉,心里暗暗咬牙,決定等離開這院子,就到處嚷嚷五脈是江湖騙子去。 吳郁文走到院子中間,抱拳環了一圈,大聲道:“今天兄弟壽宴,感謝各位商界巨子蒞臨,盛意心領。這幾年兄弟我機緣巧合,得了幾件寶貝,不敢獨享,今日特地拿出來與諸位玩賞。” 商人們哪有心思聽他虛情假意地客氣,都忙著在心里計算今天到底得出多少血。不料吳郁文話鋒一轉,痛心疾首起來:“如今時局不靖,生靈涂炭。這幾年咱們北京城里,都出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兄弟我自幼深受教誨,深知仁德為立國之本。所以本人借這次壽宴,決定將所有收藏拍賣,所得善款皆用于資助孤兒院與善堂,盡國民的一份責任。歡迎諸位與我共襄善舉。” 他這一番話,讓商人們都愣住了。自古未聞老虎吃齋狐貍茹素,血債累累的吳閻王,居然開始念叨著做善事了? 吳郁文把胸前佩戴的文虎勛章摘下來,高聲道:“本人這枚文虎勛章,也一并捐出,以示決心。” 文虎勛章是純銀質地,第一層是八角五色旗的光芒,第二層八角立體銀光,第三層是一只翹尾老虎,背景綠地藍天。雖然不是古董,但意義不小。這勛章是張作霖親手頒發的,一直被吳閻王視為無上光榮,走到哪里都戴著,人人都知道這段故事。 現在他連這勛章都捐出來了,看來善捐之事,是要動真格的了。 商人們雖不明白事情怎么變得這么快,但腦子都轉得飛快。原來是逼買,人家說多少錢你就得掏多少錢買;現在是逼捐,但捐多少是你自己說的算。原來幾萬大洋打不住,現在千多大洋就可以解決問題了。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這一千多大洋對窮人來說,是傾家蕩產,但對這些商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平日里打點官府都不只這些數。他們唯恐吳郁文后悔,忙不迭地紛紛抬手應和。 拍賣得有個底價,這時就用得著五脈了。沈默在一旁坐鎮,說了幾句場面話,幾位家中的鑒定高手紛紛下場。如今沒了壓力,鑒定者自然是實話實說,指出這些物件有舊有新,各自給了個公道估價。底下商人是慈善捐款,也不計較真假,彼此抬舉幾輪,默契地把底價抬起兩三成,就此打住。 一時間這小院里人聲鼎沸,不一會兒工夫,二十幾件貨都拍了出去。商人們心中僥幸,又湊了幾包銀洋給院里的奉天兵做茶錢。奉天兵們得了打賞,也都眉眼嬉笑,肅殺氣氛一掃而空。 吳郁文叉腰站在院子中間,心情很好。雖然得錢不多,還得挪出一部分來做善事,但不至于把這些商人得罪得太狠,而且能獲得一個行善的美名,可以在報紙上大大宣揚一下,對投蔣之事大有裨益。只要自己位子能保住,這些錢從哪里都能賺到,沒什么可惜。 他跟幾位商人應酬幾句,走到沈默身旁:“沈老,這次五脈鼎力相助,兄弟我感激得很。以后有什么難處,盡管來找我。”沈默有些無語,一小時之前,你還兇神惡煞地把我們全族拘在二進院子,現在倒來攀交情了。他含糊地客氣了幾句,吳郁文環顧左右,又問道:“許先生人呢?” 沈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許一城:“哦,他說學校還有點事,先走了。”吳郁文一陣愕然:“學校?他不是你們五脈的人?”沈默答道:“他是,不過跟家里來往不多,現在在清華學校。”吳郁文看看五脈那一群人木然畏縮地站在沈默身后,老鴰似的干笑一聲:“怪不得不太像——不過先恭喜沈老了,此人才學深不可測,以后有這么一位人杰接班,五脈傳承,高枕無憂哇。” 沈默沒吭聲,反倒是身旁的藥慎行嘴角一抽,但終究沒敢說什么。 而此時此刻,劉一鳴、黃克武正在跟許一城敘話。黃克武眼睛尖,拍賣一開始,他就看到許一城從門口悄然離去。他一是不愿意跟那群人多待,二是還有滿肚子的疑惑未解,連忙叫上劉一鳴,追了出去。一直追到胡同口,瞧見許一城在風沙中緩步前行,急忙喊住。 許一城聽到呼喊,停住腳步,轉身等著這兩個年輕人跑到跟前。黃克武搶先問道:“許叔,拍賣剛開始,您怎么就走了?”許一城看了眼胡同深處,淡淡答道:“這里已經沒我的事兒了。” “他們這是卸磨殺……呃、呃,殺人!”黃克武道。他們親眼所見,許一城從三進院子出來,對沈默說了結果,那些五脈的人臉上如釋重負,卻一句客氣話都不說,對許一城視若無睹。等到沈默和吳郁文一起朝外走,其他人一窩蜂跟上去,沒有一個人來跟許一城哪怕道個謝。 黃克武義憤填膺,許一城卻只是笑了一笑。劉一鳴在一旁仔細觀察,他想,這個人若不是裝模作樣,故作淡定,就是在他心目中,在棄他而去的族人面前揚眉吐氣、掌眼立威這件事,實在是不怎么重要…… “你們倆特意跑過來,不是只為了替我打抱不平吧?”許一城反問。他的雙眸晶亮,劉、黃二人覺得什么事似乎都瞞不住他。 黃克武臉一紅,隨即一臉崇拜地脫口而出:“我想學許叔你的本事!”許一城呵呵一笑,拍了拍黃克武的肩膀:“你二伯玩青銅的眼力天下無雙,走遍河南無敵手;他三叔的書畫鑒賞,連榮寶齋都要請教。五脈里的能人那么多,何必找我一個不相干的?” “可您比他們都強啊。”黃克武想說具體強在哪,可一時又說不上來,瞪著眼睛朝劉一鳴望去。劉一鳴這才緩緩開口道:“我們不想知道您怎么鑒寶,只想問問您怎么鑒人。” 許一城眼皮跳了一下:“一鳴你說到點子上了,鑒寶容易,鑒人卻難。”說完他手掌一翻,五指朝上聚攏,做出一個捏的姿勢,“鑒寶要究其本源;鑒人要究其本心。想要拿捏住人的心思,得往根兒上倒,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最怕什么、最在乎的又是什么,那便可以如臂使指,隨意驅馳——不過,察言觀色,言語動人,買賣人和算命先生最擅長這招了,你們多去天橋溜達溜達,比我這學到的多。” 劉一鳴忍不住又問道:“那君子棋里‘雙木不如石’的預兆,是真那么巧,還是您發現棋里有玉以后,現編的詞兒?” 許一城不禁莞爾:“真有那么神,我不成神仙啦?我在警察廳有個朋友,我先從那兒探聽出吳閻王有這么一副象棋,然后一進屋時邀他下一局,這才慢慢引他入彀——不過古董上咱可沒說假話,那確實是一副君子棋。” 黃克武疑惑道:“您既然都已經說服了吳閻王,讓他取消便是,又何必節外生枝,搞什么捐款呢?” 許一城微抬下巴,嘴角略帶戲謔:“那些豪商平時讓他們捐點錢,跟殺了他們一樣。如今能借上吳郁文的勢,讓他們掏錢做善事還心甘情愿,何樂而不為?” 劉、黃二人同時嘖了一聲。沒想到許一城不只輕輕破開滅頂之災救了五脈,還順手逼著富商們捐出善款。別人想破頭也打不開的局面,他居然還有余力一石二鳥,這份從容和心智,著實令人驚嘆。 許一城說到這里,笑意少斂:“今天這事,你們得小心點,我總覺得透著點蹊蹺。吳郁文跟咱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這次突然非要抓五脈陪綁,怎么看背后都有文章……” 他這話一說出來,劉、黃二人面色一凜,仔細琢磨一下,這里面確實味道不對。三人同時抬頭,天色昏黃,混沌中仿佛隱著一只如來佛的巨掌,隨時可能扣下來。許一城忽然又搖搖頭,自嘲笑道:“如今有沈老爺子坐鎮,藥大哥打理,又能出什么事?我這也就是瞎擔心。”劉一鳴忍不住脫口而出:“那些人膽小怕事,能有什么用?許叔你不如回來,咱們一起從長計議。” 黃克武眼睛瞪圓,許一城離開五脈的詳情兩人雖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其中必有蹊蹺,沒想到劉一鳴平時說一藏十,今天卻這么大膽。許一城聽了先是一怔,隨即溫和地拍拍劉一鳴的肩膀:“我正在清華跟李濟先生學考古,平時可忙著呢。” “考古?”劉一鳴和黃克武大眼瞪小眼,對這個詞有些陌生。 許一城豎起一根手指:“考古是洋人傳進來的科學,和鑒寶有點類似,都是格古之學。不過鑒寶歸根到底是門生意,鑒的是值多少錢,圖的是一個‘利’字;考古不以盈利為重,保存文化,純出自一片公心……哎,讓我想想怎么解釋,考古是為國史鑒定,為民族掌眼,大抵可以這么說吧。” 兩人面面相覷,似乎懂了點,又似乎不太懂。許一城爽朗地揮了揮手:“我就住在清華園,你們沒事可以來找我玩。”說完他轉身離開,一會兒工夫,那筆直的身影便消失在黃沙中。 “這就算了?”黃克武有點悵然若失。 劉一鳴鏡片后的眼神一閃,嘴唇挪動:“沒聽許叔說嗎?我有預感,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第二章 血書 北京城里這幾天人心惶惶,一陣說南方軍已經打到滄州了,一陣說東北又運過來幾千名奉天兵和幾車皮的軍火,甚至還有傳聞說在天津寓居的溥儀請來洋人,又組了個八國聯軍在天津衛登陸,氣勢洶洶奔北京來復辟帝制——總之什么離譜的說法兒都有,加上那一陣皇煞風刮得邪性,老百姓們都心驚膽戰。這個惡五月有點惡得過火了。 方老山回城時天色已經擦黑,他沒走大路,沿著胡同邊踅著穿行,看見人影就趕緊矮身縮在墻角,生怕碰見熟人和奉天兵。熟人怕借,奉天兵怕搶,這年頭兒還有誰的命比自個兒的更重要? 方老山是個老北京,這些年見識過不少戰亂,經驗豐富,知道一旦打起仗來,最怕的就是饑荒。所以他這次一聽又要打仗,連忙出城,從附近農家弄了兩條大蘿卜、一捆青菜,還有兩條比指頭粗不了多少的河魚,拿麻繩串起來拎在手里。真要打仗封城,這點東西勉強夠一家人撐幾天了,方老山心里這才多少踏實了點。 眼看快到家門口了,方老山忽然看到前頭似乎有個人影,晃晃悠悠往這邊走過來,走路姿勢忽高忽低,特怪異。方老山一驚,心想不是碰見胡同兒串子了吧?老北京傳說,死在外頭的人想回家,可人已沒了記性,只能在胡同里穿來穿去。行人若是碰到胡同兒串子,不能跟它說話,低頭過去就成,不然它跟你回去,那就釀成大禍了。 方老山也趕緊把腦袋垂下來,屏住呼吸往前走。兩人很快走了個對臉兒,對方忽然發出一聲低吼,伸開胳膊,朝著方老山抱過來,嚇得方老山扔下手里糧食,轉身就跑,這人在后面追了幾步,“噗通”一聲栽倒在地。 方老山回過頭來,看見他摔倒在地沒動靜了,才壯著膽子回來。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摸了一下脖頸子,還帶著熱乎氣,才確信這不是鬼,是個活生生的人。他見這人沒什么聲息,不由升起一股貪念,如果把這身衣服剝了賣到成衣鋪里去,也能換點酒錢。 方老山猶豫了一下,正要伸手過去,這人卻突然把腦袋抬起來,嚇得他哎喲媽呀一屁股坐到地上,硌得生疼。 這人是個年輕后生,只是面如死灰,神色枯敗。他喘息著張嘴道:“老伯……把這個送到清華學校,給許一城。”方老山看到他手里是一張薄薄的白紙,上頭還沾著鮮血,不敢去接。那人流露出懇求的神色:“有重謝,重謝……”他身子一掙,似乎要強調。方老山趕緊說老弟我給你叫醫生去吧,那人說:“一定要送到,不然來不……”話沒說完,他支持不住,再次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忽然胡同那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人數不少。方老山一激靈跳起來,顧不得多想,一把將紙從他手里扯出來,朝自己家門跑去。他急急忙忙開了鎖鉆進去,輕輕關上門板,從門縫處偷偷朝外望去。 幾個人影從遠處快步走過來,看穿著都是奉天兵的模樣,但動作麻利得多。其中一人掏出手電照了一遍尸身,又朝附近照來照去。這人身材高長,殺氣騰騰,方老山嚇得矮了半截身子,大氣都不敢喘。那人蹲下身子,在尸身上搜檢一番,起身跟周圍人輕聲吩咐了幾句——用的居然還不是中文——然后把尸體抬起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方老山覺得脊梁骨都是冷汗,他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剛才扯得太快,那白紙居然只剩下半張,嚇了一跳。他還指望拿這個去清華換報酬呢,趕緊展開看看,這半張紙是張信箋,上頭是一個手寫的潦草“陵”字,字旁邊拍了一個血紅色的手掌印,五指痕跡清晰可見。這紙的下半截應該還有字,估計被剛才那些人帶走了。 方老山十分懊惱,早知道就不用使那么大的勁兒了,也不知這半張紙頭能不能換錢。他輾轉反側了一宿,越想越可惜,到了第二天中午,他還是決定去清華學校碰碰運氣。 北京城內外風雨飄搖,此時的清華校園里也是一片混亂。幾個懶散的士兵靠在校門口的沙包前,無精打采地扔著骰子。幾個長衫男生打起白色橫幅,慷慨激昂地向圍觀的人訴說著什么革命道理;一群女學生則手里捧著書行色匆匆;一地的碎紙和小旗,無人打掃。 方老山問了一圈,總算打聽清楚許一城是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國學研究院有自己的專屬建筑,在未名湖以東,是一棟西式風格的二層小白樓。廊下圍著一圈灌木叢和各色花草,墻上攀著歪歪斜斜的蒔蘿與爬山虎,那是前幾日大風留下的痕跡。 他受人指點,找到底樓的一間辦公室,一進門就嚇了一跳。屋子正面墻上貼著一張人體解剖圖,桌子上還擱著一個骷髏頭。四周堆滿了石片、陶器、照片和各種洋文書籍,還擱著有不少奇怪的工具。一個人正伏在案前工作,聽到他進來,抬起頭來,和顏悅色地問他有什么事。 “我找許先生、許一城。”方老山點頭哈腰。那人說我就是。方老山連忙說有人托我給你送一封信。許一城放下鋼筆,投來疑惑的眼神。方老山也不客氣,把昨晚遭遇講給許一城聽。 許一城聽完以后,眉頭微皺,問他那個人是什么相貌。方老山說:“瓜子臉,高鼻梁,兩個眼睛分得很開——哦,對了,額頭特別寬。”許一城眼神一動,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問方老山認不認得出來。方老山一看照片,是張合影,上頭有十來個人。他找了一圈,指著其中一人道:“對,對,就是這個人。”許一城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動,良久,才艱難地開口說道:“東西呢?” 方老山從懷里把那半張疊好的白紙拿出來,卻沒遞過去。許一城知道他的意思,扔給他一把銅元。方老山眉眼喜笑地把銅元接過去,數了數,看了看許一城臉色,趕緊又裝出沉痛神情,把信紙恭恭敬敬擱到桌子上。 許一城把信紙展開一看,不動聲色地問道:“他臨死前還說了什么?”“沒有。”方老山回答。許一城又扔過去幾枚銅子兒,方老山接了錢,這才開口道:“他說一定給你送到,不然來不及。”許一城又問:“來不及什么?”方老山愁眉苦臉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許一城眼神一凝,方老山嚇得連連擺手:“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哇,他說到一半就斷氣了……”他見許一城表情晦暗,又關切地湊過去,“他是您朋友?”許一城輕輕點點頭。 方老山不吭聲了,他默默地把錢收起來,準備告辭。許一城忽然開口道:“能不能請你準備香燭,在他死的地方幫我燒點紙錢?”方老山連聲答應下來,他現在只想盡快離開,不太敢去直視許一城的眼神。等走出研究院的大門口,他才松了一口氣,攤開手掌數了數錢,眉開眼笑地朝家走去。 方老山不知道,許一城始終在他背后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未名湖的小路盡頭,許一城這才收回視線,回到辦公室。他緩緩拉開一把木椅坐下去,半張信箋捏在手里,心中如同沸山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