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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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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名:古董局中局3:掠寶清單

    作者:馬伯庸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1511

    序

    一個家族的傳承,就像是一件上好的古董。它歷經許多代人的呵護與打磨,在漫長時光中悄無聲息地積淀。慢慢地,這傳承也如同古玩一樣,會裹著一層幽邃圓熟的包漿,沉靜溫潤,散發著古老的氣息。古董有形,傳承無質,它看不見,摸不到,卻滲到家族每一個后代的骨血中去,成為家族成員之間的精神紐帶,甚至成為他們的性格乃至命運的一部分。

    在我去見老朝奉的路上,我身體里那許家潛藏千年的精神開始覺醒。它躍動著,沸騰著,仿佛要向我訴說什么。這不是言語上的表達,而是一種超越了時光束縛的共鳴。它要講的故事很長,傳遞給我卻只是眨眼的工夫。那些曾經的人,那些曾經的事以及那些傳奇的古玩,濃縮成了一瞬間的感動,讓我在奔跑途中突然停下腳步,按住胸口,抬頭望向天空。

    我雖無法感知細節,但知道,這是一個關于我祖父許一城的故事。

    一個我從來不曾知道的傳奇。

    第一章 君子棋

    這是民國十七年的五月下旬,北京正當春夏之交,滿城槐樹俱已開花。這時節天氣漸熱,最易起大疫,民間忌諱最多。忌糊窗,忌搬家,不剃頭,不曬床,都指望著到端午那天避了毒惡,才好整治。所以老百姓都叫惡五月,一到這月份,一準得有點幺蛾子。

    今年大暑未起,倒來了一陣大風。這風張牙舞爪聲勢極大,裹挾著漫天的沙塵蓋過潭柘寺,罩住香山,一路浩浩蕩蕩地往城里頭瘋灌,一連好幾日不停歇。那可真是塵霾蔽日,觸目皆黃,整個四九城跟放久了的老照片似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城墻,街上走的都是灰蒙蒙的行人和騾馬,搞得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

    北京每年都刮沙塵,可多是在春天。今年這風格外邪性,居然挑在惡五月。老一輩兒的人說這風有來歷,叫作“皇煞風”,專門克皇上的。崇禎爺上吊那年,北京刮過一次;袁世凱死那年,也刮過一次;再往后,宣統帝被馮玉祥攆出紫禁城那年,這風又來了。所以今年皇煞風一起,又趕上惡五,北京的老人心里都犯嘀咕,恐怕……這又要改朝換代了吧?

    黃克武手里抱著個寶藍皮兒的包袱,順著天壇根兒一路往西踉踉蹌蹌地跑去。在這樣的大風天里,又是頂風前行,饒是他十七八歲的精壯身子骨,都得弓著腰低眉斂氣。稍微跑得快了點,一張嘴就是滿口沙子,一喘氣就一鼻子嗆灰。可事急如火,黃克武哪顧得上抱怨天氣,他把氈帽檐拉得更低一些,腳下片刻不停。

    他剛過虎坊橋,勁風忽起,比胭脂粉還細的黃土面兒洋洋灑灑地飄旋而起,頓時散成遮天蔽日的土霧。別說遠處的前門塔檐和近處大柵欄的招牌,就是街對面栓的騾馬,隔開幾步都看不清楚。黃克武瞇著眼睛只顧低頭狂奔,不提防前頭突然從土霧里冒出個人影,他收不住步子,“哎喲”一聲跟那位重重撞了個滿懷。黃克武身上有功夫,往后退了幾步,拿樁站穩了,對方卻倒在地上。黃克武趕緊俯身去攙扶,剛一貓腰,不由得暗叫不好——那位身上穿的是藍灰軍裝,頭上扎著條臟兮兮的繃帶,手里還拿著桿遼十三式步槍,這是奉天兵!

    奉天兵是張作霖帶來關內的東北軍,軍紀很差,老百姓私下里都叫胡子兵。自從十七年初南北再次開戰以來,張大總統在山東、河南的戰事一片糜爛,北伐軍一路北上,北京城里的奉軍傷兵越來越多。上頭不管餉,這些傷兵手里除了一條槍什么都沒有,于是三五成群,逢人就搶,見店就砸,警察都不怎么敢管。

    黃克武不愿在這里多生事,拱手匆匆說了聲抱歉,轉身想趁著沙塵天氣溜走。不料那個奉天兵從地上爬起來,“嘩啦”一聲拉動槍栓,把手里的步槍對準黃克武,厲聲喝道:“媽了個巴子!撞了老子還想走?”黃克武只得原地站住。那奉天兵一瘸一拐過來,劈頭先給黃克武一個大耳光:“小兔崽子!你眼睛讓狗吃啦?”黃克武咬著牙,瞪著槍口一聲不吭。奉天兵斜眼看見他身上的包袱,眼睛一亮,嘴里嚷著:“老子懷疑你是叛軍的jian細,拿過來!開包檢查!”伸手就要去拽。這包袱干系重大,黃克武哪肯讓他碰,身子一旋,輕輕避了過去。

    奉天兵大怒,罵了句“不識抬舉”,抬槍就要扣動扳機。黃克武情急之下上前半步,右手抓起他的槍管朝上抬,左手迅捷如電,一記手刀切他的脖頸。“砰”地一聲槍響,子彈擦著黃克武頭頂飛去半空,奉天兵軟軟地昏倒在地。

    黃克武摸了摸腦袋,臉色煞白。自己若是慢了半步,恐怕已被莫名其妙地打死在街頭。堂堂帝都,首善之地,什么時候已經亂到了這地步?他怔怔呆了幾秒,猛然想起還有要事在身,急忙丟開步槍,把包袱重新背緊,轉身鉆進漫天黃沙中。過不多時,幾個影影綽綽的行人靠近,見奉天兵昏迷不醒,便一哄而上,把他衣服扒了個精光,連步槍都扛走了。

    黃克武擺脫了奉天兵,一氣跑過宣武門,直到了儲庫營胡同東頭的太原會館門口才停下來。這段距離可不近,他覺得肺里頭跟澆了一勺開水似的,辣心辣肺,不得不稍微停下來,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喘氣。他一抬頭,看到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白凈后生站在胡同口歪脖老槐樹下,顯然已等候多時。

    “拿來了?”那后生問。

    黃克武小心翼翼地把藍包袱皮捧住,愛惜地摸了摸:“這一路上波折不少,差點沒給弄壞了。”

    黃克武正要解開,白凈后生沖他丟了個眼色,示意噤聲。黃克武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在太原會館附近站著不少巡警,他們三三兩兩站在黃塵中,像是午夜墳地里的陰魂,看不清形體和相貌,卻透著凜凜惡意。“慢慢走,別跑,別回頭。”白凈后生壓低聲音叮囑了幾句,然后兩人并肩往胡同里頭走去。

    走進去十幾步,黃克武這才急不可待地問道:“劉一鳴,到底出什么事了?”被叫了名字的年輕人扶扶眼鏡,吐出四個字:“大難臨頭。”黃克武氣得猛推了他肩膀一把:“我跑了半個北京城,還差點挨了一槍子兒,你就不能把話一次說完?到底是誰要對付五脈?”

    劉一鳴知道這家伙性子急,嘆息一聲,又吐出三個字:“吳郁文。”黃克武一聽這名字,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吳閻王?”

    劉一鳴點點頭。吳郁文是京師警察廳偵緝處長、奉系軍閥在北京城里的一條惡犬,為人陰毒狠辣,動輒將人滅門破家,外號吳閻王。去年警察廳在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絞死了二十幾個共產黨,據說為首的李大釗就是吳郁文親自動的手;前年《京報》主編邵飄萍被槍決,也是吳郁文下令執行的。他手里的人命,只怕比府前街南邊的烏鴉還多,老百姓一提到這名字,沒有不哆嗦的。

    黃克武放慢了腳步,一臉疑惑:“他抓人,咱們五脈鑒寶,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想干嗎?”

    劉一鳴拍拍他的肩膀:“你整天練武,偶爾也該看看報紙。國民革命軍已經打到山東,張作霖在北京沒幾天好日子了,盛傳要跑回東北去。吳郁文是張作霖的走狗,做了這么多惡事,主子一走,他也慌了。”

    “他不會是臨走前想搶咱們的古董吧?”

    “不是搶,而是賣。”劉一鳴咬著這個賣字,臉上都是諷刺。

    黃克武知道這家伙是個說一藏十的慢性子,催促道:“別賣關子了,快說快說,怎么個賣法?”

    劉一鳴抬手一指胡同前頭:“他今兒過生日,請了京城里有名的幾十位商人來赴壽,說自己無心仕途,準備歸隱家鄉。手里有幾件上好的古玩,愿意忍痛割愛,轉贈給有緣之人……你明白了?嗯?”他說話總喜歡押尾帶個反問的音,像個教訓學生的老夫子似的。

    黃克武瞪眼大叫:“什么忍痛割愛,這不就是拿假貨訛錢嘛!”劉一鳴嘿嘿冷笑:“誰說是假貨?人家吳閻王請了咱們五脈,要當場鑒定估價,以示公平。”黃克武停下腳步,神情駭然,這才明白劉一鳴說的“大難臨頭”是什么意思。

    五脈是京城古董界的泰山北斗,許、劉、黃、顧、藥五家聚為一朵“明眼梅花”,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的眼,定的是鑒寶界的星。吳閻王請五脈來鑒定,顯然是打算借重“明眼梅花”這塊金字招牌,把價格抬上去。

    對五脈來說,這是個極為棘手的兩難局面。吳閻王擺明了要用贗品訛人,五脈若實話實說,吳閻王一翻臉即成滅頂之災;可若是昧著良心把假的說成真的,賤的抬成貴的,五脈的金字招牌可就徹底砸了,以后誰還敢找?

    左右都是死路一條,這根本就是一個絕戶的局面!

    “那……家里派誰來掌眼?”黃克武皺眉道。

    劉一鳴嘲諷地一揚手臂:“沈族長、藥伯父、你二伯、我三叔,來了十幾個人,家里高手都到齊了,這會兒正在二進宅子里商量到底該派誰去。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沒個章程,幾家子人,沒一個有擔當的!”

    劉一鳴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厭惡毫不掩飾。黃克武腦子里浮現出的情景是一群關在鐵籠子的猴子,做猴腦的大師傅拎著菜刀一過來,猴子們互相推擠,拼命把同伴往外推。

    他無奈問道:“哎,大劉,你主意多,有啥辦法沒有?”劉一鳴在他們這一輩里,算是深有謀略,平時鬼主意不少,黃克武最信得過。不料劉一鳴搖搖頭:“這個局面,誰來也救不了。”

    黃克武憤憤道:“張作霖都要完蛋了,我就不信他吳閻王還敢這么囂張?大不了跟他拼了!”劉一鳴給他潑了一頭涼水:“就算張大帥明天就走,吳閻王想收拾咱們,一晚上就夠了。人家手下幾百個帶槍的警察,五脈就是一群書生,拿什么跟人家拼?嗯?”黃克武被問住了,瞪著眼睛噎了半天,一拳砸在胡同墻壁上,半截仁丹廣告和磚皮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大爭之世,筆不如槍。五脈傳承千年,也許就到今日了。”劉一鳴拿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老氣橫秋地感嘆道。

    “別瞎說,多不吉利!”黃克武捶了他一拳,拳勢卻有些發虛。劉一鳴嘿嘿一笑,也不多說。

    這條胡同兩側是太原會館和成都會館,平日里車水馬龍,聚著各地的商人學子,可如今八扇軒敞門前干干凈凈,幾乎沒人,似乎都嗅出了什么風聲。兩人穿了大半條胡同,來到胡同西邊一處大宅子門前。這大宅院氣魄不小,一道垂花門,兩墩抱鼓石。兩扇漆黑的銅環大門緊緊閉著,兩個奉天兵守在兩側,看那姿態好似墓道前擺的陰森石像。一股難以言喻的煞氣浮在宅子上空,連皇煞風都吹不散。

    警察都被派到胡同口,守門的則是奉天兵,看來吳郁文今天是鐵了心要以勢壓人。

    守門的士兵早接了指示,今天吳隊長的壽宴,來的賓客許進不許出。他們看見劉、黃二人到了,也不阻攔,推門讓他們進去。兩人繞過照壁進了院子,黃克武一愣。

    這種刮風天,院子里居然還擺了七八張棗木圓桌。桌上潦草地擺著一壺茶,幾盤果品,大風一起就落滿灰土,也沒人碰。每張桌子邊都坐著五六個人,個個愁眉苦臉,垂坐在椅子上也不言語,如同泥塑。沒有知客的管事,也沒戲班子唱曲兒,只有十來個士兵站在東西兩廂門口,擦著槍,抽著卷煙,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們,好像野貓盯著老鼠一樣。

    劉、黃二人從席間穿行而過,黃克武左右張望,能認出差不多七八成的賓客,都是京城里叫得上號的大商人。這些家伙平時穿的都是綢面,今天卻特地換了身布衫,那點小心思不言而喻。

    本來這些大商家背后都有政界的靠山,吳郁文平時也不敢惹。可如今局勢大亂,那幫子高官自顧尚且不暇,哪有空管這些人。吳郁文自己打算一跑了之,不怕得罪人,所以才想把他們拘過來,做筆一錘子買賣。黃克武雖然憨直,腦子卻不笨,這個局面很快就想明白了。

    忽然一個人從席間猛然站起,奉天兵們的長槍嘩啦一下都抬了起來。那人嚇得連忙抬起雙手連聲解釋:“我就是跟他說個話,說個話……”然后扯住了劉一鳴的袖子。劉一鳴認出來他是正德祥的老板,跟自己算是半個熟人,客客氣氣道:“王老板,您有事兒?”

    王老板面帶焦慮:“你們五脈,到底打算怎么辦?”劉一鳴道:“這不是還在里頭商量著嘛。”王老板突然一拱手,刻意提高了聲音,讓周圍的一群賓客都能聽見:“明眼梅花的名頭,京城里人人皆知。去偽存真,明察秋毫,那是半點不會含糊的,有他們在,咱們盡可以放心!”周圍的泥塑們聽見這話,紛紛活了過來,也七嘴八舌夸贊起來。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幫商人不敢頂撞吳郁文,只好向五脈施加壓力。他也不多說,只向四周一拱手:“五脈一定會給各位一個公道。”然后拽著黃克武趕緊往里面走。

    過了月門,黃克武低聲道:“你說這吳郁文,直接要錢不就得了?何必打什么古董買賣的旗號,這不脫褲子放屁嗎?”劉一鳴道:“直接要錢,那算敲詐;現在是做買賣,估價的是五脈,他照價收錢,挨罵也是咱們在前頭頂著——嘿嘿,吳閻王分寸可拿得很準呢。”

    “大劉你看得倒是明白,可沒啥用啊?”黃克武埋怨。

    “所以你以后別老催我說……”劉一鳴揚首望天,口氣悠悠,“多說無益,嗯?”

    說話間兩人進了二進的小院子。院子里沒有圓桌,只有幾條長凳。十來名長衫男子或坐或站,有的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黃克武掃了一眼,老態龍鐘的族長沈默端坐正中,默然不語,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衫男子面無表情,負手而立。五脈各家的長輩圍在四周,還有幾位被族里寄以厚望的年輕高手在后頭站著——五脈的精英,差不多都來齊了。

    這些人加到一起的學問,能把吳郁文羞出幾條大街去。可人家手里有槍,所以他們只能在這小院里坐困愁城。

    劉一鳴走了幾步,突然輕輕發出一聲“咦”,似乎覺出什么異樣。黃克武側頭問他怎么了,劉一鳴搖搖頭沒說什么。

    他出去接黃克武時,這些人正爭吵不休,可現在不知為何都安靜下來。他們的神情雖然還是皺眉不展,但眉眼之間帶著微妙的如釋重負。才離開短短十分鐘,到底發生了什么?劉一鳴疑竇大起。

    看到劉一鳴、黃克武來了,眾人讓開一條路。兩人走到族長沈默跟前,黃克武把包袱解下來,躬身說:“大爺爺,東西送到了。”沈默雙手拄著拐杖,低垂的眼皮只是微微扯動了一下。他旁邊那名男子開口道:“那就往里送吧,別讓人等急了。”

    說話的人叫藥慎行,他本家精通瓷器,其他幾行也十分精通,此人長袖善舞,擅長結交人物,是族里公認的下一任族長的人選。他代表族長發號施令,也算正常。

    劉一鳴眼神一瞇。藥慎行這話聽著有意思。往里送?這么說,家里派去給吳郁文掌眼的人選,已經定了?

    黃克武站在原地,卻沒人接他手里的包袱。那些精英人物都不經意地把臉別過去,裝沒看見。藥慎行說了把包袱往里送,可沒明確提出讓誰去送。劉一鳴心中冷笑,家里這些長輩一貫如此,他們怕會被連累,連送包袱都不敢。他一扯黃克武的包袱:“老黃,沒聽見族長說的嗎?咱們走。”

    “一鳴,回來,你去湊什么熱鬧!”劉一鳴的三叔在人群里喝了一句。旁邊黃克武的二伯斜眼道:“你家劉一鳴不去,憑什么讓我們家克武去?”兩人眼看就要爭起來,沈默不耐煩地頓了一下拐杖:“吵什么吵!一鳴、克武,你們一起去。你們年紀輕,諒人家也不會為難。”

    劉一鳴聳聳鼻子,一分鐘都不愿意跟這些人同處一院,一拽黃克武,兩人并肩離開那一群各懷心思的人群,來到三進院子。

    “大黃,你看到了吧?這就是五脈如今的德性。”劉一鳴低聲說,難得地從神色里漏出幾滴激憤。黃克武不知該怎么接話,只能訕訕道:“長輩有長輩的計較,你也別生氣。”劉一鳴抬起頭來:“他們的計較?他們的計較就好比這天氣,灰蒙蒙,黑壓壓,教人窒息,逃都逃不……哎,算了,不說了。”他抬腿徑直走入三進,黃克武愣了一下,連忙跟了過去。

    這宅子一進招待富商,二進招待五脈,再往里走過一個小門就是吳郁文的內宅。朱漆門半開,兩只防風大紅燈籠吊在兩側,如同一頭饕餮瞪圓了雙眼張開大口,等著吞食。黃克武瞪著眼睛抬頭望望天空,仍是一片昏黃混沌,晝夜難分。

    “你猜會是誰在里頭?”黃克武突然問。

    “無論是誰在里頭,他這輩子已經徹底完蛋了。可惜他替五脈受過,卻只有兩個年輕后生給他送行。”劉一鳴扶了扶眼鏡,半是嘲諷半是感嘆。

    他雖然只是家中年輕一代的子弟,見事卻極準。對五脈來說,這次絕戶局面,唯一的破法就是壯士斷腕,指派一人去鑒寶,幫吳哄抬高價,渡過這一劫,然后再把他開革出家,給那些富商一個交代。以一人聲名,換五脈平安——說難聽點,就是背黑鍋。

    之前爭吵,就是因為誰也不愿意犧牲。現在這個背黑鍋的終于選出來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劉一鳴剛才數了數,院子里的人都在,一個不少,那么最后被推出籠子的猴子到底是誰?

    兩人前腳邁過木門檻,后腳還沒邁,先聽到屋里傳來一陣長笑。

    這笑聲陰惻惻的如蛇頭吐信,兩人都聽出來這是吳郁文的招牌笑聲。京城有俗諺:寧聽老鴰叫,莫聞閻王笑。吳郁文一笑,必見血光之災。他們對視一眼,急忙掀簾進屋,先入眼的是占了半個房間的旗人磚炕,修成架子床的模樣,上頭擱著個張梨花木的矮腿寬沿炕桌,桌上擺著一副象棋。棋盤兩側坐著兩個人。

    左邊的人塌眉尖頜,顱骨形狀從皮下凸起一圈,胸口掛著張作霖親自頒發的文虎勛章,正是人見人怕的吳閻王。他盤腿正坐,眼睛盯著棋盤,右手把玩著一把銀手槍,食指時不時去輕撓一下扳機,隱隱的殺氣充盈屋間。右邊的人卻在喝茶,他放下茶盞,微微側頭,昏暗的電氣燈照亮了半邊臉頰。

    “許一城?”

    黃克武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身邊的劉一鳴也露出了驚訝之色。

    許一城是五脈里許家的嫡系傳人。許家號稱五脈正宗,可一直人丁稀薄,到這一代只剩許一城一個。此人天分奇高,沈默本把他當族長接班人來培養,但他行事離經叛道,頗為五脈人詬病。后來不知出了什么事,他終于離家而去,從此游移于五脈之外,幾乎沒什么來往。對劉一鳴、黃克武來說,許一城神龍見首不見尾,更像是個活在“聽說”中的人物。

    想不到來為吳閻王掌眼的人選,居然是他。劉一鳴心中一盤算,剛才院子里沒他,肯定是十分鐘前剛到的。不知他是被那群人推出來的,還是毛遂自薦——無所謂了,反正結局沒差,劉一鳴同情地想。

    許一城和吳郁文對響動恍若未聞,兩人只看著棋盤。吳郁文沉吟許久,挪動一步。許一城輕輕一笑,拈起一枚車,往九宮前一擱,說道:“將!吳隊長,您的大帥再不跑,可就來不及啦。”他的嗓音清脆,態度閑雅,似乎對這盤棋的勝負并不是太在意。

    吳郁文剜了他一眼,覺得這小子話里有話,可又不好發作。他盯著棋盤琢磨了一陣,心里不知為何,被那句話攪得越來越煩亂,索性一推棋盤:“不下了,和了吧。”

    許一城這才抬起頭來,看了兩人一眼:“你們來了?”兩人訕訕不知如何作答,許一城對吳郁文道:“這是黃家和劉家的兩個小家伙。”

    吳郁文連眼也不抬:“東西拿來了么?”黃克武上前一步,把寶藍皮兒的包袱遞過去。許一城接過去擱在炕上,隨手解開,里面露出一卷黑布。他把黑布一攤,頓時射出一股金銳之氣。連如老僧坐定般的吳閻王,都不由得抬眼看過來。這布上襯著一扇亮褐熟牛皮,牛皮側面烙著一個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且不是尋常錦緞上的四合如意云紋,中間多了一輪日頭,如破云而出,頗為搶眼。牛皮上別著一排小巧精致的工具,有鉤有鏟,有刺有鉆,質地黝黑精鋼,黃楊木的云邊握手,一式俱是五寸長短。

    “好利器。”吳閻王贊道。

    許一城從黑布上取下一把小鏟,五指靈巧地來回撥弄,讓人眼花繚亂:“這套玩意兒叫海底針,是乾隆年間一位名匠打造出來的,用來鑒定古器極為便當。五脈把這套當作傳家之寶,輕易不示人。若不是吳隊長你面子大,沈老爺子還不肯借呢。”

    “現在海底針既然到了,那就麻煩許先生你趕緊給掌掌眼,估個價吧。”

    這時候劉、黃二人才注意到,炕的另外一頭擱著大約有二十來個人頭大小的布包。布就是一般的藍細布,裹得嚴嚴實實,不知里頭是什么。這應該就是吳郁文打算賣的“寶貝”了。正經買賣古董的人,都是拿錦盒木櫝盛著物件,只有那些急著把賊贓脫手的小偷,才不知珍惜,胡亂用布包著寶貝賣。

    劉一鳴、黃克武在旁邊沉默地站著,想看看這傳說中的許一城會怎么辦。許一城是許家唯一傳人,萬一惹急了吳閻王被一槍崩了,五脈可就要絕了一門。不知道是沈默老頭子自己犯糊涂,還是被人攛掇——五脈里看不慣許一城的人,可著實不少。

    “那些人,還是窩里斗最在行。”劉一鳴心中冷笑。

    黃克武有些擔憂地推了他一把,指望他發表些議論,劉一鳴卻下巴一抬,示意等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