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帝王家冷血,她終究還是繼承到了一點點的。即使它是那樣的可憐和不堪。 …… 一日之內,女軍師的事跡傳遍了整個朝野和宮闈,所有人都在小聲議論著這樣一位奇女子,女扮男裝入軍帳,三年相伴將軍側,一朝恢復女兒身披上嫁衣嫁將軍,古有花木蘭,打了勝仗還只能解甲歸田,這個阮語軍師可謂是完滿到了極致,這是多少民間小本兒里的傳奇呢! 對此,宸皇陛下不以為然,她只是坐在議事殿上發怔。姓裴的病秧子今日沒有上早朝,去探望的御醫說他病情又重了一些,恐怕要有一段時日不能上朝了。這其實明明是個好機會,可是……她其實有些不習慣。 “陛下,陛下!”身旁的宮人尷尬地推她。 楚鳳宸回過神來,淡道:“宣瞿放和阮語。” 宮人神色“宣——瞿將軍與阮軍師上殿——” 左右朝臣紛紛讓開了一條道兒,在議事殿的門口,一抹暗影閃了一閃,兩個身影緩步入了殿。瞿放走在前頭,一身鎧甲,面色冰寒。他身旁稍后跟著的阮語卻已經褪去了軍裝,徹徹底底地恢復了女兒裝模樣。一襲云羅裙,眉如黛,面如桃花,每一步早就已經是女兒形態,與瞿放倒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楚鳳宸默默看著,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了前一日在朝鳳樂府里見過的刺客淮青。見過淮青再看阮語,其實已經并沒有多少驚艷,她其實長得……也不是特別好看,可能因為簡陋打扮時頗為清新,等到真正濃妝艷抹起來,反倒普通。 “宣旨吧。”她淡道。 宮人領旨,細聲細氣地念:“燕晗有女,喬裝入軍……皇恩浩大,不予追究……念與將軍瞿放情投意合,特此賜婚……” 殿上寂靜一片,許多人臉上帶著笑意,只是這許多人中不包括當事人瞿放。他跪在殿上面色鐵青,低垂頷首,如同一尊跪伏的雕像一般。 楚鳳宸愣愣看著,忽然覺著自己才是話本兒里面那榜單鴛鴦的狗皇帝,強買強賣他嫁娶。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提的要求……更何況,真正被強買強賣的冤大頭顧璟還在殿上杵著呢! “瞿愛卿?”她試探性出聲。 瞿放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毫無反應。 “瞿放?” 瞿放還是一動不動。 宸皇陛下被晾了。尷尬的氣氛在殿上悄悄彌漫開來,有反應快的朝臣已經干咳出聲,可是顯然瞿放并沒有會意,他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識一樣跪在殿上,任憑周圍大臣如何擠眉弄眼干咳拍衣都沒有半點反應。 “瞿放!”楚鳳宸揚起了聲音。 這一次,瞿放終于有了反應。他緩緩抬起頭來,充血的眼里一片空洞,良久,他道:“臣,多謝陛下美意。” 只是多謝美意么?楚鳳宸干澀笑了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最后又是歸于沉默。她曾經與他有許多話的,春夏秋冬,草木生長,御花園里的鳥兒又添新巢,每一樣事情她都想與他講,可是誰能想到今日居然會走到如此境地? 僵局。 “陛下,民女有話想說,只是……”阮語出了聲,她小心地張望四周,低聲道,“只是民女出身民間,不知這朝中事的輕重之分,不敢輕舉妄言,為陛下添擾。” 楚鳳宸居高臨下看著她,淡道:“那就不用言了,退朝。” 這世上總有那么一些人,說任何話都是繞了無數彎兒。裴毓是一個,阮語也是一個。可偏偏這種人都喜歡自作聰明,掐著別人的軟肋行事。而她最憎惡的就是這種人。 “退朝——”她的話音剛落,宮人就扯開了嗓子喊。 阮語跪在殿下,終于變了臉色:“陛下!” “你既然不敢言,朕也不想聽,如此退朝正好。”楚鳳宸淡道,“如果你擅自當庭喧嘩喊出來,可以自己去司律府領個抗旨的罪罰,君無戲言。” 阮語眼里有了一點水波。 楚鳳宸咧嘴朝她笑了笑,滿眼揶揄。 活該。 第21章 逼出來的忠心 第二道旨意是在第二日的清晨送到的顧璟府上,理論上和寧公主不過十五,顧璟這駙馬也只能算是預定的,不在議事殿上廣而告之也無所謂。 這一次,顧璟像是終于死了心,再也沒有往御書房里送藥方。楚鳳宸卻高興不起來,因為裴毓派人送了一份折子到她的案上。這個明明纏綿病榻的攝政王總是對權勢有著出人意料的頑強心思,她毫不懷疑即使他真到了咽氣的那一刻,他也依舊可能扯著她的袖子問一句:微臣的兵權能否帶進墳墓里? 奏折上寫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話,總結起來不過一句話:自古燕晗兵權開疆將軍得之,世代忠良的老臣得之,從無世襲之禮。 楚鳳宸盯著這一份奏折發了許久的呆,卻最終輕輕嘆了口氣:裴毓的居心昭然若揭,卻也無可厚非。因為瞿放原本不過雙十年歲,即使戰場上數建奇功,歸根到底,他不過還只是個少年將帥,有何能力居這天下五成兵馬大權? 這兵權,她是有心想給瞿放的,但是……的確,于理不合。 午后,宮婢小甲輕手輕腳摸到御書房來,在宸皇陛下耳邊耳語:“陛下,奴婢聽說瞿將軍和阮軍師被瑾太妃請到宮里來了!” 楚鳳宸還為來得及開口,卻聽見門口一聲細柔的通稟聲。少頃,瑾太妃隨身的宮婢邁著輕軟的步伐入到御書房,跪地行禮道:“陛下,太妃擺宴御花園,命奴婢來請陛下,如若陛下得空,可前往一敘。” “瞿放和阮語?” “是。” 楚鳳宸一愣,略略思索,低道:“好,朕稍后過去。” “是,陛下。”宮婢款款離開,忽的猶豫著回了頭,道,“陛下,瑾太妃說……” “說什么?” 宮婢神色遲疑,久久開口:“瑾太妃說讓陛下打扮得精神點兒……” “……” 楚鳳宸默默目送宮婢離開,實在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瑾太妃是何許人也?當初寵冠后宮的第一寵妃,先帝在世的時候行事素來雷厲風行,民間多有暴君的名頭,可是唯獨對著瑾妃娘娘寵愛有加,即使她本家甚至有過反賊,先帝的三千寵愛還是盡數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她為妃六年,后宮沒有一人得以近過先帝身。 蘇瑾兩個字,一直是燕晗先帝情史中的神話。 可惜先帝早亡,她只做了六年瑾妃就成了瑾太妃。這燕晗后宮更沒有人能壓得住她。 而如今,瑾太妃做東請瞿放和阮語御花園敘舊,顯然是要給她出氣來了。聽小甲講,她宴請的理由是“聽聞女軍師巾幗不讓須眉,本宮甚是欣賞,故而一見”,饒是楚鳳宸,也忍不住為阮語點上一支蠟燭,三柱清香。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 半個時辰后,楚鳳宸在御花園的涼亭中見到了瞿放與阮語。 比起顧璟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未來駙馬都尉,阮語和瞿放倒是真真切切的天賜良緣了,可是他們的臉上卻沒有一點歡欣的神態,倒像是被拆了的鴛鴦。 對此,辰皇陛下只能在兩個人迥異的目光中入了席,朝他們無奈笑了笑,趕在他們行跪禮之前道:“免禮。” 今天的阮語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了的,比她昨日在議事殿上見到的還要濃妝艷抹許多,連額間的花鈿都是用殷紅的細筆勾勒,上頭點綴有幾瓣桃花,精致的發髻上是一支簡單的步搖,倒是顯出了她的聰明,沒有奪去今日宴會主人瑾太妃的面子。 得體,清雅,能文能武的女軍師啊。 可惜她也多此一舉了,在這宮里,誰能與瑾太妃比明艷? 瑾太妃把玩著懷里的一只貓兒,懶洋洋笑:“本宮在這宮中已經許多年了,早年也想過去仗劍江湖,可惜……可惜阮軍師已經名花有主了,不然呀,本宮倒想要私心讓陛下把阮姑娘娶進宮來,陪陪本宮也不錯。你說對不對,陛下?” 瑾太妃眼波流轉,晃了個嫵媚的眼神。 宸皇陛下抖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配合道:“……對。” 瑾太妃抱著貓兒嬌笑:“本宮喜歡看戲,尤其愛看木蘭從軍,每年過壽都要請人演上一出。想不到今年倒見著了真木蘭了。本宮想看一看阮軍師男兒裝模樣,陛下也好奇,是不是?” 宸皇陛下狗腿賠笑:“……是。” 瑾太妃柔聲道:“不知阮軍師可否滿足本宮這小小要求?” 宸皇陛下默默投了個同情的眼色過去,替自己斟了一杯酒遮去干笑。可憐的阮語,她顯然是沒有想到赴宴也會被要求男裝,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少頃,她稍稍朝瞿放望了一眼,卻不想瞿放正低著頭一杯接著一杯喝酒,連一個眼色都沒有分給她…… 她尷尬地握緊了指尖,輕聲道:“民女自然是樂意的,只是出來匆忙,并未戴男裝……” 瑾太妃笑了:“也是,如今你已經快嫁做人婦,這名節之事自然不能像之前在軍中那樣不管不顧了。否則瞿老臥病在床也會被氣著,本宮不會強人所難。” 言下之意,是阮語早就名節喪盡,恬不知恥。 阮語臉色一白,勉強道:“那只能下次……” 瑾太妃玉指輕挑:“瞿將軍的衣裳就還不錯,你們快成夫妻,無需忌諱。” 楚鳳宸手一抖,惡狠狠咬住了嘴唇埋下頭去憋笑。這個阮語熟知兵法是真,可是要比起這等羞辱人的小心眼,一百個阮語也掐不過瑾太妃半根手指頭呀! “陛下以為呢?” “朕……”這一次,楚鳳宸卻不敢幸災樂禍地應答了,她默默看了一眼瞿放,發現他正靜靜看著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尷尬地移開視線,卻還是能夠感覺到冰涼的知覺在她的臉上蔓延徘徊。 而阮語在看瞿放,眼神倉促而又狼狽,依稀還帶著一絲懇求。 靜默中,瞿放緩緩站了起來。然后,他解開了身上的鎧甲。 “將軍!你……”阮語的聲音帶了顫意。 啪——鎧甲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在場的每個人的心。 “去前邊小筑吧。”瑾太妃淡道,“當眾解衣,終究不雅。” 阮語徹底地白了臉。 初夏的風已經沒有多少涼爽的意味。等待換衣的時候,楚鳳宸終于還是喝到了酒,卻嗆得咳嗽了好幾聲,狼狽地把那杯酒又放回了案上。 瑾太妃看在眼里,輕輕嘆了口氣,把懷里的貓兒放到了她的懷里。 楚鳳宸:“?” 瑾太妃嘆息:“借你抱會兒擋擋狼狽。剛才他看你一眼,你都已經快縮成球了。” “……” 瑾太妃的手落在了她的臉頰上,低聲道:“宸兒,本宮只問你一次,你當真……既想要把兵權給瞿放,又愿意讓他們成雙成對?” 楚鳳宸沉默,果然,那只貓兒起了作用。至少縮起來的時候,沒有那么失態。 “于理,本宮不該說這些話。可是宸兒,你自小就被逼上這條路,真不想為自己爭點什么嗎?” 楚鳳宸暗自握了握拳頭,最終還是老實開了口:“……想。”她想要的。可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想,而是得不到,甚至連去追逐的資格都沒有。 “那本宮……” “不要了。” “宸兒?” 楚鳳宸閉上了眼睛,好半天才終于灰溜溜擠出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干澀而又灰暗的。她說:“我不敢了,每一次沖動都是拿許多人的性命去賭,我試過了,不止一次……賜婚是他開的口,他既然想要,我就替他達成,這樣也好的……” 最起碼,她之后的事情都不會再有任何的猶豫。最起碼他還是將軍,還會留在帝都,并不會跑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宸兒……” 不遠處,幾個宮婢緩步引著幾個人靠近涼亭,顯然是去換衣裳的瞿放和阮語回來了。楚鳳宸匆匆忙忙擦了擦眼睛,確定之前溢出的一點點濕潤徹底干燥了,又用力塞了幾顆葡萄進口中,把嘴巴里最后一絲苦楚都咽了下去。然后,朝瑾太妃笑了笑。 瑾太妃的眼底劃過一絲心疼的光芒。 楚鳳宸選擇了忽視,因為回來的兩個人著實讓人想要大笑——瞿放身上穿了守衛的衣裳,倒沒有顯得特別詭異,倒是原本清秀的阮語出了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