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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禁庭在線閱讀 - 第46節(jié)

第46節(jié)

    他抬手道:“朕與皇后情深意篤,初初廢她,是因她管教宮人不嚴,受了遷怒。如今事情過去了一個多月,朕左思右想,難以釋懷。前幾日有人劫持她,鬧得滿城風雨,這件事諸位宰執(zhí)大概也都知悉了。朕不諱言,皇后在外朕心難安,還是接回大內(nèi),朕才可一心一意處理戰(zhàn)局。”

    那 些諫官自然窮追不舍,“陛下乃是天子,與村夫野老不同。臣等聽聞初一日,李后曾大鬧軍頭司,犯上作亂,對官家大不敬,論法當問罪賜死。官家念及舊情,是官 家寬宏,但失了天威,已是一樁笑談。初九日李后遭人挾持,雖是廢后,畢竟曾母儀天下。李后若有氣節(jié),當以死證其清白,官家卻再將人接入宮中,如何堵天下悠 悠眾口?”

    他聽了惱火,厲聲道:“皇后遭劫,是禁軍失職,她何罪之有?眾卿家中都有妻小,莫非遭了難,便要她們以死明志么?皇后清白,朕最知道,卿等只需議國事,朕后宮之事,就不勞眾位cao心了。”

    今上已有慍色,奈何諫官緊逼不舍,耽耽看著他道:“天子家事便是國事,臣等如何議不得?眼下正值內(nèi)憂外患之時,陛下是有道明君,莫學前朝廢帝,將戰(zhàn)事視同兒戲。”

    他 待要反駁,門上殿頭入殿回稟太后駕臨。話音才落,太后便從外間進來,頭上束抹額,拄著龍頭拐,一副大病的樣子。眾臣起身行禮,她也不加理會,進門便道: “諫議大夫說得很是,廢后無德在先,私通外男在后。陛下要振朝綱,必先安其內(nèi),盂圓水圓,盂方水方,給天下人做個表率才好。老身這兩日身上不適,昨日得知 廢后回宮,真叫老身駭然。若要安天下,必先正其身。先賢的話,陛下有幾句放在心上?言官諫言,陛下很不耐煩,忘了兼聽者明,偏信者暗的道理。朝中事物,本 不該我一個婦道人家多言,可是陛下行事太過乖張,少不得要我提點兩句的了。”

    太后是什么態(tài)度,他一猜便知。只不過朝堂之上總要留幾分情面,便拱手道:“臣莽撞,愿聽太后教誨。”

    太后乜他一眼道:“前方戰(zhàn)事吃緊,陛下心中應當有數(shù)。綏國負隅頑抗,大鉞將士舍命拼殺,陛下呢?卻為個綏國公主神魂顛倒,豈不怕傷了眾臣和將士們的心?上不理,下則亂,陛下若還以大鉞萬世基業(yè)為重,就當殺狐媚,清君側(cè),以證陛下雄心。”

    太后蟄伏多年,等的就是一統(tǒng)天下。如今有這機會,全不似尊養(yǎng)深宮的婦人了,幾句話直達痛處,震懾人心。文武百官,包括當初極力反對廢后的臣僚俱出列叩拜于庭前,眾口一詞“殺狐媚,清君側(cè)”,將垂拱殿門楣震得嗡然作響。

    ☆、第71章

    滿朝相逼,倒是一副空前的盛況。若三五人彈劾,今上可以發(fā)落,繳了他們的魚袋官印逐出垂拱殿。可現(xiàn)如今階下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怎么處置?將所有人都治罪么?一個國家,龐大的運作體系,缺一員兩員尚可以調(diào)配,全部罷免,皇帝無異于自掘墳墓。

    錄 景驚惶望著他,他倒是相當平靜,起身在這些跪地不起的朝臣中間緩慢踱步,帶著三分自嘲,悵然嘆道:“朕九五之尊,說起來風光無限,到底如何呢?還不是要看 眾臣工的臉色行事!你們是打算效仿當初的安史之亂,逼朕賜死心愛之人么?可惜你們不是陳玄禮,朕也不是李隆基。李后當不當死,不是你們說了算,是朕說了 算。眾卿憂國憂民,這份心意朕知道,朕登基三年來,日日三省吾身,從不敢忘。朝中大事與卿等共謀,朕后朝的事,諸位隔岸觀火就是了,不作為,反倒令朕感 激。彼時鉞綏聯(lián)姻,朕冊封李氏為后,有過半的人反對,說李氏乃商賈之女,血統(tǒng)不純,身份低賤,不配享國母之尊。今日卻拿她的公主出身來反駁朕,諸位大文 豪,大儒士,前言不搭后語,豈不令人恥笑?朕不瞞你們,李氏乃朕發(fā)妻,朕珍而愛之唯恐不及,縱然以往有不和,亦是夫妻間的矛盾,上升不到國家層面上。她姓 李,綏國建帝姓高,兩姓差之千里,有何足俱?卿等常稱朕為君父,君者如父,莫非家中老父后宅之事,也要你們這些做兒子的指手畫腳么?可見你們心中對朕從無 半點敬意,不過是在朝為官,食君之祿罷了,朕說得可對?”

    諫議大夫當即駁斥:“陛下此言差矣,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乃大鉞萬千百姓之天下。殊不聞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陛下如今諫則不行,言則不聽,實在令臣等心寒。”

    他偏過頭去看他,“曹大夫,你說錯了。天下是朕一人之天下,朕膏澤下于民,則國泰民安。若人人以君自居,那天下就要大亂了。”

    他這兩句話讓太后大皺其眉,“社稷為重君為輕的道理,看來陛下忘得一干二凈了。”

    他 沒有回太后的話,低頭撥了撥腰上佩綬道:“天下正在歸一之時,多少大事等著諸位去處理,何必抓著朕的私事不放?朕愿意給李氏三千寵愛,只要她不禍國,不擾 亂朝綱,諸位何不放出些雅量來?朕原想恢復她皇后尊號,又因眼下戰(zhàn)局不穩(wěn),還在猶豫。若逼朕太甚,朕立刻就下詔,皇后復位,想來就再也不會有人存疑義了 罷!”

    如此一來眾臣嘩然,暗道今上大概是瘋了,前方進攻受阻,幾十萬大軍困在鼎州進退維谷,幸得烏戎糧草支援。沒有冊立貴妃就罷了,還要重立廢后,在這風口浪尖上?

    可他向來強勢,認準了就要去做,從來就不是個輕易聽人勸的。越是涼薄的人,愛上另一個人時就會越認真,今上不幸后宮,向來專愛李后一人,要想將李后鏟除,只怕還要想別的辦法。

    眾人回望太后,太后雖然惱火,卻也沒有辦法。略忖了下道:“廢后居于柔儀殿,此事不妥。既然她已經(jīng)不是中宮了,陛下又舍不得她在瑤華宮修行,那就將她調(diào)入廣圣宮,為先祖添置香油,也好贖她先前犯下的罪過。”

    今上把視線調(diào)到了殿頂,“此事容后再議,我看今日天氣不錯,又將至年關,諸位宰執(zhí)連日忙碌,今天就早些回去,若有戰(zhàn)報,朕再遣黃門出宮傳旨。散了吧!”

    圣 意已決,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你若固執(zhí),跪在天街上三天三夜,今上保證連看都不看你一眼。再想想確實是,李后的綏國長公主頭銜本就像撿來的一樣,不過是郭太后 和前夫所生,對于綏國來說無足輕重。既然戰(zhàn)前沒有任何動作,現(xiàn)如今開了戰(zhàn),又失了后位,已經(jīng)是個沒鉗的螃蟹了,不足為懼。今上江山美人都愿得,男人么,有 這分心也是人之常情。相比重扶李氏為后,現(xiàn)在僅僅只是豢養(yǎng),倒不是十分難以容忍。日后當真一統(tǒng)天下,李氏欲再為后,也要看她福澤夠不夠,能不能活到那個時 候了。

    眾臣無奈,再堅持下去亦是無用功,便起身長揖,退出了垂拱殿。

    太后這廂氣得瞪圓了眼,“官家真叫老身失望,你這算什么?李秾華就這樣好,勾得你三魂七魄全沒了?”

    “她 就是這么好。”他夷然道,往東指了指,日光跳躍在紫宸殿殿頂,琉璃瓦反射出萬道金光來,他笑道,“今日風和日麗,孃孃何不到花園里走走?先前說玉體違和, 多看景,少動怒,對孃孃身體有好處。兒最近為戰(zhàn)事煩憂,今早梳頭,頭發(fā)掉了一大把,孃孃不心疼兒么?兒找回了皇后,就像吃了定心丸,終于可以專心對付綏國 了。孃孃要兒君臨天下,兒正依孃孃的意思辦,我的這么一點小小私心,孃孃看在眼里,全當給兒一些甜頭吧!”

    他這么說,倒叫太后不好開口了。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要比固執(zhí),誰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如今說這一通軟話是先禮后兵,真把他惹毛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 長長嘆了口氣,“一統(tǒng)天下難道是為了我么?我并不是有心同你唱反調(diào),現(xiàn)在正是兩軍交戰(zhàn)的時候,你把她留在身邊,綏宮里那兩個終究是她的親人,將來免不得要 掣你的肘,你情愿到那時候左右為難么?你是皇帝,不能那樣縱著性子來,江山挑在你肩頭,若有個好歹怎么辦?我思來想去,她實在不能留在柔儀殿里,你和她也 當保持些距離。莫忘了先前她做下的那些事,朝中眾臣尚且不知情,若知道她幾次下毒,言官們的奏疏能壓死你。”

    他手里掂著一枚銅錢,玩得興起時銅錢在指間翻轉(zhuǎn),轉(zhuǎn)得人眼花繚亂。邊盤弄邊道:“說起此事,我還沒來得及向孃孃回稟。天貺那日給眾娘子畫像的天章閣直學,孃孃可還記得?”

    太后頷首說記得,“他是李氏府里西席,跟隨她入禁庭。后來任直學,還是李氏舉薦給你的,可是么?”

    他 說是,“劫持皇后的人正是他。孃孃可能不知道,十年前烏戎出了個少年才子,十六歲封侯拜相名噪天下,次年突然傳出死訊,病逝于膠東,那個人就是崔竹筳。宮 中一系列的變故,先有下毒,后有劫人,都是烏戎人搗的鬼。建帝繼位不久,處理朝政的手段,他與郭太后都不精通。烏戎靖帝則不同,御極多年,老jian巨猾。如今 送來個貴妃,更是小jian巨滑。”他頓下來,笑了笑道,“我說這些,無非是要孃孃明白,貴妃只可加以利用,不可太過抬舉。我如今留她性命,是因為烏戎還有利用 的價值。彈丸小國,兵力不過大鉞一半,若叫他更強盛,只怕也有吞象的野心。前兩日接了靖帝密函,信中大有阿諛的意思,許以小利,先穩(wěn)住他,待得拿下的綏 國,下一個便輪到他們了。”

    那自然,要統(tǒng)一中原,烏戎遲早要被掃蕩干凈的。太后對貴妃也不過是做表面文章,過后插上一刀,是慣常 的手法。反正聽得還算稱意,便道:“貴妃也需善待,畢竟目下時機不成熟。官家分分心,內(nèi)苑該多走動走動。人剛尋回來,知道你丟不下,留上兩天就算了,若長 居柔儀殿,沒這個先例。前朝是處置軍政大事的地方,住著女人算怎么回事?官家不要不忌諱,萬事有度,也好向祖宗交代。”

    他不以為然,“我以為絕后才無顏見列祖列宗,孃孃總盼著皇嗣么,再等些日子吧,總會讓孃孃抱上孫子的。”

    太 后有些驚訝,只知道他們大婚半年未曾圓房,看來這回是成了,不得不說是樁好事。歷來的太后們都是這個心思,兒子不濟,有孫子就還有指望。要是連孫子都沒 有,江山日后交給別人,豈不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只是官家這認人的毛病叫人束手無策,一個茶壺還配四個茶盞呢,他倒好,死心塌地,只等李秾華給他生孩子。

    這樣必定是不行的,以前沒有行過房,誰也奈何不得他。如今既然開了頭,好賴多了個峰回路轉(zhuǎn)的機會。

    太 后慢慢靜下心來,“若靜妃能有孕,也算她功德一件。只是官家需留神,不可貪戀,要當心自己的身子。”此行目的沒達到,她有些失望,不過也不是毫無成果。官 家正在興頭上,像初得一個寶貝,百般疼愛都不夠,這時候同他掙,他能和你拼命。再過些時候吧,誰讓郭績的女兒惹人愛呢。母女兩個生得一樣狐媚,秾華身上竟 沒有半點李從風的影子,真是稀奇。

    太后斂袖去了,一旁的錄景方長長吐納了兩口,“真真好險,臣原以為今日逃不過一場干戈,圣人又要遭難了。幸好官家威服,將那些大儒壓住了,未讓他們翻起浪花來。”

    他負手道:“他們也會權衡,比起廢后重立,朕的偏愛算不上什么。”邊說邊往殿外去,記掛著她,不知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垂拱殿和福寧宮在一條縱線上,夾道里沒人,他幾乎要跑起來。匆匆進了福寧門,穿過升龍陛往后,見柔儀殿前一片日光下站著個人,正牽袖試盆里的水溫。

    他站住了腳看,他的寢宮,從來都是森嚴得沒有半點人氣的。如今她來了,在這里生活著,大冬日里洗頭,挑日照好的地方取暖,看上去就像尋常過日子的樣子。

    尚宮要上前幫忙,她說不必。自己卷了領子低下頭,頭發(fā)太長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他看得發(fā)笑,加緊步子趕過去,替她把頭發(fā)撩起來,一點一點浸到盆里。

    她看見他,訝然一笑,“這么快就回來了?”

    他嗯了聲,掬水替她打濕頭發(fā),“怎么不讓底下人伺候?”

    她說:“以前都是乳娘幫我洗,這回想自己試試看。我長到這么大,從沒有自己洗過頭,看上去笨得厲害吧?”

    “沒 有,皇后在我眼里是最聰明的。”他溫煦道,接過尚宮送來的無患子,剜了些膏泥替她揉搓。冕服的大袖總要往下掉,錄景和秦讓一人一邊牽住了,給她洗個頭,必 須一堆人通力合作。雖然費事,但是很快樂。一個日常都需要別人服侍的人,現(xiàn)在照顧起她來,卻也得心應手。那三千青絲懸浮在水里,烏沉沉如暗夜的云。他把手 焯進去,恍惚的觸感劃過他的指縫,他俯身說:“今日無事,我領你去延福宮吧!”

    她從濕漉漉的發(fā)間抬眼看他,“你不必處理政務么?”

    “該辦的今早都辦好了,再有要緊的奏疏,讓他們送到延福宮來就是了。”他說著,拿大帕子把她的頭發(fā)包起來,一縷一縷細細擦拭。

    眾人都散了,只余他們兩個。兩張胡床一前一后放著,他坐在她身后,徜徉在一片溫暖的日光里,心都是恬淡溫暖的。她不時回頭看他,“官家……”

    “嗯。”

    “官家……”

    他停下手,含笑問:“怎么了?”

    “我覺得一輩子就叫不夠你。”她轉(zhuǎn)過來,傾前身子,把額頭抵在他肩上,“官家……”

    她有很多話,覺得愛裝滿了心肺,卻抒發(fā)不出來。他抬手捋捋她的發(fā),濕氣浸透了緋袍也不管,拍著她的背道:“不著急,一輩子那么長,可有得叫了。”

    她轉(zhuǎn)過臉,在他脖子上親了一下。膩歪了會兒,又緩聲問:“今日垂拱殿里出了岔子,那些朝臣想殺我,是么?”

    他皺了皺眉,“是誰給你傳的消息?”

    她倒是無所謂的樣子,“沒有誰,呼聲那么高,我都聽見了。”她學他們的口吻,笑道,“殺狐媚,清君側(cè)……那些官員嗓門真響。”

    他怕她胡思亂想,忙道:“你放心,我已經(jīng)將他們斥退了。皇城內(nèi)外有上萬的班直,誰敢有異動,即刻斬殺于殿前。”

    她搖了搖頭,“那么多人呢,殺完了誰給你處理朝政?他們之中有諫官,也有一心輔佐你的棟梁,殺了他們,官家就要背負罵名了,不好。其實他們說得沒錯,若我處在他們的位置,也希望官家親賢明遠jian佞。”

    他看了她一眼,“用不著你替別人設身處地,我自己應當怎么做,我自己知道。若是連妻子都保護不了,我還做什么皇帝?再說狐媚,皇后哪里狐媚?就是有些傻,看上去遲遲的罷了。”

    她一聽不樂意了,鼓起腮幫道:“我明明很嬌媚,很會邀寵。”

    又來了,沒見過這樣急于往自己頭上攬罪名的。可是她越稚氣,他越是愛得厲害,笑著附和道:“是,你很嬌媚,很會邀寵,把朕弄得五迷六道。你是一代妖后,這總成了吧!”

    她吃吃發(fā)笑,笑過了又有些惆悵,“如果當真賜我白綾,我也不會恨你。你已經(jīng)對我很好了,爹爹過世后我遇見了你,一定是爹爹不忍心我吃苦,在底下保佑我。”

    他笑道:“那我爹爹一定也出了一份力,找你做藥引子,專治我的孤獨。”

    她不說話了,抿著唇對他微笑。太陽照得晃眼,她瞇著眼睛,那皮膚是半透明的。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她的一個簡單的表情,也足可以掃清朝會上郁結(jié)的苦悶,給他帶來莫大的安慰。

    其 實秾華很想同他談談高斐和郭太后,又怕惹他不高興,破壞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溫情。她現(xiàn)在極其依賴他,以前只是單純的愛戀,現(xiàn)在不是了,這個同她親密無間 的人,是這世上最親的人了。她珍惜他,怕傷了他,怕他不要她,所以有話她也不敢同他說。現(xiàn)在的自己有點可悲,可是怎么辦呢,她已經(jīng)沒有自救的能力了。

    他耐著性子,換了無數(shù)巾櫛才替她把頭發(fā)擦得半干。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立起來拉他,“我們?nèi)パ痈m吧,現(xiàn)在就去。”

    他說再等一會兒,等頭發(fā)全干,怕她落下頭疼的毛病。她牽著他的手,悠悠搖晃起來,“我曬得臉都痛了,要曬褪一層皮你才高興么?你看我的臉……”她把臉頰湊過去,“可是黑了?”

    他仔細看,嫩得豆腐一樣,連一點血絲都不見。他照準了,叭地親了一口,“白得晃眼,哪里黑了?”

    她甜甜笑起來,踮著腳尖摟他的脖子,“別動呀,讓我抱一會兒。”有風吹起她的頭發(fā),紛紛揚揚,和他的發(fā)髻糾纏在了一起。

    她 喜歡這種親昵的舉動,他也很喜歡。高大廣闊的殿宇前,有兩個彼此依偎的身影,這冷氣森森的建筑頓時有了人情味似的。她以前是皇后,皇后要端穩(wěn)從容,同官家 在人前不能過于親近。現(xiàn)在不同了,她的后位已經(jīng)不在了,就要把寵妃的特權發(fā)揮到極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恣意地活。

    他被她纏 得沒辦法了,終于答應現(xiàn)在就去。臨行前要換燕服,錄景送進來,她去接了,親自給他替換。男人的深衣到了冬季色彩并不豐富,玄色的錦緞繡云頭暗紋,狐裘厚 實,襯托著他的臉,有種凌厲但內(nèi)斂的味道。她的手從他的衣襟袖褖劃過去,欠身把袍角整理好,再要回身取玉帶,卻被他一下子抱住了,就勢一撲,撲倒在褥子 里。

    他有點懈怠了,拱著她的脖子說:“還是不去了吧,現(xiàn)在什么時辰?一同歇個午覺好么?”

    他打什么注意她心里知道,掩嘴笑著說不行,“剛散朝沒多久就睡下了,叫別人怎么說?官家是明君,不能好色,更不能白日宣yin。”

    他悻悻道,“離天黑還有很久。”

    如今倒好,只盼著天黑了。她紅著臉,扭身道:“咱們?nèi)パ痈m釣魚,釣著了在院子里架火烤著吃,找些事做,不一會兒天就黑了。”

    他沒辦法,泄憤式的在那紅唇上研磨,她手忙腳亂掙起來,“輕點呀。”

    她一說輕點,他腦子便嗡地一聲響,想起昨夜她痛苦的樣子,急急問她,“還疼么?我命人去太醫(yī)館拿些藥回來吧!”

    她扭捏說:“不疼了,別叫人去,醫(yī)官問起來怪不好意思的。”

    他拉她坐起身,撫膝一本正經(jīng)道:“我想傳聞還是很有道理的,第二次就不會痛了。”漸說漸慢,語調(diào)哀懇,“皇后……”

    她頰上紅得醉人,婉轉(zhuǎn)拋來一個眼神,低頭說:“知道了。”

    ☆、第72章

    沉浸在愛情里,很多說過的狠話都可以不算數(shù)。比方他說要將她囚禁在柔儀殿,哪里都不許她去,結(jié)果這話沒堅持十二個時辰,自己親手打破了。

    他們未乘輦,手牽著手往延福宮去。不想經(jīng)過后苑,不想見禁中那些人,就從臨華門外穿行。將近年尾了,正是最冷的時候。日光伴著風,空蕩蕩的芒照在身上,溫暖都被稀釋了。秾華緊了下狐裘披風,很冷,但是很快樂。

    他 時不時偏過頭看她,仔細品咂她的表情,哪怕眉間一點細細的褶皺他都能夠發(fā)現(xiàn)。還好,她現(xiàn)在看上去沒有什么煩惱,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之前種種的不愉 快放下。小小的人兒,要承受那么多,她比他想象的堅強。可是她愈堅強,他愈是不忍,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看她凍得臉色發(fā)僵,替她把風帽 戴了起來。

    她轉(zhuǎn)過頭問他,“官家冷么?”

    他說還好,邊說邊吸鼻子。她笑起來,探過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揉了揉,然后縮回袖子里,仰頭看天,輕輕哼唱起來:“陰涼陰涼過河去,日頭日頭過山來……”

    她身上總有一種孤獨的味道,即便在你身邊,也讓人感覺很不安。既近且遠,仿佛隨時可能失去。他竟有些怕,停下腳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里,“皇后,你不會再丟下我了吧?”

    她定定看著他,緩慢搖頭,“我不想同你分開了,你是我郎君,我要常伴郎君左右。只要你……不厭倦我。”

    她總能夠讓他心頭發(fā)酸,他趨身在她唇上吻了吻,“我只怕你不要我,比失去江山更怕。我再也經(jīng)不住了,有時候會突然感覺很恐懼。”

    她輕聲說:“我有什么好呢,讓你這么記掛。”

    他彎起唇角,“因為你是第一個親我的人,那時我才十三歲。”

    她 有些驚訝,他說的是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她都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他看她笑得有些迷茫,把經(jīng)過復述了一遍,從他入綏國,到她府上赴宴開始。她漸漸回想起來,就是 那次跌在檻外,他扶起她,她坐在一截老樹根上,他蹲踞在那里給她包扎。然后那么湊巧,她一俯身,他一抬頭,正好親到他的鼻梁。秾華哦了聲,“那時你臉很 紅,我還以為你熱了,拿袖子使勁給你扇風……”小時候的感情真是純真美好,大了之后呢,凡塵俗務多了,想純粹也不那么容易了。可是很幸運,其實他們的改變 都不大,她嬉笑著同他頂了頂牛牛,“到現(xiàn)在你還是很容易臉紅,一臉紅,我就覺得你好欺負。”

    他是以嚴苛著稱的君王,覺得他好欺負的,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了吧!他笑得十分靦腆,“我不在乎被你欺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她的離開對他來說是個噩夢,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也許很長一段時間都難消這個陰影。愛得深的人,總會顯得比較卑微,他在她面前已經(jīng)沒有什么威儀可言了,他不求別的,留住她,別的都可以商量。

    她當然懂得,她也和他一樣,心驚膽戰(zhàn),如履薄冰。擔心幸福過于短暫,明天不知會面臨什么樣的窘境。所以抓住當下,得快樂時且快樂,什么都不想管了。

    她說:“我們跑吧!跑動起來,說不定身上就暖和了。”

    于是寂靜的拱宸門上突然躥出來兩個人,錦衣華服,一味向前奔跑,簪環(huán)掉了滿地。偶爾寒風噎滿喉,嗆得眼里盈滿了淚,但是轉(zhuǎn)瞬就干涸了,臉上的笑容還是新鮮的。

    幾個小黃門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蹲身撿起地上的首飾托在掌心里,詫然道:“那不是李皇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