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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禁庭在線閱讀 - 第3節(jié)

第3節(jié)

    見分曉的時候要到了,她正了身子端坐,拳頭在大袖中用力握緊。今天或許能見到殷重元,可惜暫時不能奈他何。入宮闈不得帶兵刃,要先安頓下來才好周旋得開。其實她心里急得很,最好立刻解決。但弒君于大庭廣眾下,大綏難逃干系。讓后繼之君以此為由起兵南下,高斐的御座還沒焐熱,倉促迎戰(zhàn)怕能力不夠。

    她一時又感覺心慌,要讓人消除戒心不容易,她入禁庭是充鉞帝后宮的,宮中的女人哪個不是他掌中物?萬一要御幸,她又怎么應(yīng)對?

    她壓著領(lǐng)口,聽見心在胸腔里跳得通通作響。其實見孃孃時她就已經(jīng)想過,當(dāng)時下了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是真的事到臨頭,又覺得一腳踏空了。她再有主張也是個年輕姑娘,前途是康莊還是遍布荊棘,她已經(jīng)說不清了。

    鉞國的皇城同綏不一樣,綏是建在山上,山巒高低,宮殿也隨地勢起伏。鉞的不一樣,平原廣闊,工匠可以發(fā)揮無盡的想象。她們是鄰國公主,進宮為后為妃,可走宣德門。秾華沒見過這樣壯麗的門禁,朱門綴金釘,門券幽深,甚至連屋頂?shù)耐咂际倾~制鐫龍鳳天馬。兩國的國力從細微處便可窺出一斑,越是這樣,越是醍醐灌頂,提醒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這宮掖里不容閃失,稍有行差踏錯,恐怕沒能接近殷重元就尸骨無存了。

    鉞國禁庭尤以內(nèi)侍多而著稱,入宣德門就見御道兩邊站滿了黃門,看衣著打扮,從高班到都知具有。她一路走來,一路有人垂首行禮。將至前朝時一位內(nèi)臣上前揖手,“公主請隨臣來。太后在寶慈宮等候多時了。二位公主入內(nèi)庭,可先行家禮再行國禮。官家此刻在紫宸殿視朝,朝散便會同來,長公主先請罷。”

    她頷首道謝,腳下未緩,提裙踏進了左長慶門。

    ☆、第 5 章

    外界對今上的揣測有多少是真,她不知道,但是恪盡人子的孝道,這點大約有些依據(jù)。太后的寶慈宮,宮掖規(guī)格只略遜于前朝紫宸殿,臺基建得很高,從天街到丹墀,約摸有二十多級。如此堂皇鼎盛,在這泱泱后宮中算是獨樹一幟了。

    秾華牽裙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宮里眼雜,她們這些外來客,在正式受封之前要經(jīng)受一系列的考察篩選。大到品性見識,小到談吐行坐,無一沒有衡量標(biāo)準。所以要慎,要穩(wěn),太后是通往中宮寶座的頭一道關(guān)卡,只有討得她的歡心,在后宮行走,才能多一份底氣。

    石階上的龍鳳紋閃退出視線,她逐級攀登,到達頂端時,眼前豁然開朗。寶慈宮正殿兩側(cè)矗立著巨大的金漆青龍八竅香鼎,鼎中香煙裊裊,一股檀香氣盈滿乾坤。宮娥引她進殿,殿中相思方紋地板打磨得光可鑒人。她低頭看地上倒影,仿佛隔著波光看水晶宮,兩掖擺設(shè)精巧,一路走一路微漾,很有趣致。再往前幾步,見屏風(fēng)寶座上端坐一人,穿翟衣戴博鬢,一副隆重打扮。

    她斂神站定,舉手加額行拜禮,“大綏成國長公主,恭請?zhí)蟪窡o極。”

    她穿流彩暗花云錦宮裝,人雖纖細,卻架得起滿身繁復(fù)的錦繡。太后從上到下仔細端詳,宮中女人,但凡長得美些,總有股妖俏之氣,她竟是個例外。她的美是明凈優(yōu)雅的,有她獨到的姿態(tài)。讓她想起以前一位善用金碧畫牡丹的畫師,寥寥幾筆,可以勾勒出別樣的嫵媚與昂揚。

    太后聲音里都含了笑,吩咐左右攙扶起來,和煦道:“長公主遠道而來,路上辛苦了。素聞長公主美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我二十年前曾與你母親有過一面之緣,多時不見了,郭太后安好?”

    她恭順應(yīng)個是,“謝太后垂詢,我母親一切都好。秾華離開建安時,孃孃曾囑咐我問候太后,另備了薄禮,命我轉(zhuǎn)呈太后。”

    兩只錦盒頗為玲瓏,內(nèi)侍進獻上去,太后看了一眼,笑道:“你母親有心,老身身子骨尚且硬朗,有勞她掛念了。”

    正說話,琴臺公主后面也到了,稽首行了禮,同樣有禮呈上。太后看來很歡喜,臉上一直帶著微笑。抬了抬手,賜公主們?nèi)胱幻娴溃骸敖裉焓屈S道吉日,禁庭一下子飛進兩只金鳳凰,是我大鉞之福。二位公主剛到,但是不要拘謹才好,這里和自己家中是一樣的,各自隨意些。”反復(fù)看了又看,點頭道,“公主們都是好相貌,什么樣的山水才孕育出這樣的美人兒呢。我只有官家一子,不曾有過女兒,日后婆媳就像母女一樣相處,我也十分的圓滿了。”

    當(dāng)朝太后母家姓王,憫帝在位時封貴妃,品階不及云觀的生母,但也高得足令后宮佳麗仰望了。云觀死后兩個月,他母親崩于慶壽殿。到底是傷心過度還是遭人謀害,不得而知。反正受益的是殷重元母子,由此可見這位太后表面和藹,私底下只怕也不簡單。

    可是這宮廷中,又有哪個是簡單的呢?看開了其實沒什么,彼此都是長袖善舞,誰也不比誰干凈。

    持盈實在是個活泛的人,她不怕生,言笑晏晏道:“既這么,我和阿姊就隨官家,直呼您為孃孃了。孃孃是信佛還是信道?”

    太后挑了眉,有意問她:“道禪本一家,信佛怎么樣?”

    她想了想道:“信佛好啊,佛法無邊么。”

    “那么信道呢?”

    “信道也好,道法自然。”她笑起來,“我母親信道,對老莊很是推崇。每每命我抄書——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太后聽了愈發(fā)和善了,攏手說:“好得很,我和你母親一樣。不過此道非彼道,道家與道教還是有區(qū)別的。你們孩子家多悟道,好修心養(yǎng)性。這宮掖明爭暗斗太多,到了你們手上,望和睦相處。和則靜得所安,是以圣人守和。我遷至寶慈宮后重修了臺階,你們來時可數(shù)過有多少級?”

    持盈答不上來,轉(zhuǎn)過眼看秾華。秾華笑道:“我恰巧數(shù)了,共有二十八級。”

    寸步留心,這是極好的。太后贊許地看她一眼,“不是二十七級,也不是二十九級,長公主可解其中意?”

    她微微俯首道:“我并不從佛從道,一點拙見,說出來孃孃別笑話。帝王之?dāng)?shù)為九,后宮閣分當(dāng)避諱。二十八級,減之一分有克撞,兩數(shù)相合是為圓滿。道家講究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孃孃這樣胸襟,秾華當(dāng)以此為訓(xùn)。”

    太后欣然而笑,初現(xiàn)的一點老態(tài)轉(zhuǎn)瞬淡了,“官家弱冠即位,到如今正滿三年,樣樣具好,只有一點叫我憂心。如今二位公主和親大鉞,望萬事以官家和禁庭體面為重,潛心輔佐,方不負我對你們的期望。”

    這算是鄭重托付了,秾華忙和持盈起身行禮。心里不免犯嘀咕,二十三歲不近女色,也沒有一位皇子皇女,想來不是有隱疾,就是有龍陽之好。她們才來,太后的話暫時挑揀著說,世人都好面子,等日子久了,想瞞也瞞不住。

    這廂兀自盤算,那廂內(nèi)侍揚聲通傳,一句“官家到”,震得廣袤天街回音隆隆。她略往后挫了挫,掩其鋒芒垂首侍立。眼神一晃,見持盈不動聲色,一直嬉笑如常的人,臉上突然顯出與年紀不相符的持重來,這種神色不是拉著臉、沉著嘴角就能佯裝的。秾華反而舒了口氣,她也怕自己被宮中的勾心斗角蒙蔽了雙眼,怕把別人想得太復(fù)雜,讓自己陷入四處樹敵的窘境。其實是她多慮了,依附權(quán)勢而生的人,真正天真無邪的不會送來聯(lián)姻。何況烏戎是得知綏國派出了送親隊伍后匆匆籌備,目的再明確沒有,就是怕大鉞和綏結(jié)成聯(lián)盟,烏戎落了單,直挺挺挨打。

    所以她們之間的爭奪在所難免,未來不知是怎樣的一副場景,誰榮誰辱,各憑本事罷了。

    她靜下心來,沒法抬頭,眼梢卻留意殿門上的動靜。未幾見兩個內(nèi)侍黃門在檻外站定了,一雙烏舄踏進視野。今上著絳色紗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帶,從倒影估猜身量頗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著,晦暗的,也許還有些猙獰。

    秾華心頭發(fā)緊,指甲用力掐住掌心,此刻的心境竟有些難以言喻了。憎恨里夾帶了恐懼。為什么恐懼,大約是因為初來乍到,對陌生的環(huán)境還不能適應(yīng)吧!

    今上步態(tài)佯佯,從她面前走過,至寶座前揖手:“兒與孃孃請安。”那嗓音難以描繪,猶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種奇妙的錯覺,似乎孤高,卻又有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太后受了今上一禮,指指兩掖,“這二位是綏國和烏戎來的公主,請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宮,位分還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則人心浮動,日子也過不到一處去。”言罷又笑道,“先頭我們相談甚歡,官家一到,公主們便害臊不說話了。快別拘著了,進了一家門,便是一家人,先與官家見禮罷!”

    兩人聽了指派,施施然頓首跪拜。今上話不多,請她們免禮,卻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開了。

    無論如何算是個守禮的人,應(yīng)該和傳聞沒有太大出入。秾華順勢抬眼看,恰巧與他視線相撞,心頭頓時一悸。

    惡人應(yīng)當(dāng)有個惡毒的面相,就像午后那個夢里人一樣,橫眉豎目,滿臉的不耐煩。可他卻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貴的氣勢長在他骨血里,即便滿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后的武裝。仿佛他就應(yīng)該是那樣,站在九重塔頂,俯視眾生。

    孃孃說只要是個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無感情地一瞥,她沒能捕捉到任何驚艷的光。看來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進他的心,這種渾身長刺的人,就算得以親近,只怕也要扎得自己傷痕累累了。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綏和烏戎,代我答謝國君美意。二位公主長途勞頓,不必拘禮,請坐罷。”

    如果愿意和對方對話,必定留個楔口,好讓人有應(yīng)承的機會。但他收勢很快,完全輪不著她們表明決心。秾華和持盈道謝落座,氣氛忽然變得局促起來,不像后宮中的家常相處,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滿了詭秘錯綜的暗涌。其實大家心照不宣,和親確實是種外交手段,現(xiàn)在談情說愛為時尚早。她們是別國來的,身上背負使命,注定將來的所有感情都帶著政治色彩。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側(cè)的持盈,“我為王時曾隨使節(jié)出使烏戎,晚宴上見過公主。”

    持盈啊了聲,“官家還記得我么?我那時尚小,大病初愈隨我爹爹宴請尊使,算算已經(jīng)過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辭說得相當(dāng)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氣,我曾問爹爹,那位是不是鉞國太子,爹爹說不是,我還滿心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鉞,官家風(fēng)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烏戎之福。”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斷不明是贊同還是嘲諷。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不起。

    秾華靜坐著,察覺他目光調(diào)轉(zhuǎn)過來,略偏過身子,等他開口。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卻一味沉默,只聽銅錢在案上旋轉(zhuǎn),發(fā)出迅捷連綿的聲響。她凝神靜氣,銅錢越轉(zhuǎn)越慢,終于啪地應(yīng)聲而倒。這回總該說些什么了,不想?yún)s又迎來新的一輪,邊緣破空,甚至引發(fā)嗡嗡的震蕩。

    要比耐心么?這倒沒什么。崔竹筳授課不單講四書五經(jīng),每天還命她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細,心念也微細,對于等,她有獨到的心得。

    兩下里都不言語,只聽見玉漏滴答,和那銅錢偶爾的傾倒之聲交錯,回旋于大殿之上。終于他輕輕咳嗽一聲,話不比對持盈,說得頗有鋒棱。

    “建安城中有美人,傾國之姿,顛倒眾生。可惜成國長公主不是出自綏廷,據(jù)說是郭太后入宮前所生?”

    換了別人當(dāng)要窘死了吧!她看見持盈投來目光,自存了三分譏笑。她卻從容得很,欠身道:“與大鉞聯(lián)姻的是大綏,綏國以建帝為首,我是建帝親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罷抿唇淺笑,眼中一派澹寧,“官家是大乘之君,氣魂寰宇,世事洞明。大綏若是隨意找個宮女冒充,那才是對官家的大不敬。我與我主一母同胞,雖然不是出自綏廷,但對官家的仰慕,和別人毫無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萬里河山,竟容不下我一個小女子?”

    她有這樣氣魄,倒是出乎他的預(yù)料。最后那句有些份量,不冊封她,顯得大鉞小家子氣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緩緩摩挲銅錢表面,頓了下方道:“不單如此,我還聽聞長公主和懷思王是舊相識,可有這回事?”

    秾華心里駭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鉞王座最后的贏家,怎么可能是等閑之輩!云觀的行動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對于他,也許從來就不是秘密。

    ☆、第 6 章

    可是又該如何辯解呢?若云觀真是他殺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這樣的存在?

    秾華勉力定下神道:“確有此事,因舊宅和懷思王府邸離得近,少時常串門走動。后來漸漸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別,就沒有小時候那么熱絡(luò)了。王爺離開建安我沒能送他,前兩年聽說他薨了,委實難過了好幾日。我初初領(lǐng)命和親,心里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終歸是王爺?shù)男珠L,看在王爺?shù)拿孀由希膊恢劣陔y為我。”

    說得十分巧討,畢竟他和云觀是兄弟,云觀的死,他應(yīng)當(dāng)惋惜難過,對于弟弟的舊友,更該多些照應(yīng)。

    今上一哂,不再問別的話了,轉(zhuǎn)過臉對太后道:“垂拱殿里還有臣工等我議事,兩位公主煩勞孃孃費心,兒就不在這里多逗留了。”

    他既然相看過,想必心里也有數(shù),太后不便追問位分怎么安排,稍過兩天自然有定論。因點頭道:“你政務(wù)要緊,去便去罷。公主們有我來安排,先撥兩處閣分安置她們,待你頒了詔書再挪不遲。”

    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龍紋刻在袖緣的黑滾上,揮拂之間華光璀璨。經(jīng)過秾華面前倒不曾錯身而過,腳下似乎略一停頓,也許又看她一眼,方緩步去了。

    他一走,殿里氣氛才松散下來。太后請她們用果子,嘆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宮掖,有些話便敞開了說罷。你們也瞧見了,官家萬事一身,很是辛勞。加之他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這后宮之中佳麗不少,從妃到貴人,共有二十七位。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無一人進幸,豈不荒唐可笑?依我說,不是官家不染俗塵,俱是她們無能。二位公主出身顯貴,又是上上之姿,應(yīng)當(dāng)比她們更得眷顧才對。”

    換句話說,如果官家不臨幸,她們就連那二十七位御妾都不如,往后也沒臉在宮里走動了。果然人家媳婦不好做,秾華和持盈交換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話是不多,但句句鋒芒畢露,剛才一來一往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誰都不滿意。秾華想起那雙眼,眸子清正,卻隔著一層堅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鋒一劃,楚河漢界,皇帝做到這份上,真應(yīng)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太后卻殷殷期盼,希望兩位公主的到來,能為大鉞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過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總要個過程。公主們?nèi)崆樗扑瑵櫸锛殶o聲么,官家終有一天會松動的。

    “一早上忙到現(xiàn)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們也累了。”太后別過臉吩咐內(nèi)侍,“領(lǐng)二位公主回閣內(nèi),好好侍候。命后省加派管事的黃門主持,公主們?nèi)笔裁慈伤麄儚埩_。”說罷槌槌肩頭道,“有了年紀,略坐一會兒就渾身酸痛。公主們?nèi)グ桑裙偌业昧丝眨埶麕銈兩萧拊郎⑸⑿摹D堑胤娇烧f是天上人間,比禁中要美得多。”

    兩人起身道萬福,請?zhí)蟊V伉P體,按序退出了寶慈殿。

    到宮門上,遠遠看見時照領(lǐng)著金姑子她們在夾道里等候,見她來了,忙上前匯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張嘴,拿眼神詢問她。她微微一笑,讓他們放心。

    內(nèi)侍殿頭在前面引路,不時回身細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門有處宮苑,苑內(nèi)殿閣眾多,太后撥了翔鸞、儀鳳二閣讓公主們暫作安頓。臣已經(jīng)先遣了尚宮進閣內(nèi)鋪排,公主們且好生養(yǎng)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請,臣自當(dāng)派人通傳。”

    秾華道好,“我們這一來,倒給諸位中官添了麻煩。”

    那殿頭略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公主會對他說客套話吧!回過神來忙道:“哪里,公主們尊貴非凡,不久之后還會是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輩子燒了高香。長公主無需與臣客氣,臣叫錢十貫,初進宮時叫錢萬緡。后來官家說區(qū)區(qū)一個黃門,萬緡只怕我當(dāng)不得,便改叫十貫了。”

    秾華不由發(fā)笑,“哦,十貫是個好名字,叫上去順口。”

    錢十貫咧嘴應(yīng)是,“百姓的愿望很簡單,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沒念過書,自然覺得錢越多越好。”一面笑著,一面引她們進了宮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臉色也不豫,但見兩閣離得不遠才打起精神來,噯了聲道:“我開一扇窗,遙遙一呼阿姊就能聽見罷!”說著壓低聲兒湊在她耳旁私語,“我覺得官家不喜歡我,萬一把我送回烏戎,我就沒臉見人了。”

    要真論不喜歡,她豈不是比她處境更艱難?秾華只得寬慰她,“官家記得你,算是舊相識,怎么會不喜歡你呢!你也曾說他不善言談,剛才沒有任何不悅,就說明是好兆頭。你安下心來,先前官家對我說的幾句話你也聽見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屬。”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開了,畢竟年輕,心里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秾華其實不比她大多少,處世態(tài)度卻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徑裝得單純無害,她卻寧愿世故圓滑。也許生性活潑可以討得今上歡心,但是宮闈之中從來不缺這種天真爛漫。弓拉得太滿容易折斷,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靜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后不過相視一笑。隨錢十貫緩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閣了。

    應(yīng)付那些人確實累,她進門換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過后天氣悶熱,四面窗戶洞開,侍女放下海棠竹簾,隱約的光從竹篾間隙透進來,剪碎一地金箔。微有涼風(fēng),吹動她垂逶于地的大袖,那袖頭覆了一層滾雪細紗,撩起來,飄飄拂拂輕得像夢。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輕聲問她,“公主見到官家了么?”

    她閉著眼嗯了聲,“見到了。”

    “如何呢?官家和你說話沒有?可還順利?”

    她睜開眼,眉頭輕蹙。翻了個身撐起來,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還有和云觀的關(guān)系。我覺得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沒等我有什么動作,就被他正法于宣德門前了。”

    春渥點住她的唇道:“杞人憂天,你的出身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妨礙。他要的不過是和大綏皇帝有牽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內(nèi)。再說懷思王,你們之間的事,只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誰能拿來當(dāng)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過是舊識,他就算要動你,也得顧忌你身后的綏國。”

    她聽了又仰回去,輕聲道:“我是這么說的,怕他信不實罷了。這人看來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樣,他看著你,會叫你不寒而栗。”

    春渥憐憫地看她,“你怕了么?在建安時我就勸過你,有些事不能輕易動心思。你是弱質(zhì)女流,又沒有一招半式傍身,憑什么……”話趕話的,險些說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寢殿里并無外人,便悄聲道,“現(xiàn)在還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著理會。如果能登上后位,定下心來追隨官家,未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當(dāng),偏要回去寄人籬下,毀的是你自己。什么成國長公主,就算封你個鎮(zhèn)國公主又怎么樣?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過信任,心里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終須你自己走,好與壞,甜與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秾華被她說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氣涌,牽著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為我,可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會有更改。你說的是,我和云觀之間怎么樣,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數(shù)。”

    春渥看她堅決,知道等閑勸不回來,沒辦法,唯有問她,“懷思王走時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沒有碰過你罷?”

    秾華頓時紅了臉,“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是守禮的讀書人,我自小也學(xué)女德,怎么能做出那種逾越的事來。”

    春渥松了口氣,笑道:“我料你不會,也是為了安心才問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厲害,回頭要進幸,出了紕漏就活不成了。”

    她尷尬地掖掖臉,轉(zhuǎn)過身去不說話了。漸漸呼吸勻停,大約是睡著了。春渥摸摸她的頸子,探她有沒有出汗。她總把她當(dāng)作孩子,她在別人面前偽裝堅強,她看著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給她時,她才十一個月大。自己辛辛苦苦喂養(yǎng)她,對她的心永遠是無私的。所以什么仇啊恨,在她眼里一點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夠了。

    然而秾華不這么認為,年輕人,心頭攢著一把火,可以為義氣毀天滅地。她到底還小,懂得什么是愛?或許只是失去摯友的痛苦,讓她錯以為那就是愛情。也許再等些時候,真正做了別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親,今天的意氣用事就顯得可笑了。

    東邊的檻窗開得太大,風(fēng)驟起,把竹簾吹得翻卷起來。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闔,她又勾起頭來叫了一聲,“娘去傳時照,我有話問他。”

    春渥應(yīng)了,挑珠簾出去叫佛哥。不一會兒時照來了,立在檻外回話,“臣聽長公主的示下。”

    秾華整了衣領(lǐng)叫他進來,和煦問他:“你進宮有多少年了?”

    時照掖手說:“臣七歲入宮,到今年中秋滿十二年了。”

    她哦了聲,那尾音婉轉(zhuǎn),蜜里滌過一樣,柔聲道:“你是入內(nèi)內(nèi)侍省2派到我這里來的,既進了我的閣門,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想登高,我也一樣。據(jù)你說,這種心思是好還是壞?”

    時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長公主門下,自然會說好。”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道理人人都懂。秾華甚滿意,頷首又問:“那么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一座皇城,千百個女人,你貪圖一時清靜,別人也許正在積極謀劃。機會一旦錯失就不會再來了,所以要先發(fā)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來,有時驚鴻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