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宋希給人把脈的手抖了一下。研究生不同于普通班級學生,是要導師手把手教導的,授業恩師,怎么下得去手!有劉金寶這樣得了教授指點為報答恩師欠下一屁股債不得不寫賣身契的,也有那帶著外人上門害了恩師身家性命的。高校研究生,受了那么多年高等教育,是災年造成的人性泯滅還是天生的人性墮落? 宋希再也呆不下去,給幾人把過脈就回家了,回到家里的時候還有些愣愣的。 穆允崢說:“到現在為止,張家溝子死了六個人,趙家溝子三個,每個村子都有,有老人,也有年輕人。” 糖糕補充:“小學那邊也死了一個南方人。” 宋希只覺得渾身發冷。他的身邊,他看不到的地方,死亡正在一點點逼近,被死亡籠罩的人群甚至毫無招架之力。 整個陰歷二月宋希都在忙著出診,阿古拉家四個,附近村子再加上縣里,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都不是什么大毛病,重感冒和凍傷最多。不難治,這種常見病的藥材家里也備了很多。只是這次宋希卻不打算免費了。出診費可免,藥材還是要的。要的也不多,抓一副藥三五斤糧食,比不上外面藥價,卻也有了些收入,家里的糧食也一天天多了起來。 經過一個月的調養,那日松幾個臉色紅潤了起來,人也有了精神。 烏力罕牽著兩頭小母牛給宋希送了過來,說:“阿爸說家里養不起了,給你養,當我哥他們的藥費。” 宋希嘆口氣,把那兩頭才揣了崽的小母牛交給糖糕,摸摸烏力罕腦袋,問:“你家里那三個,你哥怎么打算?”以阿古拉家的條件,養那三個人就養不了牲畜。可牧民對牲畜的感情又豈是好割舍的! 烏力罕一直看著那兩頭母牛被牽進內院再也看不到才回過頭來,說:“我哥的兩個同學,說是通車以后就回家,晶晶以后住在我們家。” 宋希沉默著拍了拍烏力罕。 穆允崢從后院抓了一只雞,撿了十多個雞蛋,摘了半籃子菜,遞給烏力罕:“給你哥補身。” 烏力罕咬了咬嘴唇,低著頭接了過去。他們家已經占了醫生太多好處,養不起的牛也送到醫生家里給人添加負累當醫藥費。救命之恩,豈是兩頭牛還得清的!他知道不該再拿醫生家的東西,可是哥哥真的需要吃些好東西補一補。還有晶晶,那么小就不會說話了。 后院牛圈里,糖糕圍著那兩頭牛轉了兩圈,轉頭對他爸說:“爸,我現在學醫真的來不及嗎?”輕輕松松賺了兩頭牛還讓人感激慚愧,男神生來就是讓人嫉妒的! 唐叔一臉淡定拿梳子幫新來的兩頭牛梳毛,瞥一眼兒子,目光十分鄙視。從小到大語文從沒考過及格的人有臉說學醫!床前明月光都背了好幾天才記住的人背得會醫書嗎! 糖糕捂著胸口后退兩步——他又被親爹嫌棄了!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被爹媽遺棄的! 穆允崢站在羊圈外面看一眼自家蠢戰友,叫上唐叔一起過去幫宋希煎藥。 老爹跟著隊長離開牛圈以后,糖糕嘆口氣,沉默著喂牛喂羊打掃牛圈羊圈,牛糞羊糞都清出去堆在院子外面等暖和以后積肥。 進入陰歷三月陽歷四月,氣溫開始慢慢回升了。整個冬天一直徘徊在零下三十多度四十多度的溫度終于升到了零下二十來度。 宋希覺得那兩個住人的溫室可以清出來了。 村長帶著兩個兒子去說的。 當天就有好多人過來接了老人孩子回家了。 宋希沒過去,穆允崢過去看了看,回來的時候拿了許多東西。那是住溫室的人家給的謝禮,什么都有,糧食,雞蛋,布料,針線活。 第二天中午宋希過去看了看,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把行李卷了起來零碎東西也收拾了起來準備回家了。 只除了最里面一個鋪位上的李景文。 李景文已經八十多了,是住在溫室里面年紀最大的一個。村里這個歲數的老人不少,住進來的卻只有這一個。那些老人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有今天沒明天的,怕死在溫室里給人添晦氣,堅持不肯過來。 李景文盤腿坐在自己鋪位上,嘴里叼著一個空煙袋,耷拉著眼皮子,對周圍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的人看都不看一眼,過來幫他搬東西回家的孫子也看都不看一眼。 李景文的孫子叫李寶成,比宋希大兩歲,見爺爺死也不肯回家,又急又氣,偏又拿那個犯渾犯倔的老人沒辦法,看到宋希過去,尷尬得不行,臉一下子就紅了。 宋希腦袋里瞬間跳出明晃晃三個大字:釘子戶! 第130章 宋希也不想看著李寶成尷尬,就說:“后天收拾溫室翻地,現在不急。” 說完就走了。 李寶成眼瞅著大棚里人越來越少,再看看死也不肯動地方的爺爺,沒多久嘴里就急出了一堆燎泡。 兩個住人的溫室,一個一畝大一個兩畝大。老頭們住小的,老太太們帶著孩子住大的。 宋希出了小溫室,又到那個兩畝大的里面轉了一圈,沉默著回家了。 臉色很不好。 穆允崢回來,說:“已經全部搬走了,有很多人說后天過來幫忙。” 宋希欲言又止。 穆允崢就知道他們家宋醫生潔癖又犯了,說:“我想著,先撒消毒水翻地種一茬莊稼,等暖和了再清潔一下玻璃。” 宋希低著頭,沉默良久,說:“那倆大棚,我不想要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那倆溫室確實被弄得挺埋汰的,里面住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小孩還小,老人年紀大了,本來也不是多講究的人,再加上天冷懶得動彈,可不是越住越埋汰。可是地里又不比家里,又是玻璃,洗洗擦擦撒些消毒水也就干凈了。玻璃溫室,那么貴的東西,哪兒能說不要就不要呢! 宋希仍舊低著頭,說:“小孩在地上尿尿,味兒可重。老人也不講究,唾沫直接往地上吐然后鞋底一蹭。” 這些事在農村真不是事,隨處可見,再說地里也不是家里。 不過,在略微講究些的人面前,還真挺膈應人的。 更別說宋希個死潔癖。 穆允崢沉默著看著宋希。 糖糕迅速劃拉了一下三畝玻璃溫室的年產量,只覺得好一陣心肝rou痛。 唐叔叔咳嗽一下,說:“那倆溫室,除去冬天幾個月,一年兩茬,除了交稅,還能富余不少,換煤換日用品都是使得的。” 宋希猶豫一下,說:“我想把剩下四畝地全部蓋成玻璃溫室,縣長欠我一個人情,問他要一個溫室還是可以的。”現在制作玻璃塑料的工廠全部國有,跟煤炭似的一級一級往下撥,縣里總有縣里的門道。上回在縣里義診救下那許多人,還給弄了一批藥,縣長那里再沒有不好說話的。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那四畝地一年只一茬,受氣候影響太大,和溫室比起來,產量低的令人扼腕。 宋希說:“我想著,干脆就大方些,那三畝溫室就給村里了。以后他們愛怎么用怎么用,種地也隨意,可以從我井里澆水。至于冬天,誰住誰不住村里決定。當然,燒煤他們自理。我是再不管的。” 所有人都看著宋希。 宋希說:“我那四畝地是承包的,原本沒蓋溫室是看年景不好怕出什么政策變動給收回去,比如移民什么的。現在三畝溫室扔出去,這四畝地有三畝就算是我的口糧地,剩下一畝,只要那邊溫室還戳著,誰敢跟我唧歪一句試試。” 唐叔叔先點了頭:“是這么個理兒。” 宋希說:“現在海平面上升,天暖化凍以后怕是更明顯,說不定沿海一帶就得往內陸移民。咱們這里不高不低地不多不少,很可能會安排移民過來。現在村里幾乎沒有空地了,可承包地也越來越少了。阿古拉一家的地還是村長從包地的人家手里硬摳出來的,鬧了場不愉快,我和李琳都被攀扯了幾句。” 穆允崢說:“一年種兩茬,先種黃玉米,再種地瓜土豆,留著交稅換煤。完了交給村長,從冬到春,隨便他們使,自備煤炭。” 所有人都贊同點頭,宋希也只好跟著點了頭,卻暗暗決定,那兩個溫室里種出來的東西一定要做下記號單獨放,打死也不吃。 這時糖糕一聲驚呼:“來電了!” 來電了。自從去年冬天暴雪斷電以后終于來電了,村里人心情都好了起來。來了電,以后就要方便多了。比如吃水。村里家家都有井,平時都是用潛水泵抽水,停電以后算是遭了罪了。整個村子只有宋希這里有電,全村用水幾乎都是從他這邊地里的水井抽的,每三天抽一次水,一次一個小時,自己過來挑。天冷,挑一擔水沒走出多遠就被凍住了。用水不方便,幾乎家家挑一次水只用來吃喝,至于別的需要用水的地方,房前屋后收一盆雪化開就是水了。 天漸漸暖了起來,到了五月中旬,春種也開始了。 宋希帶著小多進了一次山,回來直嘆氣:“山里情況不太好,很多樹都沒返青,估計凍死不少。雪化以后有人進過山,那兩只老虎已經不見了,估計就是上次聽到的槍聲。沒了老虎威懾,有些野獸也出來了。我看到了一些狼糞,不多,有可能是過來踩道的。” 穆允崢說:“下午村里來了六戶移民,總共十三口。” 六戶,十三口? 宋希愕然。 穆允崢說:“是從東北來的,只有青壯。” 東北,只有青壯。 老人小孩呢? 宋希沉默了。去年冬天太冷,他們村子倒是都挺了過去,附近幾個村子,有哪個村子沒死人呢!他們這里尚且如此,更別說更北更冷直到最近才恢復交通的東北了。 十三口東北移民暫時被安排在大隊部,房子和地都還沒有著落,老村長都快愁死了。現在沒地方買蓋房的東西,村里也沒空房子,好在天越來越暖可以先在大隊部對付著住下來。地卻是遠遠不夠的,村里只剩了三十幾畝地,早都承包了出去也種上了莊稼,現在是絕對收不回來的。再說了,就算能收回來也不夠分。 老村長直嘆氣。這幾個東北移民來的時間和當初牧民阿古拉家差不多,都是播種以后沒有空地可分的時候。可阿古拉一家是帶著大群牲畜過來的,一來就拿牲畜換了許多糧食,日子過得并不艱難,甚至比村里好多人家都要好上一些。這次的東北移民就不一樣了,在家中熬了一個足足多半年的冬天,嚴寒饑餓帶走了他們家中的老人小孩,也帶走了他們的健康。他們帶過來的,除了簡單的家什,就只有縣里統一下發的每人三十斤玉米種五十斤土豆種。可是,地從哪里來?別說現在找那幾戶包了地的人家收地,就算秋后去收地只怕還有得鬧騰呢! 東北移民還沒安排好,流民也過來了,一群一群的,天南地北,哪里的都有。 穆允崢負責地里的活,糖糕照料后院牲畜,兩個阿姨負責家里內務和短工的飯食,宋希窩在藥房倒騰陳家剛送下來的藥材。 沈越帶著兵下來換東西,一進李家溝子就甩下車隊直奔宋希家的廚房。 宋希抽空出來給人把了個脈。 沈越叼著一塊冷排骨眼巴巴看著宋希,口齒不清:“狼群下山了,前兒半夜進了隔壁縣小劉莊,咬死了六個人,傷了十幾個,叼走了一個三歲娃娃。那邊進山打了一次,沒打著幾匹狼反倒攆到咱們這邊來了。我們得進山尋摸尋摸,男神求支招兒!” 宋希想了想,說:“我要一半兒狼皮。”狼皮是個好物,就算他和穆允崢都穿不住,不還有不耐凍的么,叔叔阿姨們年紀都大了,糖糕也還有幾分體虛。 沈越嘴里叼一塊排骨,手上還抓一塊,說:“沒問題,rou給我就行。” 又猶豫一下兒,問:“狼rou能吃吧?” 宋希點頭:“能,跟烀狗rou做法差不多,花椒大料不好找,我可以給你抓個藥包去味兒。不過,吃過人rou的狼rou,呵呵。” 沈越一張滄桑臉頓時就綠了。 宋希說:“放一個排幫我看家,帶你兩個排長,要力氣大的,拖后腿的不要。再加上穆長官,足夠了。” 沈越就眼淚汪汪了:“男神你真好。”就他手底下這群大頭兵,對上狼群還不定誰攆誰呢!山里草木長得不好,草食動物越來越少,rou食動物吃不飽,必然要往外面找食吃。餓了一冬一春,又嘗過人rou味,不盡快趕盡殺絕的話只怕不定什么時候就又出來禍害人了。 三天后,沈越帶著一群鼻青臉腫的大兵過來,一個排看家,兩個排長跟著上山。 宋希:“……”飽飯 rou的魅力真大。 五人一狗在山里鉆了足足八天。 穆允崢剝完最后一張狼皮,沖沈越抬了抬下巴。 沈越看看那二十六條光溜溜的狼尸,看看身后兩個戰友,咬牙:“埋了。” 三人沉默著挖坑。 等人打掃完殘局,宋希說:“也不好白來一趟,再轉轉,不拘什么rou,好歹弄些回去。” 沈越三人眼睛唰一下就亮了。 宋小多嗖一下就跑出去了。 幾人趕緊追了上去。 最后摸黑進家,宋希得了一頭老公鹿一頭小鹿三只野豬崽十五張狼皮。 沈越帶著他那個排和許多rou連夜回了縣城營地。 兩頭鹿都是活的,野豬崽動過斷子絕孫刀和小鹿一起送到后院,老公鹿也趁夜處理了一下。 睡覺之前,穆長官偷偷喝了一碗鹿血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