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是桂花糕。 桂花糕后,映著的是杜明謙的笑臉——眼底淡淡的黑暈,手指上沾的粉末,還有紅腫的指尖,顯出杜明謙為了做桂花糕而付出的心血。 原來昨日從娘家回來,趁著晏殊樓沐浴時,杜明謙向慧質打聽了桂花糕的由來。慧質告知他賢妃的老家盛產桂花糕,在晏殊樓幼年時,賢妃常做給晏殊樓吃,因而,桂花糕也成為了晏殊樓最愛吃的甜食。賢妃過世后,晏殊樓也曾喚人來做桂花糕,但都做不出合晏殊樓口味的,晏殊樓說沒人能做出娘親的味道了。 聽完這些后,杜明謙便去讓慧質給他尋來了做桂花糕的食譜,打算親手做給晏殊樓。晏殊樓身邊真正親的人,只剩下晏昭其同自己了,那除了自己,還有誰能做出帶著親人味道的桂花糕呢。 “王爺,早。” “早……早什么!”晏殊樓橫過了臉去,用力一揩自己的雙眼,“誰讓你這時候做桂花糕了,我不過同你娘說說而已!” “王爺想吃,身為王妃自然得做給你么,”杜明謙悄悄地攬上了晏殊樓的腰,笑容不變,“王爺高興便好了么。” “高興什么!我不高興!”晏殊樓將杜明謙手里端著一碟的桂花糕,隨便丟到了床邊的案幾上,從床頭暗格里掏出了一瓶藥,倒出藥液就往杜明謙紅腫的手指頭按去,動作粗魯,但按揉得卻甚是輕柔,“疼么?” 杜明謙不再逗他了,笑著搖頭:“有點疼,不打緊。王爺給臣呼呼便不疼了。” “呼什么呼,你當我小孩子么……自己呼!”晏殊樓丟開了他的手,頓了一瞬見杜明謙沒反應,又把他的手抓了回來,“呼便呼,呼——” 杜明謙笑得合不攏嘴了:“王爺,快趁熱吃罷,不然一會兒涼了。” 晏殊樓喉頭哽咽,咬緊牙關才不讓自己垂下淚來,最近究竟是怎么了,先是被蔣氏的慈愛所染,又被杜明謙的關懷而感動,他一定是想娘親了。 拿起一個桂花糕,含著淚小心地放入了嘴里,桂花糕是新做的,很燙,一入口便燙得他的心都化了。畢竟是初次做,手藝還差了一些,有些還糊了,可這卻是自母妃死后,他嘗過的最有親人味道的桂花糕了。 這一日,晏殊樓將杜明謙趕了出去,自己蒙在被里,默默垂淚。前世幾十年,都是自己一人默默地在這暗無天日的勾心斗角中,摸爬滾打地過來。在皇室中,家不成家,親人不成親人,唯一堪稱親人的晏昭其也被人所害,只留下他孤家寡人了。這輩子,讓他重獲親情與愛情,值了。 這日過后,晏殊樓對杜明謙的感情愈甚,更貪戀杜明謙,最后索性將自己的東西搬到杜明謙的偏房,與他同床共枕,問曰為何,答曰,杜明謙的身上有娘親的味道。杜明謙苦笑不得。 晏殊樓以杜明謙生病需陪同為由,在家待了幾天,直到幾日后他上朝時,方得知在他不在時,被禁足的晏品城竟被放出來了! ☆、第二十章··長明 晏殊樓聽到這消息時,只是震驚了一瞬,又恢復了常態。晏品城會被放出來,在他意料之中。 原來晏品城找了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內侍,幫他頂了罪名,言道是內侍偷拿了他的私章,購買了一處地,并將這塊寶地,賣給了一富商建房,但因手續辦得不全,這豪宅地契上的名字始終是晏品城的,并未改成富商的。至于豪宅中出現的巫蠱之術,則是那內侍因出宮時,意外見到杜明謙,對其容貌產生嫉恨之心,故在豪宅中使用巫蠱之術,暗害杜明謙。這一番托辭,看似有理,實則漏洞百出。 一來,地契名字無法過戶,富商又怎會可能愿意購置房屋。二來,杜明謙甚少出門,同那內侍又毫無交集,怎會就憑見了幾次面,就生出害人之心。可是,這般說辭,天子竟然采信了,還將晏品城放了出來。 但天子也精明,生怕自己直接將人放出,會引起非議,于是便稱此事歸根結底同晏品城監管不當脫不了關系,大罪可免,小罪卻不可不罰,責令晏品城閉門思過,待到弱冠之禮時方出,而德婕妤地位不變,至于晏品城的外祖父,則停止調查。 晏殊樓聽罷這不冷不淡的懲罰,生了少許的慍怒,知曉天子偏寵晏品城,忌憚其外家,卻未想天子偏心至此,竟對他只是罰閉門思過,卻不罰俸。不過也罷,經由此事,晏品城在城東的那處私宅也將被查封,損失也是夠大的了。再者,即便晏品城得以出來,也不是他的對手,他多得是法子來對付晏品城。 在晏品城出來之前,他得先好好地討好他的父皇,把父皇對晏品城的寵愛轉移到自己的身上。 這日上朝,戶部尚書當先出列,向天子稟報道,近段時日,璟朝南方一帶大片干旱,百姓顆粒無收,生活困苦。奏請天子,征詢其是否要賑濟當地百姓。 天子斟酌再三,決定著人勘災審戶,依據受災程度撫恤當地百姓,若有極貧災民,則依實情加賑。令畢后,天子認為南方干旱的災情,幾乎年年有之,他深表悲痛,遂決定讓欽天監挑一個好日子,他要祭天求雨。 眾臣復議,高呼天子高義。 晏殊樓也形式地彎身夸上幾句,但在朝議后,將此事默默地記在心里。 天子祭天求雨后,這日旬休,晏殊樓起了個大早,將還在床上睡得迷糊的杜明謙挑了起來,言道今日要去城隍廟上香,替百姓祈福。 杜明謙還未醒轉,昨日晏殊樓不知發了什么瘋,在床上滾來滾去不說,還動手動腳,嘴里嚷嚷著要打什么人,弄得他睡得一會又被嚇醒,最后他只好四肢俱上,把晏殊樓纏得緊緊的,不讓他動,才能迷糊睡了過去。以致今早,晏殊樓醒來時,就很曖昧地拍著他,語重心長地道:“銘玉,你不必如此主動,我知道你想要,但你身體不好,我怕你承受不住,這事咱們過段時日再說!” 杜明謙欲哭無淚。 被拎上了馬車,杜明謙還困得迷糊:“王爺,啊哈……”顛簸的馬車讓他睡意更濃,“你這是要去作甚呢?” “方才不說了么,去城隍廟上香,替百姓祈福。”晏殊樓捏起一塊桂花糕,丟進了嘴里,咂巴咂巴地吃得正香,還識趣地拿了一塊,喂給杜明謙吃。 晏殊樓會好心做這些事?杜明謙是不信的了:“王爺你認真的?” “自然!”晏殊樓好似被人抓住了痛處,炸了起來,“你還懷疑不成。” “當然不是。”杜明謙轉過了臉去,單手支在窗欞上,勾唇一笑,他從不懷疑晏殊樓,他是直接篤定晏殊樓這是在逢場作戲。 晏殊樓真的是做戲,做一個專門給天子和百姓看的戲。他下了馬車,就要拉著杜明謙下車,但杜明謙卻以自己坐車不適為由,要晚些時候再下去。晏殊樓關心杜明謙,也不愿勉強,喚晏新照顧杜明謙后,便自己下車去了。 聞訊而來的住持早早便在廟外等候,還令人將前來燒香的普通百姓屏退,晏殊樓見到住持,故意訝了一聲,問住持為何親自出門來迎。連忙讓住持回去,還道自己不愿聲張,讓住持放普通百姓進廟。 住持得令,感謝晏殊樓通人情,喚人去辦了。 于是,晏殊樓便這么在大庭廣眾之下,同普通百姓一同入了廟里上香。當然,因他身份特殊之故,百姓也自覺地在他進入廟中時,退了出來,待他上完香后再入內。 晏殊樓買香,一分錢都不少給住持,還親自拿香到了佛祖面前,跪在蒲團上,腰板挺直,念著替南方受災百姓祈福,望天降大雨的話,聲音不大,卻能清晰地傳到附近的百姓耳中,令眾百姓聽之動容。 三拜叩首,將香插入香爐,晏殊樓又拜了三拜,捐了一大筆的香油錢,著實用實際行動把自己的誠心表現得淋漓盡致。 住持得了一大筆香油錢,正是高興,樂呵得花白胡子都翹了起來:“阿彌陀佛,王爺心懷蒼生,有濟世之懷,佛祖定能明白王爺之高義,降雨賑災。” “住持過獎了,我身為皇子,為百姓祈福實屬應當,可惜我人單力薄,不似父皇可祭天求雨,只能來此處上炷香,聊表心意了。”重活一世,晏殊樓比之任何人都知道如何逢場作戲,在什么人面前說些什么樣的話,表現出怎樣的一面。 “阿彌陀佛,王爺有如此善心,實乃好事,相信您定能得佛祖庇佑,長命百歲的。” “是么?”晏殊樓不以為意,只笑笑便揭過不談。 “自然,”住持為了使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還特意說道,“約莫十幾年前有個孩子來到廟中,給了老衲一百文錢,要老衲給他一個很重要的人每年都點上一盞長明燈,且要求燈不可滅,燈油耗盡便得續上新燈,直到百年。老衲甚是奇怪,問他為何不親自來點,而讓老衲相代。他告訴老衲,原來他誕生時不足月,大夫斷言他體弱,活不過十歲,而他來廟中的那一年,他正好九歲,他早早便想來給那個人點燈了,可惜湊不出錢,如今方湊足一百文,以給那人點百年的長明燈。那時,那孩子真誠的笑容,老衲至今都還記得。其實一百文不足以點如此多年的長明燈,只是老衲看那孩子真誠,便動容了。老衲后來問他為何不給家人點,他笑著同老衲說,他走了,還有他的大哥,他大哥也可替他家人點燈,但是那個人卻不會有人幫他點。” “后來呢?”晏殊樓被這故事吸引住了,急忙追問道,“那孩子后來怎樣了?” “阿彌陀佛,那孩子臨近十歲時,生了場大病,幸得他的善心感動了佛祖,從鬼門關走了出來,且越活越健康。”住持會心一笑,“此后,那孩子每年都會來廟中,親自給那人點燈,還囑咐老衲,若他有一年未來,那便是他來不得了了,屆時便讓老衲代他點燈。” “那孩子……”晏殊樓怔然,“近年還有來么?” “阿彌陀佛,這幾年那孩子年年都來,這都已經十年了,他一直堅持不懈地為那人點燈,但去年卻奇怪地未來點燈。老衲生怕這孩子有個萬一,著人去打聽,發現這孩子還活得好好的,只是不知何故而不來,老衲又不好去問,只能代他點燈了。” 晏殊樓聽罷,并未說什么,只是在內心為這事而感到惋惜,他還真想見見,這受佛祖保佑的孩子呢。 “王爺,你的香上完了么?” 杜明謙跨著門檻入了內,住持看到他,驟然亮起了雙眼,雙手合十感慨道:“阿彌陀佛,杜施主,您可算來了,今年的燈還沒點呢。” “今年的燈沒點?”晏殊樓怔然問道。 “阿彌陀佛,世事皆是緣。王爺,方才老衲口中所說的點燈之人,正是這位杜施主。” “銘玉?”晏殊樓木木地瞪大了眼,世間竟如此多的巧合,那點燈的孩子竟然是杜明謙。 而杜明謙啞口無言,從晏殊樓同住持的對話中,他也依稀猜到了他們所說的大概內容,他訕訕地偏過了頭去,支支吾吾地道:“抱……歉,這兩年有些忙,無暇過來點燈。” “你……給誰點的燈?”帶著一份希冀的期待,晏殊樓走向了杜明謙,定定地望著杜明謙,有什么竊喜的感動正莫名地往自己的腦海上涌。 杜明謙錯開了晏殊樓灼熱的目光,找了個借口就出去了:“王爺你……問住持罷,臣出外等你。” 晏殊樓看向了住持,住持一笑,大約猜到了什么,帶著晏殊樓往后廟而去。后廟中的一排長桌,排著一大排的長明燈,而其中一盞又亮又明的燈上,貼著一張寫著幾個歪斜大字的字條,上書:晏殊樓! ☆、第二十一章·點燈 這張紙條看起來已經有些年度了,紙張邊處都泛黃卷了起來。 “這是杜施主十年前所寫的,他要求老衲點的長明燈上都得貼上這張字條,以彰顯他的心意。” 晏殊樓對著那字條兀自發呆,一閉上仿佛便能看到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提著筆,笨拙地寫下晏殊樓三個大字,然后像捧著易碎品般,高高興興地把這張字條塞入住持的手里,叮囑他一定要保管好。 他從來不知自己同杜明謙有何糾葛,但他卻為自己,默默地付出如此的多,而自己卻負他一生……心動神搖,暖流注入了心中那最柔軟的地方,匯成了載滿愛意的汪洋大海。 “這是我的名字,而他是我的王妃。”晏殊樓堅定地對著住持道。 皇家之人的名諱向來不外說,百姓一般只知皇家子弟的身份,卻不知其真正名姓。至于杜明謙,因他是男妃,上不得臺面,在外也幾乎無人知曉其身份。 “住持,”晏殊樓從懷中掏出了一大張銀票,穩穩地按在了住持的掌心里,“勞煩您先給銘玉點上二十一盞長明燈,之后每年都如同他那般點,不可讓長明燈熄滅,舊燈燈油燃盡則續上新燈,年復一年。我每年年初也會到來點燈,若是來不了,您便替我點罷。 ” 住持會心一笑,雙手合十,謝過了晏殊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愿王爺同王妃百年好合,長長久久。” 晏殊樓點了點頭,取過紅字,認認真真地寫下杜明謙三個大字交給了住持,掃到那一排的長明燈,猶豫了半晌,又使了點銀兩給住持:“也替我父皇點上罷。”他并沒有明說,要點多久,住持也不好多問,只按照給的銀兩斟酌著點了。 晏殊樓又低聲同住持叮囑了幾聲,住持一一聽了,眼底的戲謔笑意越來越甚,未過多時,他便出外去找杜明謙了。 “阿彌陀佛,杜施主。” “住持大師,”杜明謙回以一禮,拉長了脖子看晏殊樓并未出來,以為他出了什么事情,關切地問道,“王爺他呢。” “王爺道他現今心緒不寧,正祈求佛祖幫他平定心緒。” “他怎么……”話未落全,看到住持曖昧的眼神,杜明謙咳了一聲,不再問了。 “阿彌陀佛,恭喜杜施主得償所愿。”住持微微一笑,將方才晏殊樓囑咐自己給杜明謙點燈之事,一五一十地道出。 心口涌上一絲甜蜜的感動,原來去年杜明謙復生后,認為自己不應將心掛在一不值得的人身上,遂息了繼續為那人點燈的念頭。只是未曾想,重活一世,得到了許多前生不曾得到的收獲。 看來晏殊樓確實是有心對他好了,不然憑他性子怎會做這些小事呢。 “住持,今年點的燈,還燃著么?” “阿彌陀佛,正巧舊燈將盡,老衲正準備換新燈呢。” 杜明謙會心一笑:“那由我親自去換新燈罷。” 入得后廟,正見晏殊樓背對著他們不知在做什么,一會兒彎腰哼哧,一會兒又直起身來叉腰,古里古怪。 “王爺,你在作甚呢?” 晏殊樓猛地回頭,看到住持,下意識地就斥:“住持,誰讓你告訴他的,方才不是不讓你說么。” “說什么?”杜明謙看了迷茫的住持一眼,問道。 晏殊樓的眼在兩人臉上轉了一圈,頓時脹了個臉通紅:“沒什么!” “嗤,”杜明謙憋不住笑了出來,走過去接過晏殊樓手里還未燃起的燈,“王爺,你莫不是想問,住持為何要向臣透露你點燈之事?可是臣不過方進來,您又背對著我們,臣怎知曉你在做什么呢。” 晏殊樓的臉紅得可以滴血了,他原打算讓住持向杜明謙透露自己點燈之事,而自己再表現出不想讓杜明謙知曉的模樣,以讓杜明謙因竊喜而感動,結果,自己一緊張,便揭了自己的秘密了。 “王爺,燈不是這么點的。”杜明謙知趣地不再調侃他,看著燈上寫的杜明謙三字,微微一愣,笑著將人一環,就著他的手,把燈芯對上燃著的明燭上,“瞧,得這么點……” 溫熱的呼吸灑落衤果露的脖頸上,瞬間升起了雞皮疙瘩,晏殊樓心頭一悸,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杜明謙近在咫尺的臉上,再容不下半點塵埃。昳麗的容顏貼著自己,臉上的汗毛,隨著自己的呼吸而拂動著,好似片片羽毛,在撓著他的心。 “王爺,懂了么?” “懂了!”晏殊樓出于反射地回了一聲,但發現自己還不知怎么燃的后,又補了一句,“才怪!” …… 兩人將燈點燃后,杜明謙拉著還在興奮看燈的晏殊樓走了。馬車上,晏殊樓再次問起杜明謙為何要待他那么好,自己同他究竟有何糾葛,杜明謙始終笑而不言,被問得多了,就補了一句:“當年意外相遇,我對你一見傾心,僅此而已。”前生過往,恩怨糾葛,不應由他來說,而應由晏殊樓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