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銘玉!”丟開喜秤,晏殊樓扶住了杜明謙,赫然發現他竟然渾身發顫,身體微冷,雙眼無光,顯然是強撐著方未暈倒過去,“大夫,快喚大夫!” 長聲一破,揭開了王府匆忙的一日,新婚之日,王妃竟然暈倒了!這消息登時如同長了雙翼,一會兒的功夫就傳遍了王府,甚至還傳到了府外。 大夫的胡須急得都翹上了天,匆匆趕來時,杜明謙已經被晏殊樓安放在了床上,微微闔眼,身體瀉出絲縷的顫意。 大夫對著晏殊樓還未揖禮,便被晏殊樓拉住了胳膊,丟到了床前:“快看!” “是……是!”大夫冷汗涔涔,連擱在杜明謙脈上的手都在打抖,生怕自己診錯了一些,便栽了腦袋。 時間一分一刻地過去,大夫滿頭是汗,將搭脈的手收回,恭敬地回道:“回王爺,王妃并無大礙,只是興許這幾日事情繁多他累著了,方會暈倒,稍后老夫開個方子給王妃補補身,再讓王妃吃些東西,便無恙了。” “累著了?”晏殊樓疑惑地吊了一聲,嚇得大夫身體抖了三抖,更不敢多說一句。 親王娶親,不比民間男女成親,其中準備事宜頗多,過程繁雜,耗時許久,且新娘子在前一夜便需空腹,以免在婚慶時出什么意外。故而杜明謙至今,可是將近一日未曾進食,他身體底子便不好,一日不進食進水,那暈倒也在常理之中。 大夫走后,典府女官慧質上前來詢問晏殊樓可要繼續飲合巹酒,晏殊樓目光半寸不移杜明謙那張蒼白的臉,冷冷地回道:“這時候還喝什么喝!成親了便是夫夫一場,合巹酒不過形式罷了,下去!” 慧質告退。掛滿紅綢的新房內,僅剩晏殊樓兩人,鼓瑟笙簫都遠了耳,周圍靜得只余呼吸之聲。 怪道方才杜明謙一直沉默不言,還險些摔倒,原來他早早便覺不適,可嘆自己顧著高興,忘了照顧他。 晏殊樓靜靜地望著那天生昳麗的容顏,即便是在病中,依然美得讓人心醉??蓪χ且桓蹦?,晏殊樓的心便如被錐子狠狠地刺入,拔出,再尋另一空隙刺入,疼得肝腸寸斷。前生的他,最后見到的便是這般模樣的臉,不同的是,前生的人身著白衣,咽下最后一口氣,而今日的人,紅衣似火,妝紅如殷,只是一件衣裳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銘玉,我對……”一拳砸下,晏殊樓嘆恨搖首,這遲了一輩子的對不住還是道不出口,他是心高氣傲之人,為了杜明謙歉疚至此,已經是極限了,“你好生歇息!我……我去拿藥給你!” 語落時,他人已經走出了新房,他還是無法正視那同記憶里般蒼白的臉。愧疚上了心頭,將他重重淹沒,前生若非是他,杜明謙又怎會因病而逝……杜明謙,是他對不住了一輩子的人…… 晏殊樓匆匆忙忙地趕去了醫閣,坐立不安地等了一盞茶的時候后,搶過大夫手里方煎好的藥,風一般地又刮回了新房內。 而此時,杜明謙已然醒轉,迷糊地轉著眼珠,看到晏殊樓的一刻,雙眼登時聚焦,半撐起身體就要請安:“王爺……” “躺著躺著,起身作甚!“ 將人按回床上,晏殊樓也跟著坐在了床邊,勺起一勺guntang的藥,他輕輕吹了一吹,動作輕柔得令人難以置信。 “銘玉來,喝藥!稍后再吃點東西填肚?!币宦曇辉~,敲金擊石,莫名地讓人感覺到心安。 杜明謙的情緒復雜難言,心里澀澀的,說不上話來。前生的大婚,晏殊樓進了王府便丟下他朝另一方向走了,連過場的形式都不愿走,還讓他搬到一間普通的偏房住。那時他悲憤相交,在進房的一刻便因身心疲憊而暈倒了,而晏殊樓也不來看他一眼。復生后,他雖然已經在婚禮前吃飽喝足,但是親王的婚禮,實在太過繁冗,憑他的身體終究還是沒撐過去。本以為今次又似前生那般孤寂一人在房中養病,沒想到清醒時,便聞到了鼻前的藥香。 帶著三分懷疑,七分期待,杜明謙問道:“王爺,為何待臣如此之好?” “你是我明媒正娶來的王妃,不待你好,待誰好!誒你別問了,喝藥喝藥!”一勺藥液送去,堵住了杜明謙的嘴。這等害臊的話他說得真別扭,以后絕對不說了。 隔著縷縷白煙,杜明謙看著近在咫尺的人,耳根紅了,動作也亂了,晏殊樓這是羞了?臉皮子還真薄…… “王爺,臣非女子,這等小事臣自己來便好,不必你費心了。” “不成!”晏殊樓錯開了杜明謙伸來的手,“我來喂你便成!” “這如何了得,”杜明謙微微蹙眉,他可不想讓晏殊樓喂,“還是臣自己來罷。” “不準亂動!”晏殊樓喝了一聲,將手里的藥碗捧得更高,“你若再亂動,我就……就……” “就……如何?”杜明謙不動了,笑容微露,饒有興趣地看著晏殊樓。 “就……就……” “就?” “那……那就讓你動!”看到杜明謙雙眼一亮,晏殊樓又補了一句,“只準口動不準手動!” “……” ☆、第五章·前生 “王爺,快,快走!” “滾開!別碰我!”他奮力甩開了他的手,橫指向身前的侍衛,怒吼,“杜明謙,這些人究竟是誰!你將我救出,是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 眼中的波光瞬間暗淡了顏色,杜明謙苦笑道:“王爺,這些俱是我私下為你而培養的死士……” “哈!真是好笑,你堂堂男兒嫁予我為妻,又不得我所愛,你卻會為我培養死士?!你說,你收了六皇子那混賬多少好處,竟伙同他一塊誣陷我弒君造反。我當時便該猜到,除了你,尚有何人能進入我房,放入龍袍!” “王爺!現今不是說話的時候,一會兒侍衛就會發現我們了!”杜明謙臉現急躁,又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王爺你信我!” 但他一如方才那般奮力甩開了手:“信你?做夢!你是想救出我后,將我的命交給六皇子罷,呸!給我滾!我不會信你,要走你自個兒走!我……”他轉首看向那圈禁了自己一年的房,終究還是抵不過逃出外的誘惑,對著自己的貼身小廝道,“我同王喜走!”說罷,帶著王喜徑自朝另一方跑了出去。 身后之人沒有追上,他遲疑地往后一看,只見杜明謙臉上盛滿了哀色,他每多跑一步,杜明謙便會跟上一步,但始終都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 心頭莫名大慟,他咬了咬牙,繼續帶著王喜朝前沖,快了,即將看到外邊的天光了…… 然,天光未見,他便見一道刺目白光從他的身邊斜斜射出,一把鋒利的匕首隨之毫不留情地入了他的身體—— “?。 标淌鈽敲腿惑@醒,慘白著一張臉,連眼中都仿佛盛著魑魅魍魎般,充滿恐懼,他竟然在睡夢中夢到了過去的光景。 “王爺?”門外柔和的嗓音恰時拂來,如風般掃去了晏殊樓的陰霾,他不解地皺眉,這是銘玉的聲音,他不是還暈著么? 昨晚見杜明謙身體不適,他便到了偏房睡了,并未與杜明謙同床。 “銘玉?進來罷?!?/br> 咿呀的門聲落下,杜明謙捧著端著兩碗熱粥入了門來,他強扯起笑容道:“王爺,用早膳罷,一會兒還得進宮呢。”哪怕心里不愿,但天子賜婚并非小事,該走的禮節還是得走的。 “進宮……”是了,大婚第二日,他們得進宮拜見天子同皇后。晏殊樓眼底逝過厭煩之色,翻身下床,取過掛在衣架上的衣裳便往身上套。 “王爺,我來罷。”一雙手把他手里的衣裳奪了過去,杜明謙好奇地凝視著晏殊樓,好似在奇怪他為何會親自動手穿衣,不過他最終什么都沒問,安靜地給晏殊樓穿衣扎帶。 杜明謙的好奇不是沒有緣由,晏殊樓因是寵妃之子,自小便被驕縱慣了,去哪兒都要人伺候著。然而復生前,王喜的背叛給了他心口狠狠一劍,而復生后,他又從喜口中逼問得出,王喜竟六皇子私下派來刺殺他的探子,悲憤交加,心中大慟,他秘密處死了王喜后,至此再難相信親近之人。但杜明謙卻是唯一的可讓他毫無保留信任的人。 前生受了王喜毫無征兆的一刀,他重傷倒下,是杜明謙當先一步沖了過來,殺了王喜,窮盡一切辦法地幫他止血,可惜,眼前的光線越來越弱,他只依稀看到杜明謙淚紅了眼,其余皆看不清了。后來他是怎么逃出那個地方的他都不知,他只知道在臨死前,抱著他的是一雙溫暖的手。 當人死了,什么都沒了的時候,才明白所謂的愛恨皆是身外物,死后帶不走,生前留著也無用。 含恨而逝,死后成魂,多么可笑的詭異事情竟發生在了他的身上,但也慶幸他有此遭遇,方讓他明白誰才是對他好的人。 杜明謙,這個他憎惡了多年的男妻,在他死后,竟抱著他的尸首痛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在三日后,毅然站起,聯合了自己的手下,替他尋找尋害他之人。當時他看到這一切,竟驚愕于杜明謙不俗的能力,又震驚于他對自己的感情——杜明謙是受他牽連方會被圈禁的,他死后,逃離出宮的杜明謙也不會有幾人上心,杜明謙完全可趁這機會遠離世俗紛爭,沒想到,杜明謙竟然為了替他報仇,重回朝廷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上У氖?,杜明謙還未尋到仇人,便因心力交瘁,病倒在床。 復生后他一直都無法忘記,杜明謙臨走前躺在床上的模樣,那常掛著溫和笑意的臉,撇去了所有的顏色,只剩下冰冷的蒼白,搭在被上的手瘦如枯骨,仿佛一握上去,便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杜明謙最終因病,追隨著他而去了。當他從杜明謙眼角的淚中驚醒時,已然重獲新生。 看著眼前那細心地幫他穿衣的人,晏殊樓心頭一悸,他將杜明謙娶來,一來是想彌補當初自己對他的虧欠,二來,從私心而言,是想看看杜明謙這人究竟藏得有多深。 “銘玉,你……咳,身體如何了?”扶住了彎身的杜明謙,晏殊樓的話語是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溫柔。 杜明謙不著痕跡地錯開了晏殊樓的手,撇了撇嘴:“多謝王爺關心,臣身體已經無礙。王爺快用膳罷,一會兒便涼了?!?/br> 晏殊樓點了點頭,拉著杜明謙一同走向桌邊,當先看到放在右手邊的白粥時,他愣住了。 ——“又是白粥?!拿走,我不吃!” ——“王爺,多少吃些罷,總比沒得吃好。” ——“說了不吃就不吃,給我滾開!” ——“哐啷!” ——“你!王爺,你可知天下多少百姓為了一餐白粥而奔波勞累,天下又有多少貧苦百姓難以果腹,你身為一被圈禁的皇子,能有一餐白粥吃已甚是不錯,你還挑三揀四,將白粥打碎,好,你不吃,那你便餓著罷!” 從長遠的記憶里走回,眼前淡然的臉同記憶里發怒的面龐重重疊疊,迷亂了晏殊樓的記憶。那是他自認識杜明謙以來,初次見到杜明謙發火。后來,他還真的被杜明謙餓了一日,結果因長期喝粥養分不足之故,餓暈了過去。當他醒來時,就看到自己在杜明謙的懷里,一口一口地吞著杜明謙喂來的白粥。 只有餓過才知道,白粥也是一人間美味。 “嘁?!蹦樕想y得地生了一絲笑意,晏殊樓拉著杜明謙坐下,把這碗白粥端了起來。 “王爺,這白粥是臣的。” “嗯?”晏殊樓這才發現桌上還擺著一碗自己喜歡的燕窩粥,“膳房怎么回事,怎么讓你吃白粥!晏新……” “王爺,大夫說我方醒,應吃些清淡的東西?!?/br> 晏殊樓一頓,把燕窩粥捧起遞給了進門來的晏新,“這碗燕窩粥賞你了!你去給我上碗白粥來!” 晏新樂滋滋地捧著香味馥郁的燕窩粥下去了,杜明謙卻狐疑不淺:“王爺你為何要吃白粥?”他記得,晏殊樓向來喜好吃小米粥,或是燕窩粥,最討厭白粥。 “自古夫妻有難同當,你吃白粥,那我也吃白粥!”正說著,晏新風一樣地把白粥上上來了,晏殊樓點頭夸了晏新幾句,舀起一勺粥就往嘴里送,吃得可香了。 “銘玉,盯著我作甚?莫非我臉上生花了?”看杜明謙還在對著自己發呆,晏殊樓問了一句。 杜明謙一愣,一個壞主意上了心頭,詭異地笑道:“王爺的唇邊有米粒?!边@么說,這好面子的王爺該發火趕自己走了罷。 果然,晏殊樓一巴掌拍到了桌上,臉色難看,誰知就在杜明謙以為他要發火時,他頓了半晌,又笑著地把自己的臉湊到了杜明謙的面前:“那銘玉,你幫我擦!” …… 詭異的早餐作罷,晏殊樓帶著杜明謙入宮了。 此時天子同皇后已在殿內笑意盈盈地等候。皇后程氏乃當朝門下省侍中的長女,其人蘭姿蕙質,秀外慧中,表面看似人畜無害,但她能在宮中多年地位屹立不倒,可見其還是有不少玲瓏手段的。晏殊樓從來都不喜歡皇后,下意識地便想遠離這令人看不透的女人。 晏殊樓拉著杜明謙的手跨前一步,對著帝后兩人深揖一禮。 天子樂呵呵地喚兩人起身,形式般的說了一些可有可無的話?;屎笥恍?,跟著也說了幾句。 晏殊樓垂首聆聽,但長發遮掩下的臉上,分明是不耐煩的神情,相較之下,杜明謙反而安靜許多。 一通訓話過后,杜明謙上前跪下,朝天子深一磕頭,將茶奉過頭頂。禮畢,收受天子的賞賜,他仿照方才的動作再給皇后奉了茶,再次收受了皇后的賞賜。 站起時,杜明謙的身體微微一晃,晏殊樓見狀忙將人扶穩了,低聲嗔怨:“你站那么快作甚!小心些不成么!” “抱歉,”杜明謙僵硬地一笑,別扭地撇開了晏殊樓的手,“給王爺造成困擾了?!闭媸牵淌鈽遣皇菓摬焕碜约旱拿?,扶自己作甚,還虧他故意絆了自己一下。 “你……” “哈哈哈,好一對羨煞人的鴛鴦,”天子龍顏大悅,對著底下兩人豎起手指點了又點,“皇后你瞧,這一對人怎樣?” 皇后抿唇一笑,話說得恰到好處:“緣分自有天定,豈是妾身三言兩語便可說盡的呢?!?/br> “好一句緣分自有天定,”天子捋著短須,帶著深意地在低垂守禮的兩人身上溜了一圈,“初珩,莫怪父皇好奇,你同銘玉的緣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定下的。”這話擺明了便是問兩人何時相遇的。 晏殊樓的話哽在了腹中,他稍挑起目光,便能看到天子精明的眼,天子這話問得正巧,若非熟知自己父皇的為人,他還真會落了圈套。這話該如何說,可是有講究的。 原先他同天子說過自己自小同杜明謙相識,若是此時杜明謙不認,這便是他作謊欺君,若是杜明謙認了,杜明謙卻答不出所以然來,那他還是落下了作謊的罪。看來,即便賜婚了,天子還是不相信他,也是,畢竟他娶的可是朝廷官員之子,其中意味深長。 “回皇上,”杜明謙頷首一笑,恭謹地回道,“當年微臣年幼,隨同家父到了京城外的江邊上的湖心亭賞景,微臣便是在哪兒意外結識了出宮玩耍的王爺。說到這湖心亭,皇上若是有機會,還真得去看一看,那兒的景色可美了……”三言兩語,便將話題轉到了宮外的景色去了,在杜明謙繪聲繪色的演說下,天子同皇后的心都被帶到了宮外,隨著宮外的清風在湖心亭邊上飛揚。 等到他們跪拜離開時,天子仍不住地拊掌稱嘆:“若有一日,朕定出宮去看看這些美景?!?/br> 然而,晏殊樓卻非他父皇那般好糊弄,兩人走至一拐角,晏殊樓便抓住了杜明謙的手,沉聲問道:“湖心亭是什么地方,為何我從未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