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云箏在想的卻是，他一定被氣壞了。方才他是震怒之后才有的平靜。盡量用平靜的面目對待她，避免任何讓彼此顯露狠戾的一面。

    吵過一次架，都得了教訓(xùn)，再也不肯說重話。

    但心里的火氣又如何是短時(shí)間能夠平息的。他要接受她的“好意”，更要接受所謂好意帶給他的一系列風(fēng)波甚至隱患。無從安撫，只得命人在膳食上給他調(diào)理。

    她沒得選擇，在成為他的夫人之前，她是蕭讓的表妹、云笛的jiejie。很多事情，她只能無條件的選擇幫助蕭讓、云笛。

    虧欠他的，她會(huì)盡力償還。如果還可以的話。

    ☆、第93章 心之涯

    三日后,越國皇帝的親筆書信送達(dá)京城，信中言辭委婉，說前一段時(shí)間委任其膝下三皇子為使臣，拜訪大周皇帝。三皇子行事低調(diào)，行蹤隱秘，何時(shí)抵達(dá)他也說不好。只是請大周皇帝到時(shí)多多包涵,相信三皇子并無惡意,行程拖沓只是性情使然。末了又說希望兩國永結(jié)同好和平共處。

    皇上被清君細(xì)致妥帖地照顧著，卻并無起色，沒有精力理會(huì)諸多迫在眉睫的事。

    先看到這封信的,是內(nèi)閣和霍天北、蔣晨東。

    眾人都留意到了落款的日期，皆是又氣又笑。

    日期是去年的二月，也就是說，那位越國三皇子已離開越國一年多了，他如今就在大周境內(nèi)。

    這封信在大周動(dòng)蕩不安時(shí)送達(dá)，用意是示威還是求和，不好說。

    不知不覺混入鄰國境內(nèi)的人，叫做細(xì)作。這種事哪一國都做過。正如以祁連城為首的錦衣衛(wèi)，在被廢除之前，曾有不少人手流入越國，刺探越*情、民情。反過來，越國這樣做無可厚非，只是越國皇帝未免太有膽色了些，竟舍得讓自己的兒子混入大周一年多。

    霍天北看著那封信，心念轉(zhuǎn)動(dòng)，笑，“越國三皇子抵達(dá)京城，應(yīng)該就在這一兩日了。”

    蔣晨東意味深長地笑著頷首，“我猜也是，興許——”他沒將話說完。

    霍天北卻是認(rèn)可地一笑。

    興許，三皇子是他很熟悉的一個(gè)人。

    興許，他的夫人早就知道了這樁事。

    眾人就此事商議了一陣子之后，各自回府。

    蔣晨東上車前，到了霍天北面前，笑得有些幸災(zāi)樂禍，“你府里的事，我也聽先生說了不少。你那位夫人，到底是太相信你的能力，還是要把你送上死路？”

    霍天北心情也不錯(cuò)，笑應(yīng)道：“放心，你必定要死在我前面，倒是你，安分些。我這些年都看你不順眼，卻也不想你死在我手里——不想與先生反目。”

    “你我都一樣，自求多福吧。”蔣晨東笑著擺一擺手，“先走了。”

    霍天北回到府中，徐默跟在他身邊，神色忐忑地稟道：“府中夫人以往倚重的管事、安姨娘都不見了。今日那些管事一切如常，說是奉了夫人的吩咐去辦一些事，出門之后再也沒回來，安姨娘則是請示了夫人出門上香，回來時(shí)卻只有車夫和一輛空車。”

    霍天北知道自己此刻不該笑，還是笑了起來。他還能怎樣？他一直都小看了顧云箏。今日若是她想離開，想來也已消失了。

    “侯爺……”徐默看著他透著寒意的笑，心驚膽戰(zhàn)起來。

    “逐一吩咐府中的下人，告訴他們，從未見過燕襲這個(gè)人。來日哪一個(gè)說錯(cuò)話，殺。”

    “是！”徐默干脆地應(yīng)聲之后，指了指外書房，“先生那邊，知道的恐怕是不少。”

    “他那邊我去說。”

    徐默這才放心，轉(zhuǎn)去召集闔府下人不提。

    霍天北徑自去了外書房。

    陸騫正在伏案寫字，見霍天北進(jìn)門，笑容舒朗，“坐。”

    霍天北卻是走到案前，看著宣紙上斗大的合字，微微一笑，“心不靜，心不誠，就別寫這種字了。”

    陸騫瞪了他一眼，“我讓你坐！”

    霍天北這才笑著落座，“怎么火氣比我還大？”

    陸騫反問：“我的學(xué)生有眼無珠，娶了個(gè)禍國殃民的妖孽，你說我該不該火氣大一些？”

    霍天北故意氣他，“近來景寧公主越來越?jīng)]個(gè)體統(tǒng)，我這不聽閑話的都聽說了她不少是非，偏偏哪一樁都與駙馬爺無關(guān)……”

    “你給我閉嘴！”陸騫瞪了他一會(huì)兒，又忍不住笑起來，“景寧公主再不成體統(tǒng)，也沒膽大包天到私通越國皇子的地步。”

    霍天北慢悠悠地瞥了陸騫一眼，“這都是誰跟你胡說八道的？”

    目光如刀，泛著森森寒意。陸騫不以為忤，冷笑，“許她做出那等好事，倒不許我提及？你還真是被她迷了心竅。”

    “嗯。”

    “嗯？！”陸騫長眉蹙起。

    “你說的沒錯(cuò)。”霍天北略略側(cè)轉(zhuǎn)身形，手臂搭在座椅靠背上，“她是我的夫人，做過什么，都是我的意思。誰也不可提及。”

    陸騫將案上寫好的字收起來，親手倒了兩杯茶，落座后，緩聲道：“有些事我拿不準(zhǔn)，也就沒跟你提過，現(xiàn)在能夠確定了，就與你說說。蕭言，哦，也就是蕭讓，他與云笛到過京城，你知情，但那時(shí)你在外面。你夫人前一日與蕭讓在醉仙樓暢飲，第二日開始，便是形容憔悴，闔府皆知。自然，這件事你怎么想都行。”

    霍天北喝了口茶，嫌棄的蹙了蹙眉，將茶盞丟到了桌上。

    陸騫險(xiǎn)些就笑了，茶里有股淡淡的梅花香，霍天北不喜歡，他不喜歡茶中混入任何香氣，即便是他平日喜歡的花朵——亦或者說是藥材，都不可以。霍天北只喜歡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東西。忍下笑意，他繼續(xù)道：“蕭讓、云笛離京之后，安家便投靠了他們，今日呢，安姨娘也消失不見。我聽說，你夫人對安姨娘可是照顧有加。眼下再加上越國三皇子的事……天北，這些興許都可以幫你，但是只要她心意傾向于別人，你就會(huì)死無葬身之處。”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么？”霍天北不在意地笑了笑，“我過來也是提醒你一句，不要亂說話。事情還沒有眉目，越國三皇子所為何來，還未可知。我擔(dān)心你上了年紀(jì)沒有耐心，多說兩句。即便是你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也要記得，與越國三皇子私下來往的人是我，與她無關(guān)。”

    “你就那么在意她？！”陸騫語聲雖然如常，語調(diào)卻已轉(zhuǎn)為寒涼，“哪怕她一念之間能置你于死地你也要這般維護(hù)她？你明明知道，佩儀是為了你才耽擱至今，她哪一點(diǎn)比不得顧云箏？”

    “她的確是可以反過頭來置我于不仁不義的地步，更能置我于死地。沒什么。我還是那句，我死了，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霍天北笑容透著殘酷，“至于佩儀，她心里有誰，與我無關(guān)。我不曾招惹過她。更何況，她如今為你所用，之于我已是外人。”

    “話已說到這地步，下一句，你是不是就要請我與佩儀離開你的府邸了？”

    霍天北緩緩搖頭，“我都到這地步了，不差你們兩個(gè)再生是非。做什么之前斟酌一番即可，好歹也有著這么多年的舊情。”他擺一擺手，“我要在這兒坐坐，你讓我清靜一會(huì)兒。”

    陸騫冷笑連連，卻還是緩步走了出去。

    有小廝走進(jìn)來，為霍天北換了一盞茶。

    霍天北讓他把賀沖喚來：“讓他帶上那些信件。”

    過了些時(shí)候，賀沖帶著信件走進(jìn)來，遲疑片刻，才將信件呈上，“費(fèi)了些工夫，屬下才將信件內(nèi)容還原了。”可以的話，他不想讓侯爺看到這些信件。可他已經(jīng)有過知情不報(bào)的過錯(cuò)，不可再犯。在侯爺這里，只能出一次差錯(cuò)。

    霍天北看著那些信件，有兩封長達(dá)幾頁之多。忽然就想到了他離京在外時(shí)，她寫給自己的那封信。準(zhǔn)確來說，是八個(gè)字。

    她在給蕭讓的信中說著身邊瑣碎之事，聽到的消息，熠航日常諸事，叮囑蕭讓在那邊照顧好自己，平時(shí)少喝烈酒，多吃些養(yǎng)身的飯菜。還開玩笑，說你別那么沒出息，別還沒回京就先醉死了。又說你這個(gè)四處欠情債的妖孽，沒事的時(shí)候就想想，一份一份的債要怎么還。

    那語氣像是在與像是多年的老友敘談，又像是對待親人一般隨意親切。

    他從來都不知道，她也可以這樣絮叨瑣碎。

    本來么，他自嘲地笑了笑，這一面又不是她愿意給他看的，又怎能知曉。

    四處欠情債的妖孽，蕭讓倒的確是那種人。他遠(yuǎn)在西域的時(shí)候，就聽說了蕭讓這名聲，是命人留意云府二小姐的時(shí)候，順帶知曉了她的表哥蕭讓。

    再看蕭讓兩個(gè)月前給她的一封回信，也是熟稔的語氣，和她說著南疆的風(fēng)俗人情——似乎是她問過，他一一告訴她，又說了云笛越來越睿智沉穩(wěn)，日后由他撫養(yǎng)熠航完全不需擔(dān)心。

    想的還挺長遠(yuǎn)的。

    他看不下去了，長久的拈著信紙，一動(dòng)不動(dòng)。

    如果兩個(gè)人是去年秋日才相識，不可能會(huì)通過信件變得如此熟稔。她是戒心很重的人，蕭讓也是一樣，否則在南疆根本走不到如今這地步。這樣的兩個(gè)人，如何能在來往的信件中發(fā)展到東拉西扯的地步。況且，信件與暗語一樣，寫上長長的一封信要耗時(shí)良久，她怎么可能為一個(gè)不相干的人花費(fèi)這么多精力。

    一定是早就相識了，但是，是在何時(shí)何地？想不通。

    她不在意顧太太以往那般對待她，那么反常的母女相處模式，她也不在意。他在意，問過顧太太，顧太太說正如他猜測，她不能為顧豐生兒育女，顧云箏是顧豐從外面抱來的，她不知道孩子的身世，一無所知。

    也想過問問顧豐，每次看到顧豐，便又覺得那男子對她是有著如尋常父親一般的關(guān)愛，每每按捺下去。

    到如今，已經(jīng)無從詢問了，顧豐已無音訊，辭官走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誰安排的？她，蕭讓，燕襲，都有可能。

    她說過，想過一兩年再想子嗣的事。

    可不就該一兩年之后再想子嗣的事，如今這情形，束縛住了他與她。

    曾懷疑過她另有打算，曾懷疑她不想留在他身邊。

    眼下這些事實(shí)，意味的是不是……

    不能再想下去了。

    懷疑無關(guān)緊要，她是他一雙兒女的母親，他不可能詢問她是否在出嫁之前心有所屬？那是他一輩子都不能釋懷的事。最要緊的是，她便是說她沒有，他還能相信她么？這林林總總的事，她需要怎樣的解釋，他才能夠覺得合情合理？他已替她設(shè)想過太多次，想不出說服自己的理由。

    可不能釋懷又怎樣？他不會(huì)放她離開，她也不可能離開。有孩子了，孩子是他們永世不能割舍的。孩子亦是他執(zhí)意要她給他的。

    只當(dāng)做這些都沒發(fā)生吧，學(xué)著她一度的樣子，稀里糊涂的過日子。

    暮靄沉沉中，他站起身來，將信件仔細(xì)地收起，交給賀沖，“毀掉。你什么都沒看到過。”

    “屬下明白。”

    走出外書房，霍天北猶豫著要去哪里。想看看孩子，也想先喝幾杯。

    他遙遙望向正房，想著她在做什么，是在用飯，還是在哄著宸曄、宸曦，或者，也像他這幾日一樣，絞盡腦汁地在想一個(gè)合理的解釋。

    徐默來稟：“祁安來傳話，祁連城與一位貴人請您到醉仙樓喝幾杯。”

    “備車。”唯恐天下不亂的祁連城，沒什么好，但是酒量極佳。

    宴席設(shè)在祁連城在醉仙樓常住的房間。

    八菜一湯，上好的竹葉青。

    霍天北進(jìn)到門里，對上兩個(gè)人含著笑意的面容。

    祁連城與燕襲。

    祁連城一如以往，笑的時(shí)候也透著一股子冷意。這廝從來都是那副德行，好像他欠了他多少銀子。

    燕襲則是天生一副含笑的容顏，就算用男人的眼光來看，也是生得俊美又討喜。明明還是那張臉，卻似變了一個(gè)人，記憶中那份恭敬謙和沒有了，多了尊貴優(yōu)雅，目光亦透著睿智沉穩(wěn)。

    霍天北勾唇一笑，微微頷首，算是對兩人打過招呼，落座后詢問燕襲：“要怎么稱呼你？”

    燕襲報(bào)以有禮的一笑，“喚燕管事可以，喚程燕襲也可以。”

    “程燕襲——越國三皇子。”霍天北端杯，“失敬。其實(shí)你不做勞什子的皇子，去搭臺唱戲也不錯(cuò)。”

    燕襲，不，程燕襲非但不惱，反而笑容愉悅，“落魄的皇子還不如戲子。”他也端起酒杯，招呼祁連城，“眼下沒有勞什子的越國皇子，桌上只有三個(gè)喝酒閑聊之人。”

    霍天北與祁連城俱是一笑，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沉默中，酒過三巡，祁連城借故離席，給兩個(gè)人說話的時(shí)間。

    程燕襲問道：“有不少問題要問我吧？”

    “嗯。我要問什么，你大抵也清楚，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