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杜若蘅敏感地往后退了一步,思索合適的措辭:“既然您無法跟我達成協議,那么我叫來酒店的副總經理來跟您談,您看如何?” 對方不由分說,五根粗短手指已經抓住她袖子,杜若蘅掙了一下沒能掙開,驀然警鈴大作:“這是酒店,謝先生!” 她用了力氣掙扎,終于把對方的手甩開。杜若蘅穿著高跟鞋,因而往后重重跌了一步,沒有扶穩墻壁,眼看就要摔倒,被驀然出現的兩只手抓住胳膊強行拽起來。 周晏持還是那身藏藍睡袍,等到杜若蘅重新站穩,不動聲色把人擋在身后。皺眉開口:“你們吵得還讓人睡不睡覺?” 對方看到他,整個態度為之一變:“周總也住在這家酒店?幸會幸會!不小心打擾了對不住對不住,進來一起喝一杯?” 周晏持站住不動:“一件衣服而已,竟然也能吵得走廊那頭都聽見。這種低劣的事我以為寬宏大度的謝總做不出來,難道是今晚喝得多了?” “……” “聽說謝總的公司最近運營不善,我要是沒記錯,是銀行貸款的問題?申請批下來了嗎?”周晏持慢條斯理地挽了挽袖口,愈發不留情面,“要是流年不利,那就更要積德啊。” “……” 兩分鐘后,杜若蘅站在電梯門口,冷聲教訓還有些發抖的闖禍服務生:“這是唯一一次,不要讓我再看到有下次。回去之后把客房部服務守則一字不差背過,明天寫一份檢討書交到我辦公室。另外,如果不是幸好對方沒有追究賠償,你本來還要再扣三個月的薪水抵賬,現在我只把你這個月的薪水扣一半。” 小姑娘訥訥不敢回話,一聲不吭地走了。等到電梯的鏡面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杜若蘅沒有回頭,但她知道周晏持就站在不遠之外。 以前的時候,周晏持每次幫了她忙,或大或小,總會調侃要她付出一點報酬。這已經是很古老的傳統了,幾乎從她在國外時他給她做飯就開始。那時候兩人就達成過協議,他每周來給她做一次飯,她則幫他查找一些專業資料。即使杜若蘅很多地方都不懂,他發過來的東西她很可能找得亂七八糟,但這個協議始終保持,甚至到了婚后也是如此。 杜若蘅等著他這回又打算怎么邀功。隔了一會兒,周晏持淡淡開口:“沒有話說?” “……” 剛才的一幕讓杜若蘅心情復雜。結果很好,處理得完美而迅速,可是如果沒有這個人出現,她也能將事情解決并且全身而退,只是要稍微耗費一些時間。 如果周晏持想讓她道謝,那么她在第一時間也已經當著服務生的面跟他道過了,禮數周到,誠懇真摯。 杜若蘅確實覺得當前跟他無話可說。 她等著他主動開口,做好了被提要求的準備。畢竟是幫了忙,條件只要不過分都會答應,這是人品問題。杜若蘅這么想。可是等了很久未見人開口。她轉過頭,廊道里空空如也,周晏持不知什么時候早已走了。 ☆、第九章 第九章、 杜若蘅十點多才回到家,站在陽臺上被夜間涼風吹得衣袖鼓動,抿著嘴角給蘇裘撥電話。 兩人多年好友,高中是同學,大學是鄰校,畢業后花落兩地,蘇裘一人在s市工作,十天半月便跟杜若蘅在電話里哭訴你到底什么時候來我這邊哪男人都不可信扔了你老公不行嘛我好孤獨好想你哎等你來了咱倆大戰三天三夜不見不散哪,結果等杜若蘅真的扔了周晏持跑來s市,蘇裘除了幫她一起找了份工作之外,尋常時候連個面都不主動露,電話都基本不打了。 杜若蘅為此嘲諷她嘴上一套行動一套,蘇裘說你人都來了我就有安全感了嘛見不見都無所謂的,反正到嘴的鴨子都很難飛走的。 兩人都不是很粘人的性格,蘇裘的觀念甚至比杜若蘅更利落。她任職一家外企的中層管理人員,天天高跟鞋健步如飛腳不沾地,本質上對男人持悲觀態度,連看一眼都沒時間。 離婚后杜若蘅能從陰影里走出來,有一大半要歸功在蘇裘身上。 那邊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蘇裘還在加班,語氣透著疲憊。聽完杜若蘅的訴說,隨便哦了一聲。 杜若蘅不滿,說你哦一聲幾個意思啊我說這么多就值你一個哦啊? 蘇裘說那你還想讓我怎樣,你要知道你曾經對他可是足夠厚道,恐婚恐成那樣后來不也結了,結婚以后家務活家屬活說不做不也照做了,誰配誰憑什么白白做這些啊,他有工作你沒工作啊?他在外面忙你除了你的工作以外還在后面幫他忙呢,為了這個你少了多少朋友多少交際?還有,誰說過誓死不生小孩啦?你忘了你生小孩的時候大出血是因為什么啦?弄成這樣最后不也生了個小孩給他玩嗎?你做這么多他本來就該對你這么和顏悅色好不好,否則周晏持連衣冠禽獸都不算根本就是具行尸走rou。 杜若蘅隔了半天才虛弱說,我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覺得我現在仁至義盡得有點過了。 蘇裘說我半點沒覺得,你就算把周晏持打得殘廢都可以理解。然后哼了一聲,說我告訴你杜若蘅,做人不能太余情未了。 杜若蘅今天晚上沒能從蘇氏勸說中得到紓解,心情很差地去給自己做宵夜。進了廚房才想起來今天又忘記買食用油和面粉,打開流理臺底下的柜子,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她心情更是差。索性去了客廳的跑步機上跑步。 離婚后杜若蘅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習慣自己單獨一個人生活。包括缺乏安全感,睡覺淺眠半夜驚醒,不敢開窗,連出門都有懷疑自己是否鎖好門的強迫癥。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不便。比如從此以后需要自己一個人踩著梯子去換天花板上的燈管,一個人在家讓陌生人進來修理下水管道,一個人去超市買十公斤重的食用油和面粉,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彎腰把它們弄進車子里,再一個人開車回來弄上樓拎回家。每次做完這些,都要喘上好一會兒氣。 這種時候便不可避免地出現心理落差感。杜若蘅花了一些時間和精力來消化掉這段情緒,在這其中,蘇裘起了很大的引導作用。 蘇裘是個越來越堅定的不婚主義者。她對杜若蘅說,一個人跟兩個人,不管哪種方式都要付出代價。男人之于女人的作用,充其量也就那些,寵物一樣的溫暖和安全感,適時地做個開瓶器跟換燈管的搭橋梯,以及還有一些安慰,金錢和勞力。擱以前這些的確都得從男人那里汲取,但是現在你都能用其他東西或者是你自己來代替。你聽說過經濟學里的替代品嗎?替代品越多,一樣東西的價值也就越一落千丈。所以女人覺得這個社會上的男人越來越沒用其實是有原因的。 然后她又跟杜若蘅這么洗腦:“離婚不是末日,讓消沉把自己淹死才是末日。” 蘇裘在杜若蘅離婚后來到s市的當天帶她去了美容院,次日又拖著杜若蘅去辦了健身卡。最后兩人在s市高塔的旋轉餐廳窗邊吃飯,蘇裘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心疼說為了慶賀你重獲新生,這頓飯可花了我大半年積蓄啊你知道嗎。 杜若蘅做了個愧疚的表情說那太不好意思了,要么這頓飯我請吧但我要你身上穿著的香奈兒這層皮。 杜若蘅在跑步機上呆了半個小時。深秋的夜風拂過紗窗,撫在人背上的時候很是舒爽。杜若蘅把自己折騰到筋疲力盡才去睡覺,原本以為會睡得香甜,哪知道做了噩夢。 夢里她跟周晏持爭吵,在她還沒有提離婚這回事之前的場面。周晏持說:“你究竟想慪氣到什么程度什么時候?就不能豁達想開一點,就不能別耍脾氣?事事打聽事事報備你當我天天就釣魚打球那么點事情?你以前不這樣,什么時候也變成這種人了?” 杜若蘅在睡夢里狠狠踢了他一腳。總算解了吵架當天她發愣呆住沒來得及實施暴力的郁結之氣。 到了第二天早上,杜若蘅榮幸發燒。 她一口氣睡到九點,錯過晨會,康宸打來電話問候她才醒過來。頭昏腦漲地想應當是夜里吹風吹多了的后果。康宸在那頭問:“你現在在哪兒?” 杜若蘅說自己還在家,并請他幫忙請發燒的病假。 康宸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怎么弄成發燒了?你現在在家嗎?我過去送你去醫院。” 杜若蘅捂著正在發汗的額頭說:“我打車去就可以了。” 康宸說:“這種時候不要強撐。一個人發燒的時候做事很不安全,你收拾一下,我去接你。” 杜若蘅報了地址。康宸請她等十五分鐘。一刻鐘之后果然聽見人按門鈴。她把康宸讓進來,瞇著眼道謝,然后喃喃說我從酒店到家最快也要二十分鐘哎,你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我,日后早上就是多睡五分鐘懶覺都好啊。 康宸哭笑不得,說行了都不用測體溫了你這都燒糊涂了。 杜若蘅反應慢兩拍,只聽出話里的幾個字,然后說我都測好了三十八度九。 康宸把她的帽子和圍巾裹得愈發緊實,笑得桃花眼上彎,說好我知道了咱們現在就去醫院。 ****** 到了醫院掛號問診輸液,杜若蘅清醒了沒一會兒就又沉沉睡過去。中間被蘇裘的電話吵醒,說她人在景曼附近,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杜若蘅有氣無力回我發燒呢吃不了,蘇裘轉而立刻問醫院在哪她馬上過來。 杜若蘅掛了電話又睡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不知今夕何夕,輸液的手幾根手指正給人輕輕握住,對方掌心溫暖,讓她在迷糊意識里覺得舒適,便勾勒下小指,很快手就被人松開,小心地放進被單下面。 杜若蘅慢慢睜眼,旁邊的人即使坐在椅子上也依舊看得出身形修長,穿一件深色風衣淺色襯衫,左手食指上勾著車鑰匙圈,上面一對銀色翅膀。再往上,便看到一張面孔,沒什么表情的模樣,但下頜線條行云流水,眉眼間熟悉而深邃。 杜若蘅的反應還有些遲鈍,沙啞著聲音問:“怎么你會在這里?康宸呢,他回酒店去了嗎?” 周晏持一時沒做聲。隔了片刻,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你連發燒都知道怎么讓人不舒坦。” 杜若蘅的意識慢慢回籠。她平躺在病床上,抬起眼皮來不冷不熱:“你連病人都不放過想吵架的?” 周晏持索性直接不回話。天知道這會兒杜若蘅的理論都是些什么理論。看她撐著手臂想坐起來,便起身幫她把枕頭豎好。 兩人互相沉默了一會兒,周晏持開口:“怎么會發燒的?昨天還好好的。” 杜若蘅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又懶懶地垂下去,那個樣子根本就是不想要回答。 周晏持又說:“早飯吃了沒有,現在肚子餓不餓?” 實話來說杜若蘅的確有些發餓,她空腹輸液一個上午,現在只想喝熱粥,可是這種話早已不習慣跟周晏持說。于是臉色愈發不好看,眉毛也皺起來,只恨不得周晏持看懂她的表情立刻走。 果然周晏持隨著她的意念站了起來。可是他的話卻是:“你想吃點什么,熱粥好不好?” 杜若蘅終于憤憤發話:“你嘮叨不嘮叨煩不煩啊?我什么時候說我想吃東西了!” 周晏持看她一眼,又看一眼還在滴液的吊瓶,車鑰匙在手上轉了一圈:“我去買份熱粥。時間來回應當夠,如果我沒回來,就按床邊鈴叫護士來。” 杜若蘅眉毛皺得更加緊:“你廢話怎么這么多,你當我傻白還是想怎樣,你干脆直接走了不要回來了行不行?” 周晏持不理會她的話,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康宸拎著只淺藍色保溫桶出現在病房門口。 康宸的目光依次落在里面兩個人身上,眉毛輕輕往上一挑。先是跟周晏持點了個頭,然后對杜若蘅笑了笑:“我想你一覺醒來肯定要餓,就去外面買了份粥回來,溫度應該還好。既然你醒了,那不如現在趁熱吃?” ☆、第十章 第十章、 康宸把粥盛好放在杜若蘅面前,后者說了好幾遍感謝勞煩的話。以己推人,她的確覺得很麻煩他,因而言辭懇切態度真誠。康宸笑而不答,只是把勺子遞給她:“里面加了點豆豉,你嘗嘗看是不是合口味。” 杜若蘅嘗了一口,點頭夸獎:“味道很好。” “那就好。”康宸又招呼周晏持,“周先生吃早餐了沒有?這粥還有不少,一起吃一點?” 周晏持神色冷淡:“多謝,不用。” 三個人同處一室,莫名多了點尷尬意味。杜若蘅避開輸液的手小心喝粥一言不發,康宸倒是神色輕松,問周晏持:“周先生怎么會知道杜經理生病住院的?” 杜若蘅在心里默默評價康宸這個問題問得不好。周晏持一直都是個惜字如金的人,除此之外做事還習慣了隨性而為,根本就懶得告知旁人行蹤和來龍去脈,從他跟她以前的吵架就能知道。再加上周晏持一副傲慢性格,康宸這么問他說不定連個面子都不會給。 果然周晏持未予回答。隔了一會兒,忽然語氣平靜地開口:“你爸在t市挺想你。” 康宸沒提防他直接說這個,挑了一下眉才笑了:“那你轉告他,我知道了。” 康宸收拾了碗勺之后便提出告辭,臨走前告訴杜若蘅他幫她請了一天的假,如果另外有別的事再給他打電話。杜若蘅有時候覺得康宸當真知情識趣,雖然長了一雙桃花眼,待人接物卻事事妥帖,又相當克制,搞得盡管酒店一群小姑娘紅心亂顫,卻從未鬧過任何緋聞,本人有如古代士大夫一樣恪守禮儀。 有時候人真的禁不住比較。杜若蘅瞥了一眼周晏持,面色以石頭入水的速度沉下去。 她躺在病床上閉目養神,周晏持在窗邊與秘書張雅然通過電話交談。聲音雖然壓低,但房間里安靜,還是可以隱約聽得見。 有時候杜若蘅會很奇怪周晏持那些亂七八糟的心理。他整個人的設定都跟她杜若蘅多年來的觀念有沖突。比如說不管多機密重要的事務他都不會避諱著與別人通話,但與此同時,他又不愿事事與她溝通報備;除此之外,不可否認他一直對她都極好,不管是婚前婚后還是離婚之后,周晏持對待她的姿態都令周圍知情人相當羨慕,可與此同時,他又在外面給她養著一二三頂若干綠帽小情人。 多么矛盾的組合體,矛盾到杜若蘅有時候都想扒開周晏持的腦袋看里面住沒住了兩個人。但蘇裘評價說,你太膚淺了,這是多正常的社會現象,有相當數量的現代男人都有這么個理想,對妻子是深愛,對情人是嘗鮮,養情人跟寵老婆是一樣的天經地義,并且缺一不可。你要親口問他們,他們指不定還這么回答你——哎呀壓力大嘛,我心始終牢牢在你這里,這還不夠了? 張雅然在電話里把公事說完了,跟著就開始說私事:“藍玉柔藍小姐今天掛電話,說東城區新開了一家餐廳,問您最近是否有空閑與她一起去那里吃飯。” 周晏持說:“讓她等我回去再說。” “還有張如如小姐……” 杜若蘅忽然覺得悶,出聲指揮周晏持:“開窗戶。” 周晏持看她一眼,把手機按在肩窩處:“發燒呢開什么窗戶。” “你究竟開不開?” 周晏持對張雅然匆匆說了句“剩下那些你看著辦”就將電話掛斷,走到床邊要試額頭溫度,被杜若蘅擰著眉毛躲開。她開始趕人:“你怎么還不走?” 周晏持瞅她一眼:“我走了你怎么辦,一會兒誰送你回家?” 杜若蘅的語調徹底冷漠下去:“你想太多了。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她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門口一聲清咳。蘇裘走進來,臉上掛著笑:“我還以為若蘅是孤家寡人一個我才過來的,沒想到您也在,早知道我就不用來了嘛。” 蘇裘與杜若蘅關系很好,間接著就與周晏持的相處也有一些。蘇裘曾是杜若蘅的伴娘,后來工作也受到周晏持的一些照拂。事實證明周晏持的影響力深遠,即使蘇裘的工作遠在s市,周晏持簡單的一句話也足以令她順利地選擇了一個合適自己的部門并在里面如魚得水。前年周晏持甚至還看在杜若蘅的情面上提出給蘇裘介紹相親,然而被蘇裘婉拒:“我爸媽都說我要求太高,很難有男人能達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