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周晏持微閉著眼輕輕吸氣,估計后背已經青起好大一塊,他連呼吸都覺得有涼意。看到杜若蘅瞪著他的眼神比瞪著一個不世之仇的敵人好不到哪里去,愈發沒有好聲氣:“你大可放心,我怎么敢再過去,你應該對你的技術相當有自信。” 杜若蘅說:“你整個人從頭到腳我連一根汗毛都不相信。” 他只往前邁了一小步,杜若蘅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周晏持不得不停下來,覺得無可奈何,又覺得有點好笑。 他說:“你就是這么對待你的酒店客人?現在我要熱毛巾,另外還需要一瓶正紅花油。” 杜若蘅冷冷說:“酒店提供的藥膏比外面貴十倍。” 周晏持說:“沒關系,如果你去取來并且幫我推,我不介意貴一百倍。” 杜若蘅猛然橫眉怒目:“酒店才沒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去買去弄你自作自受!” 說完轉身就走,周晏持在身后提醒說:“等等,我的吹風機還需要一個新的。” “關我什么事!” 周晏持又平靜說:“房間抽屜里應該有針線包。” “……”杜若蘅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不用你管!” 她終于摸到門把手,然后打開門迅速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杜若蘅摸走了周晏持房間里的酒店宣傳冊,黑色的厚厚一大本擋在胸前回到辦公室。一邊咒罵混蛋混蛋一邊換襯衫,再回到大堂時汪菲菲正在跟小葉竊竊私語,見到她之后立刻端正態度,然后又在眼尖地看到她換掉的襯衫時眼神變得意味深長。 杜若蘅面沉如水火氣難發。她有點懷疑自己的抑郁癥是不是又有復發征兆,這兩天肝火實在旺盛。 她握著的中性筆劃在與會名單上半天沒動作,直到周晏持又發過短信來:“劉叔特地給你做了你愛吃的曲奇,在我房間。” 有與會代表新到簽字,杜若蘅的面孔上終于又整理起笑容,手指給周晏持惡狠狠地回過去:“滾!” 到了下午,杜若蘅奉命跟在總經理后面,挨著拜訪與會代表中幾個重要人物。第一個便是周晏持的房間,甫一打開門,便聞到nongnong的活絡油的味道。 周晏持穿著自帶的藏藍色睡袍,神情冷淡,對總經理熱情周到的寒暄回應寥寥。杜若蘅認識他這么多年,其實很少見到周晏持在外面時的樣子。他帶她出入過的場合大都輕松,以發小聚餐居多,那種時候他都表現得比較隨意親和,像個比較好說話的人,紆尊降貴的意味很輕微,與杜若蘅從蘇裘那里聽說的冷血帝王有很大距離。 因此她其實很少見到周晏持像現在這樣,帶著傲慢和清貴,與總經理之間的對話充滿了人與人的等級劃分。 她在心里罵了他一句仗勢欺人。 總經理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仿佛比杜若蘅要看得開,自始至終笑容滿面,一副渾然未察覺的樣子。他問周晏持酒店是否還有照顧不周的地方,一面自己環顧四周檢查客房,然后目光隔著玻璃門,落在了盥洗室內被扯斷了接線的白色吹風機上。 周晏持看過去一眼,八風不動地解釋:“剛才我不小心把它扯壞了,還沒來得及叫服務生來換。” 總經理回過頭看杜若蘅,后者立即拿對講機和下屬接線:“黃小晚,給1407號房間的客人換一臺新的吹風機。” 周晏持突然說:“杜經理有勞。” 杜若蘅笑得婉約又溫柔:“哪里的話,周總客氣,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兩人把與會的幾名要員拜訪完,總經理突然說:“小杜,我記得你好像也是t城人?” “是的。” 他看著她的眼神里有探究意味:“那你跟周晏持認不認識?” “……”杜若蘅腦海里迅速轉過幾個念頭,最后把責任毫不猶豫推到周晏持頭上,“應該說是我認識他,可他不會認識我的。” 晚上杜若蘅給周緹緹打電話。小姑娘一個人跟保姆在家,帶著鼻腔跟mama抱怨自己害怕。 杜若蘅每每在這種時候都心情復雜。幼時父母離婚,她離開父親是什么滋味至今都還記得很清楚,那不是個愉快的童年經歷。現在這同樣的感受要順延到自己女兒身上。如果她沒有離婚,此時此刻一定像這世上大多數的母親那樣陪在女兒床邊哄她睡著。那個場面會有多溫馨。本該是這樣。 每當這種情況她都要重新審視一遍當初離婚的決定是否正確。 她到現在都快要忘了自己當初并不是個選擇題。她的心理醫生很早就給她進行治療,卻一直沒有療效,最后心理醫生拿她沒有辦法,很嚴肅地告訴她,她要對自己的病情有清楚的認識,照當時的趨勢走下去,最后發展成重度抑郁也不是沒可能,那就已經是有自殺傾向的地步。 她那些天每天晚上都夜不能寐。自己一個人在臥室里翻來覆去。周晏持跟她吵架一度是不報告去向的徹夜不歸,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周晏持懷恨在心,很絕望地想他為什么跟她不再是一路人。 杜若蘅對哄小孩子其實并不在行。只能一遍遍說緹緹乖緹緹不怕還有保姆在爸爸過兩天就回來。周緹緹在那邊漸漸有山雨欲來的大哭架勢,她有些著慌。這個孩子的到來本是一場意外,杜若蘅曾經態度激烈地跟周晏持說我不要生小孩,周晏持答應得很好,甚至說沒關系他也不是很想要,可架不住這世上確實有萬分之一的概率存在。 周緹緹開始抽噎,杜若蘅說不哭好不好mama下一次給你做你最愛吃的小熊芝士蛋糕。周緹緹大哭說不好我只要爸爸mama。杜若蘅只好說mama在這里,可是周緹緹哭得更厲害:“我還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和mama!” “……” 很快周緹緹說出了讓她更為難的話:“爸爸說他今天會和你住在一個酒店里,mama你去找爸爸,你去找爸爸!” “……” 杜若蘅在原地轉了三個圈,最后跺腳離開辦公室去找周晏持。 周晏持正架著眼鏡處理公司事務,聽到杜若蘅在外面頻率急躁地按門鈴。他應門的同一時間她把手機塞到他手里,抱著雙臂臉色不善:“周緹緹要求讓你聽電話。” 杜若蘅只想走,等他打完再回來,被周晏持眼疾手快拽進房間里面關上門。他一邊在電話這邊喚了聲女兒的名字,語氣溫柔到足以滴出水。 那邊周緹緹的哭聲瞬間消掉大半,帶著抽噎問爸爸你在做什么。 周晏持一面把杜若蘅拽到沙發坐下,一面說:“在和你mama聊天。” “你們在聊什么?” 周晏持用單手把行李箱打開,把一盒手制曲奇餅干拿出來,遞給杜若蘅:“在聊這些天周緹緹在家乖不乖。” 周緹緹立刻表示自己很乖。周晏持嗯了一聲:“我也是這么和你mama說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角上挑,帶著微微笑意。眉眼間全是溫柔。杜若蘅一直不能否認,周晏持比她更愛周緹緹,他對待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有所保留,可是對待女兒的時候用了十二分的心血和耐性,他的寵愛程度超出旁人對他的認知水準。 她還記得她剛剛檢測出懷孕的時候,按照蘇裘的形容,就像只受驚的貓子一樣驚慌失措。連告訴周晏持事實都是顫抖的。她還記得那時周晏持的反應。他愣怔了一會兒,然后眉毛突然上挑,整張面孔像是突然有光照耀一般富有神采。連眼梢都是笑容,最后小心翼翼抱住她腰際,在她額頭上不停親了又親。 她那時候問:“你不是不想要小孩子嗎?” 他說:“因為那時候你不想生。” “可現在也不見得我就想生啊!” “不想生還是不想養?” “……” “可是已經懷孕了,我們總要認真對待對不對?”他笑微微的模樣,抱著她輕輕搖晃,“我們一起讓她平平安安生下來,如果到時候你不愿意,我來負責把她好好健康地養大,行不行?” 那時正值孟春,陽光哄得人身上暖意洋洋。他那時候說得很好。截止到現在,作為一名父親,做得也同樣很好。 ☆、第八章 第 八章、 周晏持把周緹緹哄到睡著是在半小時之后。 期間杜若蘅數度想走,都被周晏持的一只手牢牢扣住。她使勁掙扎拿眼神警告,周晏持撇過臉不去看她。然后杜若蘅聽到周緹緹在那邊甜甜地叫爸爸,她在恨恨之余一口咬上周晏持手腕,牙齒在頃刻之間穿透了皮膚肌理直達微血管層。 不久杜若蘅就嘗到一絲鐵銹味。周晏持手腕抖了一記,眉心皺起來低頭看她。杜若蘅趾高氣昂地瞪回去。 周晏持匆匆掛斷電話,跟她說:“你什么時候能改一改動不動就咬人的毛病?” 杜若蘅心說你是人嗎你根本不算人,面上冷淡回應:“人只有在遇到仇敵的時候才會切換應敵狀態,這是正常的反應。” 周晏持開始揉眉心,說:“下周末我會帶緹緹去看她爺爺奶奶。你要不要跟著一起?” 杜若蘅一度與周家二老相處不錯。尤其是周母,自當年見第一次面之后便對她格外照顧。當初杜若蘅提出要跟周晏持離婚,反對的大有人在,除去周晏持本人,反對聲最激烈的便是雙方父母。尤其是周家二老,知道消息的當天就舟車勞頓從a市飛去t城,一個婉勸杜若蘅,一個則是當著杜若蘅面就要提著拐杖揍兒子,說還不都是你在外面沾花惹草,把小杜氣得不行了她才非說要離婚不可! 周晏持說阿衡要離婚的理由根本不是這個,我就算找一百個女人她都無所謂,我倆的事您跟媽別cao心太過。再者說,您哪有資格教訓我這個。 一副平靜態度讓老爺子當場血壓飆高,脖子一仰差點沒氣倒。 兩人最終仍是離婚。離婚后的杜若蘅攜周晏持一半的身家跑來s市,經蘇裘的推薦在景曼做客房管理。離婚后有一段時間杜若蘅跟周晏持的關系曾降至冰點,周家二老卻對她一如既往地關愛和寬容。只感慨說是周家跟周晏持無福,才留不住杜若蘅這樣大方明理的兒媳婦。并且還打聽到了杜若蘅現在的住址,間或便托人給她寄來一些東西,有時候是雪蛤那樣的保養品,有時候則是大閘蟹那樣的當季冷鮮。 杜若蘅對此極是慚愧,感覺無以回報。有一回忐忑問蘇裘這可該怎么辦,蘇裘說這是好事又不是壞事你怕什么,你逢年過節探望一下也回禮點東西過去不就結了。 杜若蘅鄭重說總感覺二老是禮輕情意重,蘇裘連眉毛都不抬一下說省省吧否則你還能有什么辦法,難不成你還能為了幾只大閘蟹跟周晏持復婚哪? 一席話讓杜若蘅無話可說。作為一個晚輩,顯示出比兩位長輩更尊敬關懷的辦法也只有是親自拎著禮品過去探望。 ****** 可是杜若蘅不想跟周晏持一起過去w市探望:“我有什么好去的。” “老太太挺想你。上回我回去的時候她還跟我嘮叨你。” 杜若蘅說:“我回去的時候兩位長輩從來沒提起過你。可見根本不想見你。”說完又覺得后悔,這樣無謂的賭氣話她下意識就想回敬他,可是說得多了,她自己又覺得沒什么意思。 于是沉默。 她在沙發上安靜下來,有點發呆。房間里只他們兩個人,杜若蘅無意識坐著的姿態比以前嫻靜文雅許多,像是在公共場合。這一部分是一年多來她在酒店工作的后果。周晏持在對面無聲地看了她一會兒,從頭到腳,一根發絲都沒放過。最后他開口:“前兩天稱周緹緹體重,十六公斤。” “嗯。” “老師說這一個多月她在幼兒園的表現不錯,很懂禮貌。跟同桌相處得也不錯,同桌是個男孩,叫習睿辰。” 杜若蘅說:“她覺得高興就好。” 周晏持突然說:“是不是我們現在除了周緹緹之外就不能平心靜氣地說點別的?” 杜若蘅看他一眼,又恢復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她面色冷淡地往外走,這次周晏持沒有再攔她,送她到門口。等關上門,杜若蘅聽到廊道另一頭有服務生喊杜經理,對方手腳縮在一起,面孔上害怕又委屈。 等她走近了,這個被聘來還未一個月的新客房服務生才怯怯說:“……我把vip客人的衣服洗壞了。” 杜若蘅一抬頭,不遠處客房門口正站著怒意勃發的客人。 杜若蘅格外認得這個人。 但凡酒店的住客總能分為兩種,一種是受歡迎的,一種是不受歡迎的。這位姓謝的客人顯然屬于第二種,并且歷來記錄都劣跡斑斑——挑逗客房服務生,不講衛生,口吐臟言,同其他客人爭吵,斤斤計較。簡直集各種極品性格于大成。可是與此同時他又每年都為酒店收入做不小貢獻,甚至還包括其s市分公司每年的年會都在這里舉辦,酒店輕易不能將人拖進黑名單。 現如今服務生將衣服干洗誤弄成了濕洗,一整套西裝禮服都報廢,不管怎么說這里面都肯定會有酒店的責任,再加上又是這么一位難纏客人,讓杜若蘅怎能不頭痛。 果然對方看見了她,怒火更甚:“你們酒店到底怎么做事的?虧得還是五星級,這種小事都辦成這樣!這套禮服加起來一萬多塊誰來賠?還有你們打算讓我明天穿什么去出席典禮?我穿著睡衣去啊?事情傳出去我看你們以后根本是不想做生意了!” 杜若蘅千言萬語只有道歉:“謝先生,這可能是我們的工作失誤,非常抱歉。”然后轉頭嚴肅問服務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對方怒聲說:“還有什么好說的我讓她去洗衣服結果她給我洗成這樣!” 服務生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他昨天讓我填洗衣單我就填了,當時也沒有說明是干洗還是濕洗……” “我怎么沒告訴你了?我告訴得清清楚楚讓你去干洗!你自己沒記住還賴在我頭上,你們酒店員工就這種素質?!” 服務生干脆直接哭出聲來了。 杜若蘅在心里嘆氣,又是責任不清導致的糾紛。每回遇到這種事都讓她感到格外厭倦。順便還會想到周晏持以前的話,于是又增添惱怒。 在這種時候再討論洗衣單只能讓客人自己填寫并簽字的問題,對方是肯定聽不進去的,她只有態度更加和軟地道歉:“我們的服務生初來乍到,導致的失誤之處我們感到非常抱歉,我們會查明問題,按照酒店規定給您賠償。對于您明天出席典禮造成的不便,我們可以送來禮服冊供您挑選,不知您是否需要。另外現在天色已深,您看……” 杜若蘅一連說了十多分鐘,對方仍然不依不饒。她好話說盡口干舌燥,有種經驗得來的預感,這筆賠償最后一定會全數算在酒店頭上,指不定要賠償五千以上。她為此覺得脫力,除此之外還十分反感對方盯著她的越來越直勾勾的眼神。可是不管怎樣她都不能避開。這是工作,是她的職責范圍所在。 對方突然打斷她:“你說的這些我都不能接受。我們還需要再深入談一談。走廊里這么吵影響不好,你進來我房間,我們好好講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