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隔間里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兩個男人伸手拽出隔間,掉落在地上的針劑和注射器明明白白地呈現在鏡頭里。下一刻,被抓住的人抬起頭,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睛正對著錢寧慧的視線——沒錯,那就是長庚! 可是,那絕不是錢寧慧熟悉的長庚!錢寧慧心目中的長庚,可以像執(zhí)行程序的機器人一般呆板,可以像不諳世事的孩子一般懵懂,也可以像資深催眠師一樣深沉甚至腹黑,但絕不會像視頻上這樣,狼狽萬狀地被義正詞嚴的人們揪出來,面對指控顯出一副蒼白頹廢的模樣! 錢寧慧放在膝蓋上的手狠狠揪住了裙角,帶著一點自虐地緊緊盯著ipad屏幕,看著長庚被人從洗手間拽出來后押進酒店大堂,然后酒店經理、保安和住客紛紛圍攏過來,畫面和聲音都是一片嘈雜。 長庚一直垂著頭不說話,當酒店經理和那兩個緝毒的便衣解釋一陣后,他才輕輕點頭說了句什么,顯然是認了罪。然后兩個便衣分開人群,挾持著長庚往外走去。長庚自始至終都很老實地配合著,表情和語氣都沒有一絲被冤枉的激憤。 隨著視頻的結束,長庚和兩個便衣警察的身影定格在走出酒店大門那一幕。錢寧慧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一臉得意的子啟明,盡力控制住自己的語氣:“我怎么知道這個視頻不是偽造的?” “很容易驗證,”子啟明胸有成竹,“你回去查看一下長庚的行李,說不定就能找到注射器和毒品,”他看著錢寧慧的表情,意味深長地又加上一句,“對于他這種旁門左道的催眠師而言,致幻毒品是必不可少的媒介。反過來,為了獲取購買毒品的錢,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 “他要干什么?”錢寧慧追問。 “騙財、騙色,還有……騙命。”子啟明饒有興趣地盯著錢寧慧。那雙精光閃動的微凸的眼睛隱藏在墨鏡之后,但錢寧慧知道,自己行為的每一個微小細節(jié)都落在他的眼中,就像他的眼睛不是兩只,而是像蜘蛛一樣有八只,可以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觀察她。他微笑地等待著她,就像盤踞在絲網中心的蜘蛛等待闖入網內無法逃脫的獵物。 “騙命?”錢寧慧一驚,“騙誰的命?” “誰受長庚的‘關照’最多,他自然就要騙誰的命,”子啟明冷笑,“瑪雅死亡瓶每一次開啟,必定要用活人的命來獻祭……” “你知道死亡瓶!你到底是什么人?”錢寧慧忽然大聲打斷了子啟明的話,試圖捍衛(wèi)內心中最后一道防線,“你是長庚的仇人,所以要挑撥我和他的關系!” “哦,你和他的關系。什么關系?是情人嗎?你們上過床?”子啟明哈哈笑了起來,毫不在乎錢寧慧憤怒的目光,“好了好了,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何況他還是催眠高手?還是再來看一段猛料吧——”說著,他手指一點,在ipad上打開了另一段視頻。 視頻是用固定角度拍攝的,大概就是采用了針孔攝像機這類偷窺用具。拍攝地點是一間酒店模樣的房間,可以看到房間里擺放的沙發(fā)和梳妝臺,梳妝臺的鏡子里映出了一個男人的背影。 那個背影穿著一身熟悉的深灰色夾克外套,讓錢寧慧的心漏跳了半拍。那是——長庚?那么子啟明究竟要給自己看什么“猛料”,難道又是長庚買毒吸毒的過程嗎? 就在這時,鏡頭里出現了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她穿著一件酒紅色的睡裙,大片裸露的肌膚白得耀眼,亞麻色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端的是風情萬種。此刻她走到長庚身邊,臉上滿是嬌媚的笑容,渾身上下包括涂得鮮紅的腳指甲都散發(fā)著性感迷人的氣息。 雖然與以前見面的形象迥然不同,錢寧慧還是毫不困難地認出了這個女人的身份——伊瑪,那個為她和孟家遠進行死亡瓶實驗的危地馬拉美女,安赫爾教授的碩士研究生。毫無疑問,他們是先于她認識的。可是,在看到這段視頻之前,錢寧慧幾乎要將長庚與伊瑪之間的關系給忘記了。 視頻上的伊瑪走過去抱住了長庚。雖然說的是錢寧慧無法聽懂的西班牙語,但那甜膩的聲音讓錢寧慧如同掉進了蜜窖,難受得幾乎窒息。視頻上的伊瑪并不會理會錢寧慧的反應,她鮮艷的紅唇順著長庚的胸膛和脖子一路向上,最終挑逗地輕舔著他的耳垂,口中猶自沉迷般地呢喃。 “聽不懂吧,我給你翻譯一下。”子啟明適時地插進話來,故意模仿著視頻上伊瑪親昵的語調,“今晚留下來吧,我想你了……那個瘋狂的夜晚,真是令人著迷……” “不用了。”錢寧慧吃力地發(fā)出這三個字,覺得自己的嗓子已經噎住了。而視頻上的長庚,則發(fā)出了一聲沉醉般的嘆息,反手抱住了伊瑪,兩個人雙雙倒在沙發(fā)上。 眼看兩個人的嘴唇如同正負極磁鐵吸向一處,錢寧慧預想得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再也無法忍受,失控地閉上眼睛轉過頭去:“我不看了!” “不看就算了,”這回子啟明倒是沒有強迫她看下去,適時地關上了視頻,如同偷到雞的狐貍一樣笑瞇瞇地問,“怎么樣,你還相信長庚嗎?” 錢寧慧沒有回答,這一瞬間,她的心里涌出了無數種滋味:震驚、憤怒、嫉妒、傷心,還有與長庚接吻的羞恥……原來,他的情人一直是伊瑪,他對她,真的只是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逢場作戲。 “可是,我還是不能相信你,”過了半晌,錢寧慧終于可以抬起頭來直面子啟明,“我會當面去問他。既然連你都知道我喜歡他,那我就不會像肥皂劇中那樣,不給他任何一個解釋的機會。” “隨你的便,”子啟明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長庚演技高超,你愿意再被他騙一次跟我沒關系。” “肯定跟你有關系,否則你不會煞費苦心繞這么大的圈子。”錢寧慧理清思路,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你就那么有自信他會說實話?”子啟明在背后叫住她,“或者……你想給他催眠?” 錢寧慧微微一驚,這個子啟明莫非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嗎?“你怎么知道我也會催眠術?” “我什么都知道,”子啟明臉上又露出了高深莫測的表情,“不過你的催眠術修為太淺,想要對付長庚可不容易。” “他第一次給我催眠時,就被我反催眠了。”錢寧慧反駁。 “那是因為他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讓你進入,”子啟明冷笑,“否則這么容易就讓你突破防線,長庚也就不配做我的對手了。” “那我怎么辦?”錢寧慧的語調中,終究帶上了求助的意味。 “用這個,”子啟明打開抽屜,取出一個小小的瓶子,里面是幾粒白色的小藥片,“給他水杯里扔一顆,他喝了就容易被催眠。這是一些低級別催眠師的輔助用藥,沒別的副作用。” “是嗎?”錢寧慧盯著子啟明手里的小瓶子,沒有動。 子啟明笑了。他隨手倒出一粒藥片,看也不看地扔進了嘴里:“這下你放心了吧?” “不,我不要,”錢寧慧猶豫了一會,最終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微微的驕傲來,“我要詢問他的意思。如果長庚不愿意被我催眠,我就請他搬出去,以后再來sao擾我,我就報警。” “好吧,隨便你。”子啟明收起小藥瓶,看著錢寧慧離開了“印第安那”咖啡館,沒有再試圖留下她。 錢寧慧很快就找到了公共汽車站。就在她等車的時候,手機忽然收到了一條短信息,雖然來自一個陌生號碼,錢寧慧卻一眼就看出是子啟明發(fā)出的。 “送給你一句咒語,你可以假裝是自己想起來的:13.0.0.0.0。” 13.0.0.0.0,這是什么意思,和長庚苦苦要激發(fā)自己的基因記憶相關嗎?錢寧慧凝視著這排神奇的數字,呆住了。 給錢寧慧發(fā)完短信,戴著墨鏡的少年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語言也換成了英語:“伊瑪,她不肯要我的藥,你確定你配的注射劑分量足夠嗎?……那就好。對了,安赫爾是明天上午到?嘿嘿,他以為來得猝不及防,卻沒想到我們早已有了準備……放心,我只要長庚,別的都不管你……好,就這樣。” 掛上電話,子啟明伸手從衣領里掏出一個掛飾,手指輕輕摩挲著,眼神漸漸變得冷酷:長庚星、啟明星,注定只能有一個存在于天空之上。那么長庚哥哥,就別怪我狠心了…… 第十二章 擴大的裂縫 長庚的頭又痛起來了。 自從和錢寧慧在天龍洞里獲得那枚平安扣后,他已經很久沒有受到這痼疾的侵擾,甚至一度慶幸自己終于擺脫了對父親安赫爾藥物的依賴。可是今天,和錢寧慧因為對錢氏夫婦催眠的事爭執(zhí)過后,那種熟悉的疼痛又籠罩了他,甚至帶著蓄謀已久的變本加厲,讓他幾乎失去了支撐身體的力氣。 “你確定不去醫(yī)院嗎?”熱心的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到了乘客蒼白的臉色,不由自主地問了一聲。 “謝謝,我自己有藥。”長庚推了兩下才將車門打開,踉踉蹌蹌地走進了青年公寓的大門。 “……那就是你離開他的時候了。”腦子里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和以前幾次一樣,響得毫無預兆,卻又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如同磨損的錄音帶一樣模糊。長庚知道這句話之前那個聲音還說了些別的什么,可是無論他怎樣聚精會神去聆聽、去回憶,也無法聽清前面的句子。 腦海中升起的,只是一種越來越清晰的感覺——不斷接近某個大門的感覺。但另一種感覺又告訴他,大門的后背,蹲伏著某種危險獸類,一旦開門,那頭猛獸就會讓人猝不及防地撲上來,將他吞噬。 究竟什么時候離開?離開誰?長庚按了按脹痛的額頭,扶著墻壁勉強開門走進了錢寧慧的公寓。 錢寧慧去面試了,一室一廳的公寓里沒有其他人。長庚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從最底層取出了伊瑪交給他的皮匣子。 由于長久不曾注射,這個皮匣子自從他取回后就一直原封未動,十支裝滿藍色液體的小玻璃瓶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此刻強烈的頭痛之下,他沒有注意更多的細節(jié),只是隨手取了一支藍色藥劑,又拿了一副一次性注射器,走進了洗手間。 雖然錢寧慧說去面試要晚些回來,長庚還是謹慎地鎖上了洗手間的門。他坐在地上,熟練地挽起衣袖,將那支藍色藥劑從手臂靜脈注射進體內。 按照以前的慣例,長庚總是將玻璃小瓶和注射器用衛(wèi)生紙包好后扔進垃圾桶,確保錢寧慧看不出端倪。然而,還不待他做完這件小事,一陣強烈的暈眩卻猛地攫住了他,他還沒能站起來就一頭栽在了地上。眼前黑下去之時,腦子里最后一個念頭是:剛才忘記給行李箱上鎖了。 這一次的癥狀,看來比以前都要嚴重。大概是他多日不曾犯病,身體的耐受性有所降低。但愿自己能在錢寧慧回來前蘇醒……長庚模模糊糊地想著,身不由己地陷入了黑色的旋渦之中。 身體越來越輕,長庚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片羽毛,飄飄悠悠地向遠方飛去。不知飛了多久,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排排淡黃色的小屋,仿佛一塊塊新鮮乳酪放置在綠色的樹叢和草地之間。在這些寧靜小屋的環(huán)繞中,一座黑色玄武巖建造的城堡如同一只巨大的雄鷹,自上而下地俯瞰著山腳下的小鎮(zhèn)。 佩拉隆索。長庚記起了這個西班牙小鎮(zhèn)的名字,那是他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究竟是多少年呢,長庚忽然迷惑了,他究竟是什么時候來到這個小鎮(zhèn),來到養(yǎng)父安赫爾身邊的呢? 他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安赫爾教授也從來不提。偶爾有一兩次大著膽子問起自己的親生父母,只會換來教授嚴厲的斥責:“追問死者有什么意義?活著的人該想的是如何掌握知識,探索未知的領域!” 每次他都是唯唯點頭。對于養(yǎng)父安赫爾教授,長庚敬畏有加,遵循他的任何一個指令,不反對,不質疑,就仿佛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養(yǎng)父對他,是設計師,是制造者,是神一般的存在。既然養(yǎng)父說自己的親生父母已經死去,長庚就不再追問關于他們的一切,專心埋頭于安赫爾為自己安排的諸多課程之中,心無旁騖地學習著世界上各種文明流傳下來的心理秘術,年紀輕輕就成為了第一流的催眠師。 想到這里,長庚心中充滿了對安赫爾教授的敬慕之情。他降落下身形,停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不出意料地沒有看見一個人。 總是這樣。這么多年來,他成日待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不停地閱讀、學習,除了必要的外出幾乎與世隔絕。有時候碰上小鎮(zhèn)的居民,他們看他的眼神都是無一例外的驚訝和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個怪物,被安赫爾教授鎖在迷宮之中。 后來,他即使想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面透透氣,也選擇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那個時候,整個小鎮(zhèn)就像只有他一個人,就連路邊的燈箱廣告牌上,顯示的都是自己的影像。 “你的名字是加百列,是掌握眾生精神世界的大天使,你不需要與凡人為伍。”不止一次,父親安赫爾教授如此告誡。 父親說得對,他掌握了大天使的力量,就要承受大天使的孤獨。長庚想通了這一層,原本滯重的腳步陡然輕快起來,沿著臺階很快爬上鎮(zhèn)中心的小山,來到自己早已熟悉的黑色古堡前。 古堡早已被小鎮(zhèn)政府改造成了圖書館。長庚穿過空無一人的閱覽室,正要按照平時的規(guī)律踏上通往地下室的臺階,忽然心里略略一動,收回了腳步。 不著急,先去別的地方逛逛吧。從來不曾有過的一個念頭忽然冒了出來,讓長庚下意識地轉了個身,朝著走廊的相反方向走了過去。 走廊盡頭是一塊翠綠色的草坪。和陰暗的走廊比起來,那鮮綠的顏色看起來勃勃生機。長庚快步踏進那片清新濕潤的空氣中,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瞬間,他的好心情忽然消散了——綠色的草坪上,布滿了一塊塊白色的墓碑,就仿佛一朵朵巨大的蘑菇,昭示著某種腐爛陰暗的氣息。 雖然沒有仔細看,長庚的潛意識中卻知道這些都是自己的墓碑,每一天的墓碑。每一天都有一個舊的長庚死去并被埋葬,而每一天都有一個新的長庚重生并走出墳墓——不,不是這樣,其中一塊墓碑上鐫刻的銘文突兀地闖入眼簾,讓他禁不住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死去的人名叫長庚,活著的人名叫加百列。”——原來,長庚注定要被埋葬,自己只有作為加百列,才能活在這個世上。 可是這個規(guī)則,又是誰制定的? 長庚俯下身,凝視著自己前方的一塊墓碑,看見上面寫著:“不能讓他驚擾我的生活。長庚,生于2012年11月23日卒于2012年11月24日。” 2012年11月24日,不就是昨天嗎?可這個“他”又是誰,冥冥中對自己說話的那個男人嗎? 長庚猛地回過頭,仿佛覺得那個男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他甚至可以聞見對方身上傳來的味道。然而,背后一個人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座嶄新的墓碑。 今天的墓碑。最后的墓碑。 上面鐫刻的銘文只有四個字:“不要掘墓!” 不要掘墓!這句話無頭無尾,長庚卻能想象出養(yǎng)父安赫爾決然的語氣和表情。于是他習慣性地縮回手,朝著墓地外后退了兩步。 “拜托,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的嗎?”錢寧慧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帶著疑惑,也帶著些恨鐵不成鋼一般的惋惜。 長庚愣住了。錢寧慧的話語就仿佛一個錘子,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也一下一下地敲在冥冥中緊閉的大門上。但守在大門前阻擋他前往的,正是養(yǎng)父安赫爾。長庚只能站在原地,無所適從,進退兩難。 “挖吧,是時候了。”那個陌生而熟悉的男人聲音又響了起來,仿佛還有一只手從后面推了他一把,讓長庚踉蹌幾步,跪倒在墓碑組成的叢林中。 鬼使神差地,長庚伸出雙手,十指如鐵锨般挖掘起離自己最近的一塊墓碑下的泥土。有種感覺告訴他,時間距離現在越近的墓碑下尸體埋藏得越淺,果然,沒挖多久,他看見泥土中出現了一具青年的尸體。那個青年皮膚蒼白,頭發(fā)漆黑,就是他自己在鏡中的模樣。 尸體上的浮土除凈,長庚一用力,將尸體從墳坑中扶坐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尸體緊閉的雙眼霍然睜開,口中吐出了一句話:“她就是鑰匙。” 長庚手一抖,尸體又立刻跌回墳坑中,閉上眼睛再無聲息。然而,那個尸體畢竟就是他自己,說出的話雖然無頭無尾,長庚卻驀地明白了意思:“她”就是錢寧慧,“她”就是開啟他記憶大門的鑰匙。可他們剛認識不久,她和他幼年被遺忘的記憶怎么可能扯上關系?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另外一塊墓碑前。這塊墓碑上鐫刻的內容是:“懷疑即犯罪。長庚,生于2009年4月8日卒于2009年4月9日。”于是長庚蹲下身,又開始挖掘起來。 這次的坑比先前那個要深,長庚還是很快將墳墓中的尸體挖了出來。躺在里面的青年依然面色蒼白,頭發(fā)漆黑,神氣比現在稍顯陰郁,這正是他三年前的模樣。長庚將尸體從墳坑中扶坐起來,尸體睜開眼睛,開口說道:“不可懷疑父親。他就像上帝一樣給了加百列的一切,沒有上帝就沒有掌控人類精神的大天使。大天使應該永遠飛翔在上帝周圍,懷疑上帝的指令就是十惡不赦的罪過,應該永遠被埋在泥土之下。”說完,尸體自動躺回坑中,就像他從未醒來過一樣。 長庚想起來,三年前,父親安赫爾卷入了與蒙泰喬集團的交易,自己對他的做法產生了一些疑慮,卻未敢向他提出來。他將這份疑慮深深隱藏在腦海中,強迫自己忘記了它,依然按照多年的習慣對父親的安排言聽計從。那么這具尸體,就是那個時候埋下的記憶吧? 心里恍惚明白了什么,長庚扶著墓碑站起身,不再繼續(xù)挖掘墳地,反倒認真查看起一個個墓碑來。2007年……2004年……2000年……越往草坪遠處走,墓碑上的生卒日期就越遙遠,終于,當來到草坪盡頭時,在一堵圍墻下的幾塊殘破石片里,長庚找到了最早的一塊墓碑。 “忘記一切,直到鑰匙開啟大門。長庚,生于1985年7月15日卒于1992年6月17日。”殘缺不全的碑面上刻著這樣的話。 果然是它!長庚伸手摩挲著石碑,力圖從模糊的刻字上找出缺省的關鍵信息——他的中國姓氏究竟是什么,他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可無論他怎樣睜大雙眼,用力觸摸,都無法找出他想要的答案。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這里埋葬的,是七歲時候的自己。 跪在地上,長庚再次在泥土上挖掘起來,比前兩次更加用力。一種迫在眉睫的焦慮如同鞭子一樣抽打著他,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汗水從額頭上沁出,沿著鬢角不斷滾落,一滴滴地打在身下的泥土中。 這一次的尸體埋葬得特別深,長庚用盡全力,挖得全身虛脫頭痛欲裂,終于看到了泥土下面的那個小孩子的面孔,稚嫩的純真的面孔,自己七歲時的面孔。 七歲的長庚從泥土中坐了起來。 錢寧慧用鑰匙開門進來的時候,公寓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響,讓她不禁懷疑長庚并沒有回來。 在一室一廳里巡視了一圈,錢寧慧最終停在洗手間前。門從里面鎖上了,長庚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錢寧慧努力在臉上做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敲了敲洗手間門:“我回來了,你在里面嗎?” 沒有應答。任憑她將門板拍得砰砰作響也沒有回音。長庚究竟在不在里面?或者,在里面做什么? 想起子啟明說過的話,錢寧慧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她忽然記起這間公寓建于20世紀80年代,洗手間的木板門上一直裂著長長的縫隙。長庚剛搬進來時,為防走光,自己特地用不透明的封箱膠給貼上了。于是,她找出一把鋒利的裁紙刀,將刀刃對準木板縫隙,無聲無息地就將那層膠帶劃破了。 湊在透出微光的木板縫上,錢寧慧壓制住自己偷窺的羞恥心,睜大眼睛往里看去。衛(wèi)生間里沒有開燈,光線顯得有些陰暗,但足夠她看清室內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