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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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推了個空,翻身坐起,燭光、紅塵和孟小雨都消失不見了。眼前只有一面被油燈熏黑了的土墻。夏日陽光透過厚厚的窗紙打在墻壁上,將每一處污漬都照得分外清晰。 又做夢了!張松齡無奈地搖了搖頭,沖著自己的影子苦笑。離開龍泉寨這半個多月來,他已經不止是第一次夢見同樣的場景。小雨含著笑穿過燭光,抬手解開紅色的頭繩…… 每個夢境,也都是到這里就嘎然而止。就像一部殘缺的電影膠片,無論他是立刻醒來,還是繼續沉睡,都無法將其補充完整。 現實中,張松齡的記憶也是同樣的支離破碎。黑色的小酒壇,紅色的蠟燭,簡陋的山洞,還有孟小雨小麥色的皮膚,決絕的笑容,構成了那天晚上他能想起來的全部畫面。接下來的畫面就第二天早晨,自己呆坐在孟小雨平素養病的草墊子上。對方則兌好了一盆水,溫柔地替他擦手擦臉…… 至于自己酒醉之后都做了些什么,或者沒做什么,張松齡全然想不起來了。那段記憶仿佛被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從腦海里給剪掉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也沒留下任何傷口。 而孟小雨在經歷了那個晚上之后,就變得愈發干練了起來。非但將他的行禮給收拾得整整齊齊,甚至連他下山時應該穿哪件衣服,哪雙鞋子,取哪條道路向北,從哪個關口出塞,都越俎代庖地給規劃了個清清楚楚。 如果她再加上一句,‘我會對你負責的’,就徹底完美了。雖然這樣做看起來有些性別顛倒! “呵呵呵…””回憶著臨別前的一幕幕場景,張松齡再度沒心沒肺地苦笑。他終于不再是小處男了,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還對廖文化當年問的那個問題,還是懵懵懂懂。 “張老板,張老板,今天需要給您準備干糧么?”店小二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將他的思緒從記憶中拉回現實。托店家準備干糧,意味著他今天要結賬走人。然而眼下他缺的,卻不僅僅是幾塊供路上果腹的干糧。 無論是張松齡還是孟小雨,都把出塞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本質上,他們兩個還都是半大孩子,根本沒有任何單獨出遠門的經驗。所以很多沒必要隨身攜帶的東西,零零碎碎在包裹里放了一大堆。而一些旅途中不可或缺的物件,卻基本上都沒有準備。 眼下,張松齡迫切需要一筆錢,購買旅途中的生活必需品和應付沿途大小關卡;他迫切需要一匹坐騎,無論是馬還是騾子,只要能跟上任何一支商隊的腳步。他還迫切需要兩大擔子雜貨,來隱藏裹在衣服中的長短槍支。他還迫切需要…… 所有這些需要,其實都不是最迫切的。眼下他最最迫切的需要,應該是一張寬十六厘米,高十三厘米的厚紙片,上面寫著他的名字、籍貫、性別、年齡等內容,并且按著一個猩紅色的拇指印兒。那東西叫良民證,今年春天時,由日本鬼子和各地維持會強制頒發給被占領區的每一個百姓。而他和孟小雨最近一直躲在深山里,根本不知道山外的世界中,已經多出了這么一個鬼東西。 “張老板,張老板還睡著呢?張老板,張老板…….”一直沒聽見張松齡的答復,店小二聲音明顯帶上了幾分不耐煩。“張老板,如果過了晌午,咱們可就得再多算一天錢了。小店本小利薄…….” “給你!”張松齡煩躁地推開窗子,將一枚銀角子丟進了店小二懷中。先前還滿臉惱怒的店小二立刻笑逐顏開,抓起銀角子在對著陽光照了照,夸張地驚呼,“哎呦!您這是干什么?您這是干什么?我只是提醒您一聲,要出發就趕早,別多花了冤枉錢而已!這一角錢……” 張松齡出身于買賣人家,對這種市儈嘴臉見怪不怪。皺了皺眉頭,低聲吩咐,“一半兒算店錢,另外一半兒麻煩你去幫我買張最近出的報紙!” “好嘞!”店小二鞠了個半躬,拉長聲音回復。他就職的這類雞毛小店,每個房間的日租金為銅元五枚。而由于戰爭引起的物價浮動,如今市面上一個銀角子已經可以換到十六個銅元。扣掉當日房租和替客人買舊報紙的錢,至少還能有四到五枚銅元可以落入自家口袋。 “慢著!”仿佛從店小二的態度中看出了什么端倪,張松齡突然又改變了主意,“把這一角錢都存在柜子上,算做房租。報紙我自己一會兒出門去買。” “這,這……”差點到手的大便宜不翼而飛,店小二的興奮的心情瞬間從天空又跌進了谷底。“張老板不需要吃早點么,我可以出門去幫你買驢rou火燒。咱們張家口最好的驢rou火燒鋪子,就在前邊不遠處的…….” “我自己去買吧!順便出門走走!”張松齡笑了笑,又掏出一個銀角子丟給對方,“午飯我會回來吃,你幫我看著準備。不需要酒,但是菜要新鮮。” “好嘞!”店小二立刻又恢復了精神頭,雀躍著應承。 “然后你再幫我打聽點兒事情!”張松齡笑呵呵地看著店小二,低聲補充。 在這種雞毛小店里,一個銀角子都夠喂飽四個苦力漢了。所以無論張松齡現在安排什么任務,店小二都不會拒絕。“您老盡管說,咱老丘這個人,別的能耐沒有,就是消息靈通…..” “那你幫我問問,最近有沒有從山東過來的商隊!”張松齡笑著打斷對方的自吹自擂,“特別是從濟南、青島、魯城一帶過來的。如果打聽不到,德州或者柳城過來的也行!” “中,包在我身上!”店小二拍著胸脯向張松齡保證。他供職的這種雞毛小店,主要服務對象就是那些去塞外販貨的行腳商人。幾個同行相互一串聯,甭說探聽某一特定區域的商販動向,就是落實具體某支商隊的行蹤,都不會成太大問題。唯一需要的是,雇主肯出足夠的買消息錢。 只是張老板打聽山東來的商隊消息做什么?猛然間想到一個問題,店小二心中警覺頓生。憑著多年的接待客人經驗,他可以斷定,眼前這位年青的老板,不會是個行腳商。雖然此人一舉一動,都極力扮出一副行腳商人模樣。 如果不是行腳商人,卻又盯上了山東來的商隊?莫非……目光追逐著張松齡的背影,店小二偷偷觀察他的雙手和雙腿。手掌上的皮膚很粗糙,小腿上的rou腱子很結實,再配上那筆直的脊背……. ‘我的娘咧!’有股冷汗順著店小二的額頭滾滾而下。‘我剛才居然想從他身上撈油水,我真活得不耐煩了……’ 第二章 出塞 (一 下) 前一段時間鐵血鋤jian團痛下殺手,將偽華北臨時政府治下各地攪得風聲鶴唳。張家口雖然位置偏僻,卻也受到了很大波及。偽警察局長劉敏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客亂槍打死在十字街頭,保安隊長陳維寧家中也被人丟進了一顆炸彈。雖然日本鬼子和偽軍們很快就聯手反撲,將刺客捉拿歸案,并且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兒綁縛刑場槍決。但市井中卻紛紛傳言,被槍決的只是鬼子和偽軍們用來敷衍上頭的替罪羊,真正的鐵血鋤jian團好漢,早就在鬼子報復之前逃之夭夭,并且隨時都會再次出手給鬼子和漢jian們點顏色看看。(注1) 至于真正的鐵血鋤jian團好漢什么模樣什么做派,民間也傳得有鼻子有眼。那就是:年少英俊、文質彬彬,出手大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而眼下的張松齡,恰巧將英雄好漢的特征占了個十足十! 店小二雖然貪財,卻也知道辱沒祖宗的錢不能賺。因此猜到了貴客的真實身份之后,非但沒打算出門向偽公安局告密,并且悄悄地將中午給貴客預備的飯菜,從一葷一素改成了四樣全葷。不求從飯費里揩油,只求貴客吃飽喝足之后能早點兒離開,別讓自己和雞毛小店受到任何牽連。 張松齡卻沒料到,自己的真實身份會被店小二和大名鼎鼎的鐵血鋤jian團聯系在一起。如果能想到這一點,此刻他絕對不會信馬由韁地在張家口街頭亂逛。這個坐落于外長城腳下的彈丸之地,曾經在他父親和哥哥的口中出現過無數次,每一次,都和繁華富庶等詞匯密切相關。而現在,昔日的繁華與富庶都成了過眼云煙,舉目望去,街市上一片蕭條。已經日上三桿,大馬路兩邊的店鋪卻依舊掛著門板,偶爾有一兩家開始營業的,里邊也沒什么顧客。只剩掌柜和學徒們冷冷清清地站在鋪子里,相對著長吁短嘆。 “這世道,唉!” “唉,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吶!” 一聲聲嘆息里,包含著道不盡的失落與凄涼。作為已經存在了近四百年的貨物集散地,張家口原來可不是這般模樣。每逢春來,河北、山西、山東、河南甚至江蘇、浙江的行腳商人們,趕著馬車,挑著擔子,如同潮水一般涌向這里,然后結成大隊,將中原各地緊俏貨物運往口外。而口外草原上的大小商販們,則將積攢了一冬的皮毛,藥材,氈子、掛毯等中原不易見到的物品,千里迢迢運進張家口。在這里倒一次手或者匯聚成大宗商品,浩浩蕩蕩送到中原各省。 商販們蜂擁而來,自然要住店,打尖,甚至直接在這里以物易物。所以張家口的街道兩旁,也布滿了雞毛店、貨棧、車馬行、大旅館,以及賭場和妓院。客人們到了此地,會根據自身的實力和生活習慣,主動分流。有錢的老板去住旅館半塊大洋一天的單人間,沒錢的伙計去睡五個銅元一天的雞毛小店。窮得叮當作響,渾身上下只剩下肌rou的苦力漢們,則去擠到一個銅元一天的大通鋪。至于那些因為貨物對路而突然發了橫財的,或者沒心沒肺吃了今天不管明天的,則揣著荷包走進妓院賭場,擲下荷包中的黃白之物,以換取片刻逍遙……。從長街到窄巷,到處都是熱熱鬧鬧,到處都是生機勃勃。 但是最近幾年,張家口內各行各業的生意卻日漸蕭條。特別是從去年七月七日,小鬼子突然向北平城發難那一刻起,各家店鋪的生意,簡直可以用一落千丈來形容。原本該結伴進入草原的行腳商人們,大多數都因為戰亂的原因,不敢再出門。原本該運往中原各地的塞外商品,也因為戰亂的原因,徹底砸在了當地座商的手里。再加上小鬼子的橫征暴斂,偽軍的吃卡拿要,全城將近三分之二的買賣,在短短幾個月內宣布黃了攤子。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也是勉力維持。每天從早晨張羅到入夜,卻連伙計們的工錢都難以賺回來。 在如此冷清的大街上,穿著干凈長衫,又長得黑黑胖胖的張松齡,想不被人注意到都難。幾家站在貨柜后做企鵝狀的伙計,爭先恐后地迎了出來,一口一個少爺叫著,試圖將他往自己的鋪面上領。而幾處關著門窗的鋪子,也無比迅速地探出了數個蓬首垢面的大腦袋,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希望他能夠成為自己主動找上門的客人。 “我,我已經找到地方住了。現在,現在是出來隨便逛逛!”張松齡被商販們的熱情舉動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停住腳步,大聲宣告。 “歡迎來逛,歡迎來逛。我家的鋪子里頭東西最全,您過來隨便看幾眼,買不買都是人情!” “到這邊來,這邊來。我們家里頭有剛從草原上弄來的羊絨毯子,最適合您這種富貴人!” “都什么天氣了,你還賣羊絨毯子給少爺。不是存心害人么?!到我們家來,我們家有梅花鹿鞭,保證是野生的。您只要往酒里頭泡上半截,無論什么樣的女人,都得被您弄得兩眼翻白,口……” “我這邊有……” “我這邊,我合盛合是百年老字號,您隨便在街上打聽打聽,從我祖爺爺的爺爺那輩子,我們合盛合就專門……” 伙計叫嚷著,拉扯著,唯恐貴客從自家門前不入而過。張松齡則躲閃著,逃避著,恨不得能肋生雙翼飛到空中。到后來,他實在受不了眾人的熱情,扯開嗓子,大聲斷喝,“住手,都給我住手。我今天不想買任何東西!誰如果誰敢再拽我的衣服,別怪我跟他不客氣!”說著話,雙手稍稍加了點力道。一下子就將堵在自己正前方的伙計推了個大趔趄 “哎哎哎哎……”正在試圖強行將客人拽進自家店鋪的大伙計,沒料到貴客居然能有這么大的膂力,連聲叫嚷著后退,卻始終無法再站穩身形,一屁股坐在了馬路上。 “松手,全給我松手,否則我不客氣了!”張松齡一不做,二不休,揮動胳膊,將包圍自己的人一一從身邊推開。“我今天不想買東西,不想買東西!我是來替我大哥打前站的,他過幾天跟著商隊一起過來。誰手里有最近的報紙,麻煩轉讓給我一份。不管是哪天的,我按原來的價錢付賬!” 拉客的伙計們被推得東倒西歪,不敢再繼續糾纏。店鋪中翹首以盼的掌柜們,則迅速翻開抽屜,尋找手邊是否有最近的報紙。“探路,商隊,過幾天……”,就憑這幾個詞,大伙也得想方設法滿足貴客的要求。今年的整整一個春天,從張家口出塞的商隊也沒湊夠二十支。任何一伙即將到來的行腳商,都可以讓掌柜們視作救命稻草。 因為城市發展緩慢的關系,張家口城并沒有本地的報社。然而報紙在該城卻不是什么稀罕物。畢竟南來北往的商販們需要了解時局的最新發展情況,當地的買賣人家,也需要從報紙上,推算戰爭什么時候能夠暫且先告一段落,市面什么時候有希望恢復往日的繁榮。 很快,印著北平、天津字樣的報紙,就被掌柜們翻出來了,滿臉堆笑地送到了張松齡面前。不賣,貴客隨便看,感興趣就可以拿走,白送!雖然都是十幾天甚至一個月前的舊報紙,但保證都是在華北地區赫赫有名的大社大報,不是隨便拉幾個街頭無賴就能胡編亂造的文字垃圾!